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4章 偶人
2024-09-15 02:36:58
作者: 顧三銘
第104章 偶人
老嫗佝僂脊背,挪著步子,看著小氣又拘謹。
步子雖小,但穩穩地走著,走起路來有些說不出的失衡感,好似是砍斷了腳掌,讓她只能腳後跟用勁。
就這般出現在斐守歲眼前。
斐守歲抱胸道:「怕是早誤了時間。」
靛藍一愣,慢慢地將頭擡起,那一雙疲軟的眼睛有些失真:「是老奴起晚了。」
起晚?
斐守歲眼神掠過老嫗。
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.𝓬𝓸𝓶
昨日沒看清的,眼下倒是一覽無餘。可惜沒甚特別之處,不過矮些,蒼老些,就是身上那件靛藍白花襖嶄新發著光。
老嫗幽幽走過,斐守歲往一邊讓開,與她擦肩。
聞到一陣花香。
斐守歲站在原地不曾回首,聽小腳拍打地面,在安靜只剩鳥叫的天空下,聲音格外刺耳。
等著老嫗過了轉角,斐守歲還未轉身,是因花香還在身邊,海棠鎮的經歷讓老妖怪格外注意著氣味,一些不該出現的味道。要是路過之人是個年紀尚小的姑娘,愛美之心便可多些諒解,冒著被主人家責罵塗脂抹粉也是常事,可花甲老嫗何至於此。更何況靛藍老嫗臉上沒有一絲一毫胭脂的痕跡,活脫像是腳下大地的另一副面孔。
既被殷縣令管轄,而殷縣令身側又不曾聞到花香……
花香……
斐守歲緊了緊衣袍,試著傳音:「顧兄。」
隔著一個屋子,顧扁舟點茶的手一滯。
「何事。」
「老人家來了。」
「怎的,她有異樣?」
斐守歲淡淡言:「身上有花香。」
「寒月開的花,想是只有臘梅了。」茶湯入碗。
「不,」斐守歲咬字道,「還有屋內的荼蘼。」
此話一落,便聽大門打開,乃是老嫗到了屋子。
顧扁舟回一句:「按斐兄所想,一個荼蘼花妖為何千里迢迢來高原駐紮,換些四季如春的地方不是更好嗎?」
傳音之外,是謝義山開了口。
「哎喲喲,怎需您動手,我們有手有腳並不殘疾,來來來,我替您拿。」似是接過了老嫗手中木盆。
斐守歲邊走邊言:「不是說那百衣園是個四處遊走的唱戲木偶團?想是找個掩人耳目的地方……剝皮削骨。不過這一切都是我之猜測,顧兄不必放於心上。」
「非也,我覺得斐兄說得有理。」
又是傳音外,耳識敏銳的老妖怪聽到嘩啦啦流水之聲,是什麼東西被擰乾,擱在一旁滴下三兩水珠。
謝伯茶笑云:「有勞婆婆了,不知婆婆早齋可有備好?一夜過去,好酒好菜已不夠充飢吶。」
屋子不大,繞著走也不過幾步路程,斐守歲很快走到屋門前,見大門敞開,光透在茶桌邊。
顧扁舟還是如一尊大佛,坐著抿茶。謝義山一看便知才洗了臉,亂糟糟的長髮卷在一起,很難打理。
老妖怪默然見一切,那個食盒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,裡頭的酒菜一掃而空。
「謝伯茶倒的?」
「我知曉。」
看謝義山熱情似火,拉著靛藍老嫗滔滔不絕:「老婆婆,這飯菜做得甚是可口,不知那位廚子今早要燒些什麼,我好去看一看,學些手法哩!」
「哎喲,」老嫗使勁要撇開謝義山的手,「大人,您、您……有句話說得好,君子、君子遠庖廚啊!」
挑了挑眉。
老嫗想是還記得昨夜之事,要是真人,便還在猜測眼前之人是男是女。
那可是扭胯嬌滴滴的女郎,與面前頭髮亂如鳥窩的公子哥截然不同。
心裡頭笑了下,斐守歲走上前,跨過高高門檻,見著沒有什麼異樣之處,正要鬆懈片刻心,在凜冽的空氣中,他再次聞到了花香。
花香何處來?
