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3章 燒盡
2024-09-15 02:37:18
作者: 顧三銘
第123章 燒盡
斐守歲散著長發,歪歪腦袋,墨發便隨其動作傾瀉在肩上,如夏之茂密楊柳,一簇。
烏鴉亮晶晶的眼睛,能反射出他的身影。
「……」斐守歲。
天下的烏鴉一般黑,都無甚差別,面前這一隻,倒是像極了梧桐鎮遇到的鎮妖塔中物。
不過此乃幻境,不可混為一談。
斐守歲移開視線,略步朝著前方慢行。
耳中窸窸窣窣,傳來啄食之聲,回首方才見到的那隻烏鴉,它正叼著地上焦黑屍塊。黑色的喙啄痛腐肉,腐肉一半被烤焦了,一半還在滋滋流血。不注意倒也罷,眼下看到了,難免嗅到臭味。
腥臭之氣似是散不開的,縈繞在斐守歲身側。
老妖怪暫閉嗅覺,背手朝前路而去。
還沒走幾步,天邊的夕陽趕忙似的落下了。一點點餘暉,殘血般濺在枯葉上。又因暮色降臨,斐守歲妖身的瞳都顯得有些灰暗,深灰掃過血紅的天。
又慢慢見它貶成墨紫。
老妖怪停了腳步,曠野沒了收成與稻穀堆,能一眼望到田邊的小河。
河上有漂浮起來的屍首,一具接著一具,慢悠悠地順水去向下游。
寂靜,這片幻境給他的第一印象除了靜也就只剩「可憐」二字。
不知陸觀道在哪裡。
斐守歲再次擡腳,餘光注意到溝渠旁一個凸起。
不敢放鬆警惕,守歲背手打開紙扇,細看。
忽然,一鏟子黑土從那處飛出,直直打在田埂上。
黑土噗的一下,漚了煙氣。
有人在鏟土?
老妖怪上前,一個熟悉的後腦勺伴隨黑土探出。
後腦勺好似察覺到來者,他猛地回頭。
兩人對視。
灰白的眸子有些詫異,他看到墨綠色的鳳眸,含著濕氣與濃霧,不亞於戲台上的陰濕。烏糟糟的臉面,沾了好些木炭黑,上頭還有淚痕,一路從眼角滑到下巴。
斐守歲微微後仰。
陸觀道吸了吸鼻子。
「唔……」
老妖怪看到那一張涕泗橫流的臉,還是有些嫌棄,但人兒卻如烏鴉盯人般一動不動,就連風吹他額前碎發,扎了眼睛,也不伸手揉一下。
「嗯?」是受了什麼刺激,痴傻了?
斐守歲收了紙扇,主動走上前,哪怕是花貓臉他也認了,還能撒開手不成,便說:「陸澹,你怎麼了?」
看上去不大聰明。
陸觀道聽到溫柔的嗓音,眼眶立馬霧了一片,含下淚珠。
「我……」
「發生什麼事了,你……」走到田埂上,俯瞰田中之物,這才看到黑土是何物。
黑土是燒焦的稭稈與稻草人,土堆旁還有一個新鮮的土坑。坑裡埋著東西,因沒有被掩蓋嚴實,老妖怪能用妖身之瞳看到真貌,兩個大人,一個小娃娃。
小娃娃歲數不大,個子卻高。旁邊躺著的大人,乃是盤頭屈膝的女子,與弓背折腰的丈夫。
毋庸置疑,是陸觀道常掛在嘴邊的陸姨一家。
那麼此處……
斐守歲適才看到的寂寞荒涼地,便是在梧桐鎮幻境中,那大火肆意的地方。不曾忘記那夜幻境中的火光沖天,死是何其簡單,喝醉的人,一葫蘆酒,小小火摺子,干噗噗的稻草塊,也就夠了。
老妖怪抿唇,心中盤算安慰措辭,陸觀道卻啞著聲音。
「你不是不要我了?」
啊?
哦。
是說在百衣園他將他推開一事。
斐守歲從一旁小坡而下,夕陽最後一點紫光照在他的長髮上,他解釋一句:「你我都有重要之事要做,早些分開早些完成罷了,並非不要你。」
靴踩碎土,碾了無法安息的魂靈。
守歲背手撐住腰肢,勉強走得體面。
紫光從脖頸處舔舐,一路貪婪到眼睫。兩人離得又近了,斐守歲手背遮住不燙的落日,眯眼又說。
「我這不是立馬趕來了?」
陸觀道一身破爛,低頭不敢看來人:「我、我說的不是那個……」
若非餘暉尚在,他那雙透紅的耳垂,當真顯眼。
「是幻境裡,一個假的你,推開了我……」支支吾吾,斷斷續續,好像在說什麼羞臉之事,「你說、說我既然走了,就不要回來。」
斐守歲不語。
「你推我的力氣很大,我在人群裡頭,一回頭就看不到你了。」聲音越說越低,眼神卻止不住地偷瞄。
「然後?」斐守歲走到陸觀道身前。
人兒比他高些,他便伸手輕掐人兒的下巴。
指腹沾到灰土,默默劃開。
「你跑了?」
「我沒跑!」頭生生一動,手跟著。
轉頭時,淚水滑下來,浸濕了指節。
陸觀道看著斐守歲,眼帘在微顫,一簇一簇,委屈極了:「我跑向你的,你卻飛起來,飛得比鳥兒還要快。我追著你跑,跑了很久很久。跑不動了,一擡頭,看到了火……」
「火?」放下手,腳邊躺著一家三口。
斐守歲大致猜到了。
「我看到大火裡面,你被綁在樹樁上,」陸觀道咽了咽,「你叫我快走啊快走,別管你……」
不是陸家之火?
