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5章 去尋
2024-09-15 02:37:20
作者: 顧三銘
第125章 去尋
好的心計比幻術管用。
斐守歲深知此理,遂不敢放鬆懸著的心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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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著小小陸觀道跑啊跑,一下子衝進了陸姨的懷抱里。花襖有些蒼老的手用勁抱起小孩,在有幾根白髮都能數清的光下,身側的陸觀道身子一動,又僵硬在原地。
紅繩懸空中,垂在陸觀道的黑衣上。
斐守歲低聲言:「不是想他們了?要去就去吧。」
陸觀道搖搖頭不回話,只是一個勁地咬唇流眼淚,痴痴看著一家四口,那曾經的他也站在那兒,說笑。
定是幻術。
斐守歲背手,隨時準備著破幻而走,他也用餘光注意著快要坍塌的陸觀道。
一副可憐到要碎開的表情,一副萬難了歲月的側臉,到底還是太稚嫩了,承受不了生命的打擊。
是神嗎?
還是荼蘼。
斐守歲為著謎題而皺起眉。
前面的一家人擡腳要走,陸觀道又動了下身子。
紅繩被風吹起來,與兩人的長髮一起濃在了黑夜。
「啊……」陸觀道張開口,欲喊不喊,欲哭不哭。
卻聽到小陸觀道抱著陸姨,笑指天上繁星:「姨呀,為什麼一到了晚上,天就開了這麼多白花?」
「白花?」
只留給陸觀道一個背影的陸姨,聲音慈祥又溫柔,「傻孩子,叫哥哥說給你聽。」
走在中央的高個小孩,喚一聲:「觀道,我告訴你,那個是星星,可不是樹上開著的白花。」
「星星?不是花兒嗎?」
「哪有樹長這麼高,長到天上去!」
咽了咽眼淚,陸觀道往前走去一小步,仍舊痴痴然,呆呆然,一言不發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他見到自己在陸姨懷裡。
興奮地說:
「可是我夢裡有呢!我夢裡有一棵大樹,好高好高,比我們家的房子還高哩!和天差不多!」
高個子小孩快走幾步,走在三人面前,倒行:「你騙人,夢裡的事情可不能算數!」
兩個大人捂嘴偷笑。
「就是真的!那棵大樹也會開花,開白色的小小的花,一簇一簇累在一起,和天上的花兒一模一樣!」
「哈哈哈哈!」
丈夫忍不住笑聲,「傻觀道,天上的星星是會發光的,花兒可不會。」
「唔……」
越走越遠了,快要走到方才的土坑旁,快要與被燒盡的過去擦肩而過。
陸觀道跟著風與他們,又走一步。
可斐守歲還站在原地,他看著人兒痴迷不可喚醒,深深吸一口風中的冷:「你去吧。」
陸觀道渾身顫了下。
那根三股而成的紅繩拉緊了距離。
「繩子……」陸觀道。
聲音被他自己打斷,目見小陸觀道抱著陸姨,在肩頭撒嬌:「唔!我不信!就是花兒,就是花兒!姨,你說是不是呀?」
「是。」
陸姨的聲音再次灌入風裡,如祭司在雪地呼喚找不到家鄉遙遠的魂靈,「是花,還有香味呢。」
高個子不滿地邊後退邊跳:「啊!娘親你又向著觀道!」
小陸觀道朝他吐吐舌頭。
「姨說了,就是花兒,我的夢裡是花,天上一閃一閃的也是花兒。」
「那我問你!」
高個子笑著,不滿立馬如風消散,「你夢裡長的是什麼樹,能有天那樣的高!」
