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9章 負心
2024-09-15 02:37:13
作者: 顧三銘
第119章 負心
荼蘼?!
是在客棧見到的那朵白花。
斐守歲忽地想起此事,他豈能忘了顧扁舟在他面前用荼蘼花指著百衣園,還撚蘭花指的動作。
可是荼蘼為何意。
老妖怪開始細細咀嚼燕齋花說過所有的話,無論是妖還是人,但凡是開了口就會有習慣與破綻,一些下意識的動作語氣,是無法短時間改變的,更何況那時候他正與燕齋花言。
燕齋花究竟還說了什麼。
斐守歲思考時,旋轉著身後的畫筆,墨水收斂,一圈又一圈。
那個已經透明到快要消失不見的妖,正笑看他。
「真好……」
斐守歲微微低著頭:「好什麼。」
「好啊……」燕齋花身旁開始聚攏白蛾子,「公子自由自在,不是一件好事嗎?」
斐守歲沉默。
「哪像是她,被該死的『情』字所困,竟就畫地為牢,為的那個負心漢!」
白蛾一朵一朵,翅膀上有一兩點黑褐色花紋,如被玷污的白花,將燕齋花托起。
這一幕,讓斐守歲想起早年間,他曾行走徽州一帶,偶然路過的鎮子。
鎮子蕭條沒有幾戶人家,但他們格外善心,收留了身無分文的斐守歲。而那幾戶人家之所以沒有搬走,全賴了鎮中的水池。那個水池很大,池裡有一隻佛陀手。據鎮中唯一的老婦人說,是有一年下了大雨,當地縣令決心把石頭做的佛像沉在水池底,用來安息蒼天。
那樣做了,可暴雨還是落個不停,下了整整三月。
暴雨之後,縣令被調,鎮子也寂寥了。但佛陀還在,祂生生世世與蓮花座在一起,身子全部沉入,又因淤泥,只餘下祂的手露在池面上。
斐守歲見到佛陀時,也是個雨天。
小雨淅淅,雨的霧氣在池面上升騰,老妖怪見到那隻蒼老的手托起了乾枯落葉,連著自己都是青苔。
黏糊糊的。
神思飄得很遠,明明是兩個不相干的東西,斐守歲卻聯想到了一塊兒,就像神與祂落寞的信徒。
看燕齋花在白蛾之中笑說:「他忘乾淨了,她還記得。」
他?
斐守歲偏偏不搭理燕齋花。
「不過斐公子放心吧,我會好好帶走她的,才不會讓他們重燃孽緣,徒留沒必要的遺憾,」燕齋花又說,「公子不追我?」
「追?」
「是呀,我要去找他報仇,眼下就走了,公子不著急?」
斐守歲背手,言:「與我何干。」
「與你……哈哈哈哈!他到頭來也是可憐,可憐啊,唯一的舊友,都不憐惜他!哈哈哈!」
舊友?!
顧扁舟?
燕齋花說過的一切,在斐守歲的腦中重新排列,記起了那極其普通的一句:你與那負心漢一塊兒入城。
負心漢說是已經得道成仙的見素仙君?
老妖怪尋著了答案卻是不敢相信,若燕齋花故意挑撥他們一行人的關係,只是恰巧選了顧扁舟?
眼神逐漸變冷,暖陽也穿不透的寒冰,看向散成白光的燕齋花。
「公子終於知道了?」
「呵。」
燕齋花秉著最後一點虛影:「公子善心大發要救這些女孩子,算是件好事,可公子要是護著負心漢,那我便與公子為敵,長刀入喉,不死不休……」
道怪,方才難道不算敵對。
斐守歲施法懸了畫筆,背後點一滴墨水,悄無聲息地濺在與燕齋花一同消失的白蛾上。
須臾,見到燕齋花散得徹底,斐守歲才敢鬆了警惕。
他知,眼下救人方為上上策,畢竟天上的那位仙官大人指名道姓叫他幫忙。
便轉身,看到亓官家的一個一個抱起可憐新娘們。
上前,斐守歲柔聲。
「委屈你了,此事了,你的怨念也該清得差不多,我會放你走,不必擔憂。」
亓官家愣住,抱著新娘的手停在半空,她呆呆地仰頭。
「怎麼,不願意?」斐守歲正施法將卡在空中的女兒家解下。
亓官家的搖頭。
「那是為何。」
亓官家的不能開口,一面漆黑的臉看著斐守歲。
斐守歲:「……你心中所言,我聽得到。」
可亓官家的沒有立馬說,反而是停了好一會,等到新娘盡數安放在戲台上時,她才小聲與斐守歲。
「公子放我走後,我是要去投胎嗎?」
這是斐守歲第一次聽到亓官家的聲音,之前的是怨念充斥不算本然。她的聲音沒有小家碧玉那般,只是低低的,像是一直百依百順,從來沒有想過反抗。
斐守歲回她:「是,你沒了我的束縛,會去投胎。不過你這一世成了怨鬼,下一世能不能成人,我無法明言。」
撩袖,手背拂在新娘的額頭上,又是一個怨靈。
亓官家卻說:「那公子,我若不願離開,公子可否收留我……」
「你說什麼?」
斐守歲倏地轉頭,墨發炸開似的飄,襯得他臉色皙白,他看到亓官家的跪倒在地。女兒家因墨水術法變大的身體,在他眼中格外不協調。
「何意。」
「我、我……」
女兒家瑟瑟發抖的樣子,斐守歲見了,默默緩下聲音:「你在墨筆里待了這些時日,該是知道我的為人,實話實說便好。」
話了,亓官家的猶豫良久。
