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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8章 槐花

2024-09-15 02:37:24 作者: 顧三銘

  第128章 槐花

  「呆子……」

  斐守歲眉頭一皺,傳音與陸觀道:「是我假扮的。」

  陸觀道嘴巴微張:「斐……」

  「嗯,是我的幻術。」

  

  斐守歲說完,不再搭理那個痴痴傻的人兒,見他轉身一收混元寶傘,對著霧氣之中的魂靈。

  先前遇到新娘子時,他就發現了,發現在幻術之中的怨念都是真實存於世間的人。若非先前那一出新娘懸樑,斐守歲也不會停下腳來度化這些魂魄。

  滾了滾喉結。

  老妖怪見著數不勝數的黑魂從木板上冒起,趕集似的朝他與陸觀道而來。

  度化一個事小,度化一群,就有些麻煩了。

  斐守歲將混元傘倏地打開,便見大傘遮天蔽日,閃出一陣金光。身後的紅鬃白獅子蹭了蹭他,也預備著施法。

  北方多聞天王,乃是保護善眾的財富之神,便是一身金銀財寶也不足為奇。但斐守歲常穿素衣不點唇瓣,眼下這一身,叫他多少有些受不住。

  是乃幻術壓抑住本淡泊之氣,襯得他眉心紅痣都彩了幾分。

  不是艷麗,是佛性。

  那一雙好看的眸子不染,端得住佛,攬得住妖。

  斐守歲深吸一口氣,用神佛莊嚴悲憫眾怨鬼,開口便是鐘鼓鳴鳴:「爾等有何冤屈。」

  聲音撞開濃霧,聲浪沖在木板上,掀起了霉味。

  趁著神在他身上尚存的仙力,守歲抓緊時間道:「若有便告知與吾,方能在城隍廟前了卻心愿,早去輪迴。」

  戲是要做盡的。

  斐守歲深知此理,順手變出一本通關文牒。

  此文牒乃城隍使者發於已死之人的信物,只有持此物者,方能去酆都鬼城,面見十殿閻羅,八府判官。

  而那些冤死的,來路不明的,怨氣深重的,見到斐守歲手上的文牒,如餓狼嗅到血腥,黑漆漆的眼瞳都布滿了狠戾。

  守歲嘆息。

  倒是世道陰暗,淨不了鬼魂,散不去血霧。

  打開的混元傘掮於肩上,斐守歲微微側首,綠絲綢仙帶在空中靈動,他笑著俯瞰眾鬼,將術法藏在文牒之中。

  言:「爾等可願與我同去極樂?」

  本是不喜「極樂」一詞,卻要謊言說出,守歲又補一句。

  「吾能了爾等疾苦,讓吾寶騎張開獅口,吐出各種珍寶財物,解救爾等一切貧窮。」

  聲音是慈悲的,卻能聽到高於凡間的威嚴。

  陸觀道被斐守歲藏在術法下,痴望空中金神。

  「爾等速速歸於吾座下。」

  斐守歲一揮混元傘,佯裝能苦度眾生,心中卻惴惴不安。

  再不聚攏,他身上的仙力可就要燃盡了,到那時他想救人也心有餘而力不足。

  便見受他鼓舞的冤魂慢慢爬行。

  餘光略到尚且無恙的陸觀道,斐守歲這才掐訣念咒:「結芻為狗,借魂落靈,隨我化形。」

  此訣一落,亓官麓從獅身中幻化,附著於獅嘴。女兒家三兩下操控獅子,張開血盆大口,就是一吼。

  獅吼震天,聲音刺透心識,海浪滾滾。

  陸觀道在下捂住雙耳,墨發被沖得凌亂,一眼睜,一眼開:「沒事吧!」

  他還在擔心斐守歲。

  斐守歲執傘輕笑:「我的幻術,我豈會有事?」

  「也對……」

  陸觀道蔫蔫地回了句。

  人兒看著斐守歲身側那紅鬃白獅子,心中竟生出一絲酸意,要是站在他身側的是他就好了。

  哪怕浮游一隻,也證明他曾與他並肩。

  陸觀道甩甩腦袋,試圖甩開這些個莫名其妙的雜念。

  思索時,斐守歲已然運轉術法點化冤魂。

  斐守歲的術法不似神佛修羅霸氣,僅是一場春日細雨,雨如墨珠,順著念想滴在攀爬的信徒上。

  一滴。

  開了白花。

  陸觀道伸手接住一朵,他好像見過此花。

  花朵並不大,一下綻開,在怨鬼身上帶了春意。

  陸觀道看著斐守歲垂眸。混元傘在斐守歲手中一轉,成了他的畫筆,守歲憐憫般畫下長長的立春之卷。

  大寒已過,春是該來了。

  陸觀道見畫下蓮花座坍塌,紅鬃白獅子弓背,變幻成梧桐鎮初遇時的巨人新娘,那金光寶氣反成了悲涼。

  一個妖能帶來什麼,無盡的悲劇,無盡的水漫金山。

  古塔於紫雷下倒落,白花是貪婪的妖,帶走怨恨時,也帶走了冬。

  陸觀道想起來了,這花,他曾見過的。

  是在夢境夜空下,那白如繁星的花,他曾坐在古樹上,拾花細嗅。

  是槐樹花。

  定是槐樹花。

  一簇一簇擠在一起生長,開時滿滿當當,落時無人在意。

  陸觀道鼻尖一澀,眼眶墜下兩行清淚。

  原是少時,他就尋到了的。

  酸楚無解,於是朝他走去。

  穿梭過怨鬼,一個兩個鬼魂炸開,炸成白色花瓣,與一陣清香。

  陸觀道跌跌撞撞,好不狼狽,口內呼喊:「斐守歲!咳咳咳……斐守歲……斐徑緣……」

  斐守歲被喚,驀地轉過頭。

  見到一張涕泗橫流的臉。

  啊?

