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2章 私心
2024-09-15 02:37:16
作者: 顧三銘
第122章 私心
總歸算不上好事。
於斐守歲言,逃之夭夭乃上上籤,但看身側之大火燎燎,他又能逃去哪裡。
心中本平靜如水,眼下卻止不住地沸,想找一人出出氣。
扇骨輕敲被燒紅的石板路,斐守歲笑言:「仙官大人,這番明晃晃的戲,你何須讓我知道。」
若是不知,尚能佯裝被偏,可現在早就察覺了,再淪陷下去,他斐守歲與偶人何異?
昨夜一出山中老嫗,今日又來一招籠火引路。
斐守歲面對著比他尊上好幾層的神仙:「又有什麼是非要指定一人去的,去的是好是壞?大人今日不道明白,我便賴在這不走了!」
甩開長發,擬作醉臥佛陀。
「這世上槐樹妖千千萬萬,我不過其間普普通通的一株,大人偏選中了我,那怨不得我有恃無恐。」
目見大火還在往他身上靠。
斐守歲學了那謝義山十成十的潑皮無賴樣:「哪怕是做陸少俠修行的墊腳石,也得……」
氣話還未說完,他忽地想起一事,乃是海棠鎮幻境之中陸觀道異樣的舉動,還有一大一小陸觀道的對話,說什麼叫小陸觀道不要忘了。
斐守歲哼一聲,難不成是小娃娃的前世今生藏了駭人聽聞的大事故。
但與他何干。
收好紙扇,看遠處大火撲來。
斐守歲動了動手指,給自己幻一層防護術法。
不甘心是一回事,怕死便是另一回。
「世人常燒香拜佛,拜天地娘娘,拜四方天將,求一個平平安安,年年有餘。」
斐守歲百無聊賴,「可曾想到仙官大人,吃了香火,卻在這兒一己私慾。」
「私慾……」
有慈悲之聲從火光上來。
斐守歲立馬坐直身子,嘴皮子上耍了俏皮,他心裡頭還是有些懼怕的。
且聽聲言:「你說得有理。」
哈?
「我是有了私心……」接著是長長嘆息聲,一層層刮過斐守歲的耳識,惹得他皮酥腿軟。
斐守歲強行咽了下滿是血腥氣的唾沫。
「今日之後,我不會插手。」
仿佛能看到神明站在面前,斐守歲抑制著心中戰慄,笑說。
「您既已然偏心,不如一偏到底,也不至半途而廢,何須聽了小妖的讒言,就放棄了。」
沒有回他。
斐守歲還是有禮節的,他雖不喜神的手段,卻還是起身緊了衣袖,拱手作揖。
在大火森森里。
斐守歲低頭言:「小妖先前說了激您來的玩笑話,您肚子裡撐船,且饒過小妖。您叫小妖點化冤魂,小妖照做了,只不過小妖不知為何要幫陸觀道那廝。小妖點魂能渡己,而幫他實在是沒有好處。小妖不過千年修行,撈不到好處的忙,小妖……」
絮絮叨叨還沒結束,那隻玉鐲手卻撫上了斐守歲的頭頂。
仙人撫我頂,結髮受長生。
斐守歲垂眸,不語。
他弓背的姿勢能看到面前站了一人,一個絲帶飄飄,長衣不俗,腳踩彩蓮的神。
佛?
非也。
若是佛,斐守歲豈能不知,他好說也是有兩把刷子的學徒,不敢忘記死人窟那位救他的和尚。
是道?
辨認不出,實在認不得。
斐守歲心煩意亂,竟生出擡頭望神明的大逆不道之心。
祂說:「是想讓你記起來的,可是……」
玉鐲手從頭頂順下,摸住了耳垂。
斐守歲雙耳垂紅,冒著虛汗。
「僅是還了你五識,你都這般難受,我豈忍心再叫你受苦?」
斐守歲一愣,他記得梧桐鎮,小小陸觀道跪在神明面前,痴痴地說了一句:「您不是大慈大悲的神嗎,怎麼忍得下心,看我受苦?」
看不得他受苦?
謊言罷了。
斐守歲慣會說客套話:「哪有承受不住的事,一個缺了口的茶盞,當然要補上才好。」
「你心裡並非如此想。」神說。
斐守歲心頭一緊。
「你心裡在說,」
神好似是笑著,輕咳道,「該死的小娃娃,給我生出這些禍端來,早知就裝作不認識,撒腿跑的!」
「可現在抱都抱了,認識了姓名,再丟下,心中難免傷心。」
「唉,那日便該貪懶,多在客棧里待一天,也許就遇不上了。」
模仿著斐守歲有些發牢騷的語氣,叫著人兒臉色緋紅,從耳垂生到了脖頸。
這樣的語調,斐守歲從未讓人聽到過。
「可又如何呢。」
斐守歲恍然出了神。
神說:「到頭來,還是要相逢的。」
玉鐲芊芊手輕觸斐守歲的臉龐。
「孩子,有好些嗎?」
「好……」
斐守歲不自知地顫了下身子,他體內無法平衡的怨念此刻煙消雲散,身子骨輕得仿佛能飛騰起來,就連幻術導致的燥熱和火氣都消散了。
理智一點一點占據原本破罐破摔的想法。
斐守歲不由得為方才的口出狂言捏一把汗。
「小妖……」
「無妨,你心中所言甚是有理。」
斐守歲冷汗不止。
「花妖的幻術與你不分伯仲,你受了傷入了圈套也是情有可原,來。」神的手要扶起斐守歲。
斐守歲立馬撲通跪下。
大聲:「適才小妖!是小妖豬油蒙了心,萬萬不能窺見您的容顏。小妖福薄,豈能沾了您的光,給自己添彩!」
神不語。
斐守歲又說:「小妖修行之心不正,該是好好找一偏廟,吃上幾百年的苦頭……」
神卻施法斷了話。
「早知要聽你恭維我,我就不解開幻術了。」
斐守歲駭然。
「那眼下……」神之言有所猶豫,「你還要去見他嗎?」
他?