「是……是我不想輪迴受苦,要是能為公子賣命,哪怕擋刀也是、也是……」
「……」
斐守歲在給新娘們把脈,沒有回頭看亓官。
亓官惶恐,再說:「我知我是個無用之人,可這幾月來的日子卻比活著的每一天都痛快。公子!要我再投胎輪迴,困於閨閣,我……」
斐守歲聽罷,笑了聲。
「公子……」
「隨你。」
亓官家的不可思議般:「公子當真!」
「君子一言。」
這也不是第一個了。
斐守歲的墨筆中藏了不少不想輪迴的鬼魂,他能用術法了卻他們的怨念,也能騙過陰曹地府的鬼使,哪怕被發現了,他也功過相抵。
當是無聊旅途的一味暖香。
「但你要是『好吃懶做』,我留不得你。」還是要唬一唬的。
亓官家的喜極而泣:「公子真真是我的再生父母!」
「父母?」斐守歲笑道,「我至今不知你姓名,可否告知?」
「姓名……」
女兒家聽罷起身,她撣了下本看不大清的墨水衣裳,朝著斐守歲福了福,「小女子梧桐鎮人士,亓官家第十五代家主的二姑娘,喚亓官麓,及笄那年取字『願』。」
亓官麓,字願,麓為山腳之樹木。
斐守歲也站起,朝亓官麓拱手作揖:「麓姑娘。」
不喚那無甚用處的二字。
亓官麓當是笑著,回道:「小女子多謝公子照料。」
好不容易站著了,她復又跪下磕頭。
斐守歲將其扶起:「正事要緊。」
正事言的是救人,不光要救戲台上的,還有在另外幻境的謝家伯茶,至於陸觀道,老妖怪倒並不擔心。
那個眨眨眼就能流淚的小孩……
非也,已經拔蔥似的長大了,不過流眼淚的賣乖法子他是一直不曾丟棄。
斐守歲蹲下.身,給新娘子們搭脈,一想到此,他的手停下,手指不自知地蜷縮,眼前明明是素不相識的女兒家,腦內卻無端冒出一個兩個陸觀道的影子。
影子也算不上好看,端端正正,合乎眼緣,但就是想起來了,揮之不去。是濕乎乎的面容,總喜歡兩雙手抓著他的衣角,哪怕個兒高了,也還是那副德行。
看不透他皮下的真情實意。
想起來還有些發笑,一般的人兒長到這樣的年紀,定是有心事的。有了心事就有憂愁,憂愁一來那神思與彆扭也一同擠占,如此這般就是一個活結,解開很是方便。反倒是陸觀道,直了了的麻繩,攤開了放,叫斐守歲系上也不是,不系顯得唐突。
一邊想著,一邊把脈。
等到亓官麓喚他,他才回過神。
「公子!」
「怎了?」
「這些姑娘家該?」亓官麓左右肩膀各背著一個新娘子,「我方才粗粗數了下,三十人有餘。」
斐守歲看了眼一排排躺著的新娘,他把脈並非斷什麼生死大病,僅通過觸碰感知怨念藏在何處,皮為媒介。
他道:「你不必出手,看著就好。」
「是。」
便見斐守歲耐心地為最後一位新娘診斷,他撩了下長發,默默退後數步,朝著眾女子先拱手行大禮。
口中言:「得罪了。」
抽出腰間畫筆,預備念咒掐訣。
這回念訣與以往的都不同,往常不過度化一個魂魄,現在足足三十多號人,斐守歲必然要全力以赴,否則怨念反噬,帶動他身上死人窟的怨氣,那就是倒大霉了。
是一出不折不扣賠本的買賣,斐守歲卻照做不誤。
只見畫筆在他手中懸停,盈盈墨水滴在戲台上,他長發飄飄然,被淺藍色妖力托著:「姑娘們,輪迴路上可別走散了,不然沒有個搭夥的伴兒,去望鄉台時,何等寂寞。」
也不知在說給誰聽。
又言:「要是姑娘心愿未了,大可與我說說,我能替姑娘辦到的絕不推脫。」
像是在安撫一直哭鬧不停的小孩,斐守歲的話跟隨墨水術法緩緩流淌,小溪一般將眾女子的幽怨帶出。
幽怨中。
女子們在低聲細語,說的是老家母親可好,她們少時就被拐走,已經二十載未有喝過故鄉的水。
也有恨意,恨那些不是人的人伢子,用著一文錢騙她翻山越嶺,到了苦寒之地。
但更多為哭聲,哭成綿綿小雨,無一人放聲哀嚎,她們的靈魂坐在屍軀上,用衣袖掩面,哭時還在乎聲響是否太大。
斐守歲將這一切收攏,一遍一遍聽著哭訴。
「善心公子,你若得空替我去一趟……」
「公子公子,那日救我的少年,想是早娶妻生子,公子能……」
「公子呀,我沒什麼心愿,不過……」
「俊小哥,你若是……」
斐守歲掐訣一一回應。
「那地多年來未有洪澇,收成一年好似一年,姑娘不必擔心……」
「我多年前路過此地,碰巧遇到了姑娘所言之人,他孤身一人,在山中打獵……」
「姑娘不必擔心,想是沒事的……」
「姑娘……」
一句句回,說得很慢,慢到宛如悠悠歲月,道不清說不明的愁。
看著女兒家一個接著一個脫離軀殼,大抵是兩人都未曾料到,快要圓了時,忽然在新娘的另一頭,離著斐守歲與亓官麓最遠的地方,有個新娘子渾身赤火從口鼻與關節處冒出,勢不可擋般燃燒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