斐守歲詫異道:「你又看到了我?」
「是!就是你,不會認錯!」
陸觀道丟下手中的鐵鍬,但沒有做什麼動作,手就垂在身旁,「我不會認錯的,你一聲一聲喚我的姓名,叫我快些走,別管你,別管你……可是你!」
又是清淚,很不值錢地落。
「你被大火困住了,頭髮散的,衣裳破的,額頭上紅紅的痣都在流血……」
眉心痣……
斐守歲記憶里從未有過陸觀道所言,他想起神說荼蘼之幻術,便下意識以為不過黃粱南柯的杞人之夢。
他道:「幻術罷了。」
「幻術?幻術……」
兩人離得很近。
斐守歲說的每一句話,都清晰地打在陸觀道的心裡。
「不是幻術,」陸觀道篤定,「是你。」
「……隨你。」
守歲走到陸家三口的坑旁。
陸觀道轉身:「後來我跑去火里,想救你,但是一轉眼就到了家。」
聽到一字「家」,老妖怪心中輕笑。
「唔……」
陸觀道湊到斐守歲身邊,扯了一把自己的衣裳,「我真的衝進去了,你看!」
像是一個急於表達的孩子。
斐守歲本耐心聽著回話,一說「沖」字,他轉頭看了眼被火燒穿的衣料。
心中一緊。
他真的衝進了火海,為了救他?救一個幻境中虛假的他?
斐守歲凝眉,手拉住衣袖,垂眸言:「不疼?」
「剛燒著的時候疼,但後來就感覺不到了,嘶!」
是斐守歲拉開了袖子,看到陸觀道皮肉的燒傷。
老妖怪厲聲:「命不要了?」
「我……」
陸觀道的手試圖用殘存的衣袖遮蓋傷口,被斐守歲打了下。
人兒求饒般:「不能跑的,我已經跑過一次了。」
斐守歲知道陸觀道在說什麼,說的是村寨大火,人兒自己先跑了,讓那可憐的陸家三口葬身火海。
重重嘆息。
「過去事就讓他過去,你若一直沉在裡面,」轉頭,老妖怪朝三人拱手作揖,「我想陸姨也好,陸叔也罷,他們看了是會心疼的。」
「為何……心疼我?」
落日最後一點的光,被黑夜擦淨。稻田颳起微風,吹在兩人之間。
斐守歲長發飄飄,更加荒涼了空無一人的曠野。
在深黑與暗的交界。
「愛你的人不願看你受苦,你要是在這兒落了眼淚,被他們知道,豈不是心疼?」
他俯身拿起地上的鐵鍬,一鏟子黑土蓋在早就面目全非的屍首上。
他在替他埋葬。
「你後來不是回去了?」
陸觀道點點頭,想接過斐守歲手中的鐵物件:「我回去了,可是來不及,大家……」
咽著委屈,觀道背過頭去擦眼淚。
這時候倒講究起臉面來,斐守歲專心鏟土,在掩蓋屍首時,他看到有什麼東西抱著小孩骨。
黑色的外袍。
守歲柔了聲音:「你把衣裳給了他?」
「嗯,他們都碎了,我抱不動,只好用衣裳一塊一塊撿起來,再拼好。」
陸觀道身上確實少了一件避寒的。
斐守歲言:「此地是幻境,你這樣做沒有……」
用處?
還是意義。
老妖怪煞了嘴中無情話。
「等出了百衣園,再給你買一件新的。」
「好!」
陸觀道趁斐守歲不注意,一把搶過鐵鍬,他哭得難看的花貓臉憋出一個笑來:「我來鏟土!」
斐守歲垂了眼帘,他的禮數做盡,也該是讓陸觀道了結。
站在一旁,高高個子的人兒賣力鏟土,許是陸家人有讓他幫襯農活,鏟土倒算不得困難。
老妖怪抱胸倚著土牆,黑夜已到,滿天繁星開成了樹上的碎花。
這樣乾淨的天,連銀河到大地的距離都好似短了。
小土包一點點長大,土下的人卻停了生長與衰老,就那般冷藏下來,成了念想。
斐守歲呼出一口濁氣,神的話猶在耳邊,他打量人兒。
乾淨、熱忱還有一眼見底的心,倒是與他完全相反,怪不得仙官喜歡,換作是他,他也愛這樣澄澈的,好似永遠不會髒的人。
人。
非人也。
斐守歲不自知地笑了聲,笑聲收入陸觀道的耳朵里。
人兒問:「笑什麼?」
微風吹熟了空曠的稻田,吹入陸觀道的心裡。
「沒事。」
陸觀道偏偏頭:「你分明笑了。」
「是,」斐守歲站直身子,「我是笑了,但與你何干?」
走出田埂。
「快些吧,天黑得快,我們走出幻境,去尋謝伯茶那廝。」
陸觀道拍拍土包,他小聲問:「在幻境裡,我做這些事……」
「他們看得到,」
斐守歲站在星河燦爛下,風吹開了他的長髮,與黑夜一起濃在了燒盡的過去,「他們在天上呵。」
陸觀道放下鐵鍬,跟上。
「真的嗎?」
斐守歲回首,風撩撥了墨色:「都有黑白無常,與我這樣的妖怪了,豈能沒有他們的魂靈。」
不是在笑,陸觀道卻看呆了。
黑夜侵占曠野,成了它的被褥。
陸觀道的心還在慌亂里,他驀地伸手抓住斐守歲的衣角。
「別走……」
星海很亮,印著斐守歲有些灰沉的眼。
「我沒走。」
「以後都不走……」
「嗯。」
斐守歲靠近些,拍了拍陸觀道的腦袋,像是母親安撫哭鬧的稚童,唱一句溫暖的童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