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3章 好眠
2024-09-15 02:36:57
作者: 顧三銘
第103章 好眠
「我知道,」陸觀道咽了咽,「前日醒來的時候,我就知陸姨死了。」
斐守歲坐起身,一聲不吭地給陸觀道披上褥子。
「奇怪。」
人兒低頭,眼前是斐守歲的腰肢,隔著一層褻衣,仿佛能看到腰有多細,膚有多白。
「怪什麼?」
是斐守歲的手,正慢慢用梳子梳順墨發。
「『死』的意思,沒有人教過我,我卻已在心中明了。」
墨發穿梭在縫隙間,火燭越燃越少,蠟油積在燭台,厚如大雪。
陸觀道又說:「就像有的話,有的詞,莫名其妙地蹦出我的嘴巴,什麼意思我好像早知道了。」
這回,陸觀道不再魯莽,他是慢慢地擡眼,一路從腰看到了脖頸。
「先前的你,是這樣的嗎?」
話落,斐守歲的手一滯。
「不是?」
「總覺著不對勁,大夢睡醒,你好似都變了,」陸觀道伸手又不敢摸,「變得……」
斐守歲耐心替人兒解玉冠,倒沒注意人兒的手,停在空中上也不得,下也去不了。
百無聊賴,老妖怪打發一句:「變在哪兒?許是三月不動身,胖了。」
「不是,」陸觀道篤定,「好像是我從前,從來沒有注意過,原來你長這樣!」
這話是盯著斐守歲身軀說的,說的不三不四,老妖怪自然沒有放在心上,只顧著早些解開,早些安眠。
「我應該認識你的,從一開始,」陸觀道微微仰首,「在棺材鋪的時候,我就知道我見過你,或許我們還牽過手,同飲一杯……」
酒。
話了,斐守歲拿下玉冠。
那冠兒精緻,正好手掌大小。
老妖怪笑說:「許是你見過樣貌相似的人。」
「不!」
斐守歲看到一雙篤定的眼睛。
「記憶里,夢裡,只有你長這樣,別人都是模糊的……」
「陸姨呢?陸姨也是模糊的?」老妖怪起身說著,玉冠置於一邊,「你的一生要見過多少人,相熟的,擦肩的,你何必言之鑿鑿。」
「我……」
「與你有大恩的該是陸家,不是嗎?」斐守歲俯身,吹滅火燭。
髮絲偏落,未滅的火星子與香料混在一塊兒,駕著燭煙躲在黑夜之中,它們繞著斐守歲的發,一下子呼散,散成了外頭盈亮之雪。
昏沉沉。
斐守歲不披長袍,赤腳無靴,墨發隨著動作一動一動,走回榻前,他俯瞰陸觀道。
「你豈能忘了他們。」好似是在與自己說,心裡頭記起了給他取名的老嫗。
老妖怪又道:「年紀尚小時能記住,到老了定忘不了,可別想我一樣,後悔莫及。」
「後悔?」
頷首。
斐守歲難得提起自己的事情:「和你一樣,我也曾被人收養。收養我的是個老婆婆,年紀近花甲時,死了家中唯一的孩子。」
落寞的眼睛,說起故事來顯得更加寂寥。
「於是她『撿』到我,給我穿衣,餵我飯菜,她說她一見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兒子,說他要是活著,定能生個與我一樣大的小娃娃。但,天有不測風雲,她的大兒先離她而去了。」目光放在窗格子上,「她是尋死的時候遇到了我,陸澹,你猜猜那會子我在作甚?」
「唔……」陸觀道抱著被褥,「不曉得。」
「那會兒,我也在尋死。」
「什麼?」陸觀道連忙去掀斐守歲的衣裳。
掀開了衣擺,看到細腰,沒有傷疤。
「唔,沒事。」
斐守歲輕笑一聲,接著說:「我從死海里出來,一身腌臢,又被鳥雀追著啄。本以為人間是暖和的,可我在此遇到的所有人,不是騙我,便是對我的身世窺探不止。我狼狽地逃,失了活下去的心,想洗淨身子,就跳崖自殺。不過你也看到了,我還活著。」
「老婆婆救了你?」
「不,」斐守歲伸手擦去陸觀道眼尾淚珠,「是我救了她。」