斐守歲默默看向顧扁舟。
顧扁舟清洗著茶筅,傳音:「斐兄細看,手法十分高明。」
「細看?」
斐守歲走至桌邊,看似懶散地坐下,實則注意與謝伯茶拉扯的老嫗。
因寒冬,那門兒又沒闔上,風就在冷白的陽光里肆意。光照在老嫗腳邊,老嫗一身靛藍吸收了白,襯她的老臉愈發憔悴。
一旁斐守歲眯了眯眼,佯裝睏倦,看了很久不曾見到老嫗有何特別之處,不得不傳音。
「一舉一動,與常人無異。」
「斐兄,要是不看身體,而觀其周遭呢?」顧扁舟洗淨工具,捂了捂手,「觀脖頸與手腕處,再瞧一瞧她的後腦。」
「後腦,手腕……」
斐守歲朝著顧扁舟之言望,老嫗眼下正被謝義山纏著脫不開身。
「大人說笑了,您何等尊貴之姿,豈能下地幹活,還是農活?」老嫗一氣彎腰,手指僵硬一曲,擡起食盒,「還是讓老奴來,老奴做慣了活計,不做還不自在呢。」
話是如此,卻見靛藍老嫗遠遠地繞開謝義山,低頭要走。
將這一切收入眼中的斐守歲,皺了眉。
詭異。
很是詭異。
老嫗的舉動總是一頓一頓,像是……
偶人。
與人等高的偶人。
斐守歲很想證實他的假設,若能拆了手臂,觀一觀白骨是什麼顏色,或許……
顧扁舟看到斐守歲的臉色,知其意,在旁輕咳:「老婆婆,我這兒也不講究多少規矩,你就老老實實照顧好我們四人的飯食,早些來送淨面的水,便可。」
說著顧扁舟從袖中拿出一銀元寶,像是模仿昨夜斐守歲的動作,把元寶放在了茶桌上,自己卻不動身。
「天冷,我就不送婆婆了,來,」顧扁舟笑道,「這是婆婆應得的。」
哦,昨夜的封口錢。
也是仿照他人的手筆。
斐守歲秉著隨從之心,把元寶遞給老嫗。
與老鼈不同之處,老嫗見到元寶時眼珠子都綠了,先前還藏在耷拉眼皮里的眸子,這會兒直勾勾杵著元寶。
等著那大元寶落在她的手中,她才有所察覺,立馬放下食盒對著顧扁舟就是一個叩首。
咚咚兩聲。
「大人實在是客氣了,我、我、我真是受之有愧,現在!馬上!我這就去催那個懶皮子,叫他快些煮粥!哎喲喲,京城來的大人出手就是闊綽,真真的銀元寶啊,哎喲喲。」
當著三人之面,老嫗跪在地上,用殘破的牙咬了下元寶一邊。
潔白光亮灑在老嫗脊背,她的身後暴露無遺。
這才叫斐守歲看清了東西,是微小到難以捉摸的絲線。
只窺見四根,一根連著後腰,兩根順在手腕處,至於那後腦……
後腦那兒也有一根,不過去處被灰發遮攔。
日光愈發刺眼,斐守歲用手背擋住,傳音:「顧兄好眼力。」
「不過是成了仙,窺見得多罷了。」
「靠著四根線就能以假亂真?」斐守歲喝茶,「且不見施術者在何方。」
「施術者,」顧扁舟悶哼一聲,「還能在哪裡。」
見素拿起已經半枯的荼蘼花,花開處朝門口:「老婆婆還不快去?」
發黃有些凋零之花,掉下一片微卷失了水分的花瓣,正恐對準了百衣園。
老嫗被一趕,立馬拿起食盒,方才還邁著小腳走不快,現在的動作是又快又准。她連著福了福,還對那謝義山也做了禮。
「那老奴這就催去了。」
後退步,步子穩得像是個雜耍高手,她移到門檻前就停下,轉身一溜煙,走遠。
屋內獨留三人。
伯茶聳聳肩,端起木盆子:「溜得真快。」
「有了錢自然走路歡快些。」
「話說,小娃娃起了沒?」
「他?」顧扁舟言,「不知,我沒去叫他。」
嗯?