  斐守歲茫然。

  陸觀道傳音與他:「一直……咳咳咳……一直……」

  「什麼?」

  斐守歲心在度化之上,無法分出,敷衍一句,「你被怨魂傷到了?」

  「不是,不是……」

  陸觀道爬過積成小山高的怨鬼,他聽到一句句咒罵,卻義無反顧地爬著,爬到了頂端,極近仰頭。

  他望向伸手也夠不到的「神明」。

  痴心妄想言:「我好像,很久很久之前就尋到……尋到你了……」

  斐守歲不回頭,專心施法。

  「不是在梧桐樹,不是……是在我的夢裡……」

  陸觀道猛吸鼻涕,手背擦去眼淚,有怨鬼要借他之身往上爬,被他一腳踹開。

  以為斐守歲看不著,他狠狠瞪了眼怨鬼。

  斐守歲:「……」

  他轉頭還是可憐兮兮:「那個夢,那棵古樹是你。」

  再次擡頭,淚珠一圈一圈,欲流不流,像是刻意討好。

  「是你,對嗎?」

  斐守歲不言。

  槐花還在開。

  「我知是你!」

  陸觀道著了魔般,「棺材鋪外,河邊,定會遇到你,我知道了!是有人與我說過,定是你!」

  人?

  非也,明明是慈悲的神。

  斐守歲心裡估量起陸觀道,那個已經零零散散想起過去的人兒,終究是個燙手山芋。

  早該丟掉的。

  老妖怪念下最後一句咒語,墨水從畫筆筆端流出。

  他道:「我不記得了。」

  是,他的的確確不曾記得。

  聽罷。

  陸觀道一滯。

  「點魂要緊。」斐守歲。

  陸觀道仍看著,看了好久好久,快要讓斐守歲點完所有怨念時,他冷笑一聲。

  聲音很輕,但還是讓斐守歲聽到了。

  笑什麼?

  陸觀道卻言:「是想到這般……」

  斐守歲不作答。

  「但又有何妨,」

  聲音從低沉變換到上揚,在尚未消散的佛光下,陸觀道伸出手,一副痴迷之顏,笑著接住一手臂的槐花,「我記得你了,我記得就好了。」

  「……嗯。」又是一出,狗屁不通。

  斐守歲不管陸觀道,他單手掐訣,與身後亓官麓用盡仙力。

  念一句:「托神之軀,化生之苦,往去極樂,南無阿彌陀佛。」

  「南無阿彌陀佛……」

  咒術之外,一個金甲富貴的神現於大霧,祂站在斐守歲身後。

  斐守歲臉面嚴肅,神的虛影不怒自威,擋住陸觀道痴痴然的視線。

  只見虛影一腳毫不猶豫,踩入怨鬼堆里。那些個怨鬼見到神祇就發了瘋,抱住神的軀幹,瘋狂地啃食神的甲冑與仙力。神卻還是那一副面貌,千年不變,站在那兒只有風霜。

  斐守歲見術法將成,掐訣之手一旋,指尖對著大地,言:「忘川不渡魂,入我——」

  深吸一氣。

  「夢來——」

  還給可憐人的一場黃粱夢也。

  此話落。

  怨鬼一停,紛紛頓下動作,他們捂住嘴,捂住了五識,像是在無聲吶喊。

  只聽彭得一聲,他們接二連三地炸開了,炸成了春日的花團。

  陸觀道站在花團里,純白的花瓣瓢潑在他黑衣上。

  花團是槐花,而他一直仰頭,不見槐花的悲,看空中綠色絲綢仙帶散成水墨,看著怨鬼了卻心愿。

  而只有他逃過了所有度化,仍站在神的腳下。

  「成了?」陸觀道厚著臉問。

  斐守歲垂下眼帘,一身佛裝褪去,多聞天王的虛影也散:「是。」

  陸觀道身上的花瓣也如雲煙。

  「那……」

  咽去話語。

  斐守歲背手緩緩落到陸觀道面前,是那身輕巧的衣裳,放在人群里像一個影子,一個淡淡的,沒有光的身影。

  亓官麓在後頭看了眼,她觀氣氛之古怪,福了福,默默回到畫筆之中。

  哪有紅鬃白獅子,哪有財富撐傘的神,這個寂寥的幻境又只剩兩人。

  相視無話可講。

  斐守歲心中一直盤算著陸觀道所言,什麼見與不見,又要在他身上加黑色鐐銬。身邊這個謎團初顯的人兒,有些讓他捉摸不透。

  開口笑道:「走吧。」

  便是一句可有可無的,能對任何人說的話。

  陸觀道握緊拳,擡眼時卻沒有絲毫反抗:「嗯,去尋謝伯茶。」

  「……這是自然。」

  斐守歲雖是笑著,但他察覺陸觀道的溫順有些不對勁。

  身周戲台明朗,大霧也散去不少,只有面前的人兒愈發濃稠。人兒遮住了自己的面龐,遮住了原先所有的預想,似是在告訴斐守歲。

  他不是你想得那般好,他只是步步小心,終是要藏不住爪牙。

  伸手,那謎團握住他的手腕。

  手腕……

  爪牙……

  斐守歲端出一副客氣,走向戲台亮光處,他心生一計,言:「只怕謝伯茶那邊不好對付。」

  「嗯。」

  轉頭,墨發嘩啦啦:「那你還想去嗎?」

  去救他,還是逃之夭夭。

  斐守歲眯眼,笑看良心:「萍水相逢罷了,我是妖,他是除妖道士,而你……」

  湊近些。

  「你要與我一塊逃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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