「什麼樹……」小陸觀道與人兒的聲音重合。
斐守歲另一手拉住了手腕上的紅繩,備著掙脫。
「是有長長條子的樹,花兒是白的……」小陸觀道與陸觀道一樣,看向了路的盡頭。
他們走過被燒毀的稻草人與稭稈,走過了陸觀道為他們挖好的墳墓,只是往前走,走向一個看不到彼岸的過去。
「不,」
小陸觀道搖了頭,「條子不長,但是開著花,我就在樹上坐著,下面是一片綠綠的田。」
「那田有多大?」
「田?」
小陸觀道思索著問題。
在風與夜晚的故事裡,一家四口近乎要藏在裡頭,與大地母親相擁。
久久沒有聽到小陸觀道的回答,而陸觀道站在田埂上,紅繩扯著他的脖頸,扯紅了他的肌膚,扯痛了斐守歲懸在風裡的手。
手腕松垮,紅繩欲脫不脫。
斐守歲淡然了眉:「今夜不去,是會後悔的。」
看著陸觀道的手卡著紅繩,那耳垂子漸漸紅得沒邊。
他說:「田很大。」
「嗯?」
「田很寬,很大,」
陸觀道被紅繩所困,聲音奇怪,但開了口,替遠走不再回頭的自己說,「樹很高、很綠……我……好想再做一次那樣的夢,我夢不到他們,我夢不到他了……」
淚水灌了嗓,又咸又澀。
「我再也夢不到他了,他們也走了……」
手指勾住紅繩,斐守歲這般說:「脖子上的繩難解。」
哭聲稍歇。
「但我手腕上的,可以。」
「啊……」
陸觀道幽幽地回過頭,那一臉的鼻涕淚水,好不可憐,「我去尋他們……」
斐守歲笑了。
風撩開黑髮:「是啊,你去尋他們,有我在幻術傷不到你,去吧,莫要辜負了良心。」
突然,走遠的四人又傳來聲音。
聲音注入了焦黑的田野,光束似的散開:「田和天連在一起!」
「連在一起?」
「就像上次我們去海邊,那樣的!」
「哇!」
是小陸觀道:「我記得我夢到他,總是在晚上,靜悄悄的,有一隻只會飛會亮的小蟲!」
「那是照夜清,昨夜我和爹爹還在田裡看到了。」
「照夜清……」
似是小孩的沉思,隨後又說,「哎呀哎呀,我不記得了,反正樹很高,長到了天上,穿透了天呢!」
「瞎說!哈哈哈哈哈哈!」又是丈夫的笑,還有婦人的陪。
陸觀道卻吞下風中的冷,一點一點回到斐守歲身邊。
斐守歲有些驚訝。
「你……」為何不走?
紅繩慢慢松,斐守歲的手也順著垂下。
目見陸觀道垂頭喪氣,好不潦倒。
他說:「有人和我說過。」
「什麼?」
耳邊四人的嬉笑聲還源源不斷,可人兒卻不再細聽。
「他們說!」
深吸一口氣,緩了哭腔,「說我是撿來的,不是自家的人,總有一天是要……是要……」
擡頭,哭得歪七扭八的臉更近了,眉毛很濃,墨綠的眼睛發腫。
「是不是我,我帶去了……去了這場大火……」
「……不是。」
斐守歲揉了揉手腕上的紅印。
那隻濕漉漉的大狗,不信般,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。
「你遇到我後,受傷了。」
站在高處的斐守歲俯瞰陸觀道。
陸觀道仰首看他,目光里找不出一絲雜念。
怎會有這樣的眼神,凡是哭過的眼睛定渾濁不堪,可陸觀道還能清澈,更是乾淨了,成了一汪清泉。
「是受傷了,」
斐守歲頓了下,撇開眼,「但不為的你,行走江湖,在所難免。」
「若不遇到我呢?」
陸觀道走著,黑靴踏上黑土,他拉住紅繩,快要拉住了手,「不遇到,是不是會更好些?就像……」
就像遠遠走開的陸家人。
陸觀道不知自己在說什麼,委屈被他壓下,哭被他吃了,但他長了嘴巴,就是想說想問,想把這一輩子的話都說完。委屈不委屈的,要是有人知道就好了。