斐守歲記著自己方才有落下話頭,叫顧扁舟喚醒兩人。
老妖怪:「那我去看看。」
「就是想讓小娃娃再讀出些東西。」說的是剛來的木盆子。
倒是有理。
斐守歲知謝伯茶意,站起撣撣衣袖:「該是醒了。」
在進屋子的時候,斐守歲是這般想的,但他看到從一頭睡到另一頭的陸觀道,還是被噎住滅了話頭。
裡屋拉了厚重棉簾,昏黑間有些微光穿梭在床榻上。
床榻雜亂無章,褥子皺在一塊兒,榻中人抱著斐守歲的枕頭,墨發揉成一團一團的小圈,說著夢話。
「唔……不想吃這個……」
斐守歲:「……」
「餵我的話就吃!」
手腳健全還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?
不對,在梧桐鎮與海棠鎮裡頭,陸觀道就是這般狀態,而斐守歲便是餵飯之人。
老妖怪意識到此事,俯身一下奪走陸觀道懷中方枕,大聲言:「你再不醒,我們可要走了!」
沒動靜。
只有外屋顧扁舟的忍笑和書卷之聲。
眉頭抽了下。
斐守歲再開口:「丟下你,去別處,看你怎麼尋!」
言畢。
此話像是個晴天霹靂,對半劈開陸觀道的美夢。
人兒猛地坐起,眼皮子一半睜開,一半合上,哪管什麼臉面笑話,精準抓住斐守歲就是大哭大鬧:「哇哇哇,你說的我都聽到了!不准走,不准走!」
「你!」
斐守歲被陸觀道卡腰動彈不得,「鬆手!只是為叫醒你,唬人的話。」
「真的?」陸觀道散亂長發,撒嬌似的仰首看,「不騙我?」
「不騙你。」
吃軟不吃硬。
斐守歲寬慰道:「要走早走了。」
人兒不願鬆開,還蹭了蹭。
「陸澹。」
「唔。」
一雙好看的眼睛賣著乖。
斐守歲伸手捏了下陸觀道的臉,有些黑臉:「昨夜與你說的話,全當耳旁風了?」
「話……」
澄澈似天湖之水,那眼瞳從不避開斐守歲的注視。
「記得。」
終是鬆了手。
人兒小聲言:「忘不了。」
到底地記著了什麼。
斐守歲拍拍衣袖,不管:「好了,收拾一下。」
看那高高個子開始聽話地收拾被褥,頗有些說不出的違和感。
老妖怪的位置能見外屋謝義山穿衣整巾,裡屋的陸觀道脫袍換靴,只有顧扁舟不知何時吃完茶,拿出了一本書卷在看。
老妖怪笑道:「顧兄雅致。」
「只是個話本子,閒來無事讀一讀,倒是有趣。」
「話本?」餘光看著陸觀道梳頭戴冠,斐守歲續道,「道的是人間閨中語,還是江湖俠客行?」
顧扁舟翻一頁:「江湖恩怨,愛恨交織。」
陸觀道昨夜習得了扣子的系發,現在穿得十分之利索。
「話本裡頭里的角兒與我同姓。」
綁靴拍袖。
「顧姓?」
「然,」顧扁舟笑道,「不過這位仁兄拋妻棄子,後來落得五馬分屍的下場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