陸觀道。
便是他了,那個已知姓名,無法逃離的人。
「我許下諾言,你若不願,我會阻止。」
斐守歲跪在地上,身旁大火寂寂,看上去暖的東西,眼下卻冷起來,能凍住一切的荒涼。
就連心也冷。
濃稠的思緒飄來飄去,斐守歲閉著眼,睫毛能蹭到石板,撩起矮矮的灰塵。
他言:「我不去見他……」
「嗯?」
「他會如何?」斐守歲。
神笑了下:「他不會如何,不過可憐了眼睛,又要白花花地流淚。」
「……」
神道:「尋不尋千山流水易逝,飛不飛杜鵑黃鸝難了。」
玉鐲手離了斐守歲。
斐守歲低眉不敢看。
神說:「那孩子『不學無術』,走前看了幾首詩偏要給我留個念想,平仄都不講究的酸調,寫的時候倒還擰巴了眼。」
「小妖……」
「你何等的聰明,該是聽出來了。」
斐守歲是聽明白了。
好一隻高山流水杜鵑黃鸝鳥,這是做鬼也要叼著,不放過任何。
該是早跑為妙。
言:「只怕……」
「就是你。」
嘖。
斐守歲賠笑:「小妖低賤出生……」
「他不過一顆頑石。」
頑石?
斐守歲好似在何處聽聞過。
神不再說話。
耳邊噼里啪啦的火聲漸漸熄滅,驀地,斐守歲的鼻腔之中湧入熟悉冷香。
涼涼的,好似是夏雨里的一盞解渴茶。
垂眸細嗅。
心中已有答案。
斐守歲回:「您還是帶了私心。」
話了。
一陣颶風送走了神明,斐守歲的長髮在風中狂舞。
墨水髮帶崩斷,漂浮時還帶走了眼眶中突然落出的淚珠。
奇怪,哭什麼。
斐守歲慢慢直起身子,指節抹去眼淚。
黃鸝的典故他不知曉,但是杜鵑啼血這般悲慘的……
鼻尖酸澀,像是一口氣悶了碗酸醋,斐守歲有些茫然,起身時晃了幾下。手捂住頭,虛迷眼,才見大火消散,幻境已是另一番面貌。
是大火燒盡後,可憐可怖的荒原。
到處焦黑,折斷的樹枝,傾倒的草舍,一堆散開又聚攏的灰。
斐守歲知道,是福是禍,躲不躲得過,由不得他。
嘆息一氣,正要松下手,卻見手腕上掛著什麼。
老妖怪細看,是深黑的髮絲,打了好幾個圈,就這般垂在他的手腕上。
他也散著發,與這頭髮絲大眼瞪小眼。
記起來了,是海棠鎮阿紫客棧時,陸觀道昏迷醒來給他綁的,次日事多忘了解開,竟就帶到了現在。
斐守歲沉默,平日也有常換洗衣裳,怎會沒看到。
手指勾住黑髮,試圖拉斷它。它卻硬得像鐵絲般,生生割疼了斐守歲的手指。
「……總有種。」不好的預感。
看著黑髮,斐守歲試圖在上頭尋到術法的蹤跡,可惜黑髮乾乾淨淨。
無可奈何再嘆。
「我逃不了,你不如快些。」
手指還勾著黑髮。
怎麼就拉不斷呢,也不見得能有多粗多結實,難不成是顧扁舟說的紅線,得需天上月老的一把剪子,方能斷了痴迷。
老妖怪鬆手:「陸觀道,仙官大人都來了,我不信你被困幻境。」
倒是荼蘼有言,說叫斐守歲去救黑衣少俠。
斐守歲眉頭緊了緊,試探般擡腳走了幾步。
石板路旁,餘下些許火星子未滅,一圈一圈黏在枯枝上空中復燃。不過才些許路程,幻境樣貌已經大變,從大火成了一幕劫後餘生。
依稀能辨出兩側是稻田,有凹陷水渠。水渠邊,不少的稻穀被燒成了灰,呲啦啦響著豐收。
腳踏厚重石頭,有時能翹起,撲出一口黑煙。
斐守歲拉了拉長袍,雖是幻境,但他還是下意識提袍,也能走得快些。
快走三兩,他又停下,想到自己著急也無所用,又乾乾脆脆漫步起來。
看到夕陽斜下,赤紅火燒雲和焦黑土地。
什麼都沒有了。
農收?哪見得到農民臉上質樸的歌謠。
不緊不慢地走,耳邊偶有烏鴉尖銳的聲響,生生刺穿了曠野。
斐守歲緊握袖口中藏著的紙扇,烏鴉倏地從枯枝上飛起,振翅時蓋過了火燒雲,它那寬大濃黑的翅膀,好似能遮天蔽日。
想起梧桐鎮遇到的烏鴉妖精。
斐守歲的心狂跳,好不容易安歇的心識捲起巨浪來。浪花拍打槐樹根須,擡眼才見到那隻烏鴉正站在不遠處碎石上。
一動不動。
死死盯著斐守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