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4章 紅繩
2024-09-15 02:37:19
作者: 顧三銘
第124章 紅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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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掌拍到灰土。
黑夜繁星之下,蓬頭垢面的人兒蹭了蹭掌心。
斐守歲懶怠嫌棄,正要當作無事發生,快些離開,卻瞥見他手腕上的頭髮絲。
開了口:「你……」
「嗯?」
斐守歲遞出手腕:「那日在海棠鎮阿紫客棧,你給我綁的,我用勁勾也勾不斷,你可有法子?」
「這是……」手輕輕接住,看到自己的好手筆,也使勁去扯。
扯不斷。
頭髮絲就像陸觀道那顆心一樣,任由怎麼擰擠,都能完好如初。
老妖怪也知會如此,乾脆作罷:「罷了,一時半會兒也不礙事。」
抽出手。
陸觀道立馬去抓斐守歲的指尖。
「我……」
斐守歲不解:「有話便說。」
指尖還是逃走了。
陸觀道沒有拉住,悻悻然低下腦袋。面前的人兒慢悠悠走,偶有烏鴉展翅飛過,成了寂寥大地的一點黑痣。
跟在他身後。
「我是怕你……怕你走。」
斐守歲轉過身:「怎的,我長了十條腿,你一沒看住就撒丫子跑?」
「不是!」
陸觀道湊上前,「你真的要走,我也……我也不會攔你,只是走之前,哪怕是一隻腳踏出去了,我也想試試挽留,說不準,你就心軟了。」
夜幕愈發貼近頭頂,天是亮的,地反倒昏黑。
斐守歲看到碎星生長在人兒背後,他眯了眯眼,笑說:「萬一我是石頭做的,你該如何?」
「石頭?」
陸觀道又走幾步,靠得很近,宛如天與地在相擁。
「你不是。」
斐守歲不語。
「石頭是捂不熱的,你能捂熱,你的心我看得到。」
陸觀道說著,上手拉住斐守歲,清風拂面,吹開淚痕,「我看到你的心在跳,哪怕是再冷的人,心也總是跳的,沒有冷到心裡的說法。」
「嗯。」
「所以我……我想拉住你。」
斐守歲輕笑,擡起手與陸觀道:「你已經拉住我了。」
話了。
兩人見著頭髮絲鬆開一圈,飄在空中。
「嗯?」
陸觀道想去抓,髮絲亮出刺眼的光來。便是在四隻眼睛的注視下,髮絲一層層冒出,自顧自地生筋褪皮,成了一條三股而綁的紅繩。
紅繩瑩瑩亮,它是黑夜之下,唯一的閃光。
那鬆開的一端朝陸觀道而去,速度很快,快到斐守歲反應不及,紅繩已經圈住了陸觀道的脖頸。
有風鐸聲陣陣,響過了曠野與寧靜。
啞了聲嗓。
紅繩……?
上頭明明沒有術法,難不成……
老妖怪注意全在繩上,絲毫沒有看到陸觀道漲紅的臉。
手指蹭著脖頸,喉結滾了滾,勾住紅繩的縫隙,自是碰觸到了肌膚。
「我竟沒有察覺,此繩出現想必與你無關,」斐守歲借紅繩之光,仔細看,光影勾勒他的側臉,「有何用意……」
沒有忍住,咽下。
陸觀道憋著聲音:「不是我……」
「我知道。」
斐守歲擡頭,撞上陸觀道赤熱的視線,「你臉怎麼?」
「沒事,我沒事。」
鬆了手,什麼都不抓住了,陸觀道惶恐著後退,退到一步遠的地方。
紅繩牽住了他與他,一個松松垮垮掛在手腕上,好似隨時都能摘掉,一個緊緊箍著脖頸,都快要慢慢勒紅了臉。
究竟是誰痴心妄想。
陸觀道酸了鼻尖。
「我心難受,」他說,「有什麼東西在刺我的心,我的心……」
斐守歲看著手腕上的繩子:「難受就去尋原因,為何心痛?」
視線又默默移到陸觀道那側,走去一步。
「心痛是病,還是有人刻意為之。」
又走去。
「你與我說說,陸澹。」
陸觀道擡眼,清淚汩汩:「尋不到,明白不了。」
他漚出一口濁氣,立馬捂住嘴,撇開頭,生怕噁心了斐守歲。
斐守歲皺眉,發覺面前的小人兒變得不坦誠了。
「我……」
陸觀道生生咽下氣,強顏歡笑,「我們快些去尋謝伯茶吧!」
謝伯茶……
他先前從不叫謝家伯茶姓名,喚得都是臭道士。
斐守歲心中起一層謹慎,面上還在附和:「你說得對,不過這繩兒礙事,你若被扯到了,定要與我說。」
「不會!」
陸觀道走到斐守歲身旁,「我與你走這麼近,不會的。」
紅繩低垂,倒像是牽著一隻大狗。
斐守歲笑道:「開心便好。」
一左一右走下不少路程。
村寨的荒涼被他們甩在身後。
焦黑、烏鴉還有繁星,都被他們丟下,一直走啊走啊,妄想離開滿是傷痕的過去。
路的盡頭,不再是火原,是排山倒海的樹林,酷似阿紫客棧前的狹道。
斐守歲記得在那兒陸觀道可憐兮兮仰著頭,求他抱他。不過時間點滴,人兒長高了,哪怕站在身邊,也與他無甚瓜葛。只有不同地點的大樹,還是年復一年地抽芽搖擺。
淡粉指尖夾住紅繩,輕輕扯了扯。
陸觀道問:「怎麼了?」
斐守歲轉頭,墨發遮擋他的臉頰,灰白眸子看不到心底。