聽得那人無情無義,忘卻也無妨,只要他記住,也就夠了。
「不會。」
斐守歲的話一刀斬斷了陸觀道的胡思亂想,再伸出一隻手,拉住半個身子傾斜的人兒。
兩隻手牽住了,就好似再難以放開,手背是什麼樣的,手心又是什麼,陸觀道一下子記在心裡,痴看伸手的神。
「為何?」
風不動而心動。
「不是我帶來的災嗎?」
斐守歲眉眼帶笑:「不。」
人兒一下躍起,站在了斐守歲身旁,他又比他高了。
「敢問可是你放的火?」
陸觀道立馬搖頭否認:「不是!」
「那敢問是你關上了門,不讓陸姨陸叔他們逃走?」
「不……」陸觀道灰了眸子,「是陸姨她……」
風中祭司的呼喊聲不減。
「是陸姨推開了我,叫我走。」
陸觀道黑色帶綠的眼睛能倒影出那夜之大火。
火舌撩撥了夜晚的寧靜,此起彼伏的不是山巒鼾聲,是一個個被火吞噬的魂靈。
他的眼眶框住了火,用淚水撲滅曾經。
一滴清淚從火中流出,鹽漬了皮肉。
「是陸姨……」
「陸姨可曾怪過你?」斐守歲還牽著陸觀道,他好似在引導深陷泥淖的小孩,走出那個怪圈。
該是長大的,怎會抽不了芽,開不了花。
「她怪過我……」
手背擦去淚花,「她說我總喜歡跟著她,什麼活都要搶,卻總是做不好……」
仿佛能看到小陸觀道黏在婦人身邊,討要一個憐愛。
陸觀道微微低頭:「心還是痛。」
手掌蓋住了衣料。
「但不像以前那樣了。」
斐守歲收了紙扇:「那你與我說說。」
轉頭就走,與一家四口漸行漸遠。
「說說為何痛,為誰而痛吧。」
紅繩是隱匿在隔閡里的手,它一下子碎了屏障,誰也不知時,愈抓愈緊。
「為陸姨嗎?」
斐守歲走得不快,他隨時準備著陸觀道跑向四人,而他也能及時反應,不被牽連。
陸觀道慢慢跟著:「好像不是她,我聽到她在與我說話。」
「說話?」
指尖點著紅繩,斐守歲面不改色。
「是她,」
陸觀道與斐守歲並肩,側過頭,「她叫我快走吧,快走吧,和著火那天一樣。」
「嗯。」
「她說,再不走我就長不大了。」
斐守歲一直往前走。
「她說,我總是回頭念叨她,她不得安息,不得超生,她說我……」好不容易平靜的嗓,又是嗚咽,「她說我要聽話,這是我最後一次聽話了……」
「她說,我該忘了他們,大火又怎麼樣呢?來年總是要種新的稻子。稻草人倒了,就扶起來,稻草人被燒焦了,那就再做一個。」
「不要再回頭看了……」
陸觀道停了腳,紅繩輕輕扯住兩人間的距離。
「再不長大,他們就老了……」
「再不長大,你就……」走了。
斐守歲回首,墨發在距離中散成了黑色的花,與繁星樹海一起,搖曳。
他見一雙鳳眸,鳳眸里的目光像是繩子,在拉他進去,拉他去火海。
啊……
何以如此。
斐守歲不自知般伸出圈了紅繩的手。
紅繩亮了光,取代月亮與紙燈籠。
看手掌自然,有一個腦袋填滿了手心,是陸觀道垂頭,淚水滑落時,濕了他與手的間隙。
「我看得出。」
「嗯?」
「我看得出那是假的,陸姨他們是假的,可我還是忍不住,想要走向他們。」
陸觀道絮絮叨叨。
「我是不是很沒有良心,不是人了,是一條蛇,被人抱在懷裡,還要去咬,用牙咬。」
斐守歲眯眼:「那你走向真的,便好了。」
陸觀道一愣,擡頭,淚水圈在眼眶裡。
「真的?」
「是,走向真的,」紅繩一拉,「快些吧,謝伯茶生死未卜……」
話未道盡,剎得停下。
斐守歲灰白的瞳駭了一瞬,是那落淚可憐的手,不知為何忽然與他十指相扣。
又說:「這裡!只有你是真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