紅繩在空中轉了轉,還是拉住兩人,不願被剪斷。
「我怕我帶出來的是一個假人,」停了下,「陸澹,你可還記得……」
沒等斐守歲說完,身側那個紅臉忍淚的人兒抱住了他,很用力,很不舍似的,像在訣別再也無法相見的故人。
「我是真的!」
溫熱的軀殼,能聽到近在咫尺的心跳,「我是真的啊……」
斐守歲不知陸觀道會有這般反應,口中之話咽了回去。
「是我,是我在這兒遇到太多了……都不是你,都不是……」
太緊了,要把斐守歲折斷吞入他的身軀。
斐守歲垂著手,看到紅繩穿透陸觀道的肋骨,也要相連。
「嗯,我知道了。」
可那人兒抽泣起來,不大聲,埋在肩頭的身子一抖一抖。
「我、我以為……我會忍住的……可是一想到你被火燒,我一想到……」陸觀道的淚水浸濕了斐守歲肩膀,「對不起……對不起……」
道什麼歉呢。
斐守歲心想,那不過是幻術,一個有些修為的妖怪隨手編出的假人罷了。陸觀道還是太小,光是長高,心卻還是停在了過去。
「好了,好了。」
斐守歲耐下心安慰,「我不是在你懷裡?哪兒都沒去,也沒有被火燒,那是假的,別往心裡去,好嗎。」
「嗯……」
可還是抱著。
「不是要去尋謝伯茶嗎?」
「是……」陸觀道磨磨唧唧地鬆手。
兩人在黑夜冷風下,相看。
那人兒哭成一個皺巴巴的橘子屁股,很不討喜。
「有個白衣裳的仙子與我說了,他沒事。」
陸觀道吸了吸鼻涕,「她說『你還有閒工夫關心褐色衣裳?不如擔憂擔憂自己吧,別困在幻境裡頭,出不去了』。」
是荼蘼。
想起先前燕齋花所說的負心漢顧扁舟。
斐守歲試探般問:「白衣姑娘還說了什麼?」
陸觀道一聽,臉色很是難看。
「你……怎麼不關心我!」
啊?
聽罷,斐守歲立馬換了面具,說道:「你好好站在我面前,我是仔仔細細看過了,才不擔心你,問了他事。」
「……真的?」
「騙你作甚。」
陸觀道眨眨眼:「你慣會哄人。」
「……」幻境一趟,倒學了一番油嘴滑舌。
斐守歲扯開這話語:「是我也遇著了一個白衣姑娘,她與我說你有危險。」
邊說邊走,踱步在田埂上。
「所以你來尋我了?」
「是。」扯半個謊言。
陸觀道傻傻的,一下接受斐守歲所言,哭臉成了笑開的花:「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!」
「不會。」
斐守歲為得讓人兒寬心,主動去拉人兒的手。
風遊走在隔閡里,穿梭過指尖,等到皮肉相碰時那手還縮了縮,卻在反應後,不敢相信般抓牢。
算不得牽手,是陸觀道握住了斐守歲的手腕。
手腕是虛無縹緲的紅繩。
餘光注意人兒的情緒,濃黑的夜,有人紅得仿佛能就地沸騰。
斐守歲不明白,問:「是大火中受了傷?」
臉才這麼紅?
陸觀道否認:「不是的!」
「……」
算了,一次不說,便也不再自討沒趣地關心。
兩人越來越靠近樹林,周遭因遠離開始變得模糊,烏鴉不見了,大火的痕跡在一點點消失,只有陸觀道有些慌亂,時不時回頭。
回頭去看被夜色吞噬的小土包。
「不舍嗎?」斐守歲。
「嗯,有些。」
紅繩晃啊晃。
「過去這麼久了。」
陸觀道擦去殘留的淚珠,「他們會不會忘記我?」
「……不會。」
黑夜醬在一起,手上紅繩的光不足以照亮前路,陰風一陣吹似一陣,誇張地左搖右晃。
斐守歲回答著陸觀道的話,變出一隻燈籠。
紙燈籠微弱的光,亮了看不清的泥路。
「我想他們了。」
「想吧。」總是要思念的。
言畢。
陸觀道慢了腳步,不再說話。紅繩被動一扯,稍稍在前的斐守歲也停在原地。
火燭燃燒著,印出斐守歲無可奈何之臉。
又出什麼么蛾子?
聲音溫柔:「陸澹,走了。」
「啊……」
有些不對勁。
斐守歲提著燈籠,看到陸觀道臉上的驚訝與不知所措,他心一抽,汗毛豎起,馬上提燈也看向後路。
是路的不遠處,站著三人。
衣衫完好的一家人。
老妖怪見此猛地拽過陸觀道,將他護在身後。
「小心幻術!」
陸觀道支支吾吾:「不是……不是幻術。」
不是幻術?
斐守歲又去看三人。
一個高高個子的窮小孩在中間站著,左邊是盤發穿花襖花褲的女人,右邊又笑著個剛從地里耕種回來的丈夫。
好生眼熟。
還未等斐守歲施法掐訣,他妖身的瞳看到路中央,驀地跑出一個小娃娃。
小娃娃著一身洗到發白的衣裳,光腳光腚跑向三人。哪怕穿得再落魄,小娃娃的頭髮都被打理得很乾淨。娃娃家中定有一個能幹的婦人,不然衣裳領口何來粉花的補丁。
跑著跑著,身後的陸觀道又哭了。
哀嚎一聲:「陸姨……」
陸……
早該想到的。
斐守歲垂眸,收了紙扇,他默默掐訣替陸觀道將燈籠的光放大。
紙燈籠升在空中。
白光下,燈籠像是一個從水中撈起的圓月,試圖暖了世人。
看到了,溫馨的一家三口。
也看到了,跌跌撞撞的小娃娃,是義無反顧跑向陸姨懷裡的陸觀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