「為何?」眼睫閃呼,撩過指節。
「她身子骨比我重,我們兩個一塊跳崖,她半路後悔了,抓著我的手不停地搖頭,說『我不想死啊,我不想死啊,我兒要是知道我死了,得有多傷心,我不能死的,孩子,我不能死的』。」
斐守歲摩挲手中衣袖,模仿老嫗口吻:「孩子,救救我吧,就當是可憐一個老太婆。是老太婆她貪生怕死,明明決定了,還……」
煞了話。
老妖怪重重嘆出一口氣。
「後來我救了她,自己也活了下來,不過用盡力氣,徹徹底底無法幻成大人樣子,那老婆婆也覺著是她救了我,見我可憐,帶我回家。」
「後來呢,後來老婆婆怎麼樣了?」
斐守歲瞳仁微縮:「為何這麼問。」
「只是覺著,人要是想死,不會是一朝一夕的事情,日後要遇到不開心的,也會這樣想,」陸觀道一點點靠近斐守歲,大手摸上腰肢,「我總覺著你受了傷,或許不是傷在這裡。」
「嗯,」
老妖怪應道,「她後來是想過死法,都被我制止了,你說的傷,在這邊。」
轉過身子,兩人對坐。
明明是無父無母的人,卻都養著長發,發梢纏在一塊兒,不知是不是太寂寞了,才止不住地打結。
斐守歲在陸觀道面前很是坦然,解開扣子,讓陸觀道看到他胸口上一道斜斜的傷痕。
傷痕很淡很淡,像是沒過多久就要不見,連著記憶里糊成一團的老婦人。
他道:「砍柴的刀,本是要砍她的手腕。索性自那之後,她再也不沒胡思亂想過。」
「啊……」陸觀道一邊聽,一邊看,他的聲音很輕很輕,手在慢慢試探,「痛嗎?」
「忘記了。」
手掌時而摸到皮膚,時而遠離,終是觸著了傷。
「好痛……」陸觀道又酸了鼻子。
一個人怎會有這麼多的眼淚,看到什麼就覺著傷心,落下來,落個不停。
人兒喃喃:「她好痛,看著你心痛……」
「嗯。」
天還是冷得很,斐守歲默默地掖好褥子。
「後來過了幾年,她也走了,走的時候天還沒亮,她催我給她買糖糕吃。她都沒幾顆牙了,我竟是沒有懷疑,就關上門給她買糖去。回來時,她早冷得不成樣子……」斐守歲笑了聲,「但我是個沒良心的,也不挖墳葬她,只用術法喚醒鄰家,自己跑遠,跑去找長生不老的藥。」
「長生不老?」
「世上沒有這種東西。」
「那……」
「所以我被騙了,慌忙地回去尋找原來的鎮子,但時間過去太久太久,鎮子變大,小路被埋,與我所想早就大相逕庭,」斐守歲看著雪停,弦月靜,「我找到她時,她上頭蓋了一間賣肉的鋪子。她一生艱苦,很少食得了葷腥,老了沒牙,也吃不了。」
斐守歲躺在床榻上。
「還是過去太久。」
「久?」陸觀道挪著身子。
「一千年前的事情……」打了個哈欠,斐守歲縮進被窩,「明日許是要早起,睡吧。」
「唔……」
陸觀道看著斐守歲背對他,不再說一句話。
「好眠。」
過了好一會兒。
人兒微微的呼吸聲在斐守歲耳邊響起。
不吵鬧,總一直在。
但斐守歲難以入睡,心裡頭老嫗朦朧的臉埋在土裡,看不清,只能感受到黃土冰冷,老嫗的身軀慢慢腐爛,就這般爛成了豬肉鋪旁邊一屜一屜的肉包。
肉包也是冷的,在眼前冒著冷的蒸汽,凍住了斐守歲的夢。
這夢詭異。
虛汗不停冒出,斐守歲縮起身子,在半夢半醒里,他被一隻大手拉住,倏地睜開眼,看到腰上是陸觀道的手。
那手輕輕攬住了他的腰,也不知什麼時候陸觀道鑽進了他的被子。
斐守歲不喜有人貼著他睡,啟唇聲音沙啞:「陸澹。」
人兒沒回。
料到有這麼一出。
斐守歲掙扎著要逃,那手兒抱得愈發緊,耳邊還有斷斷續續的夢話。
「痛……好痛……走了就好了,走了心裡頭就不痛了……」
走了……
是啊。
斐守歲垂眸。
他那會子也是這樣想的,走了就不痛了。
老妖怪不再掙扎,手也就松下不少。
陸觀道的手只是碰著他,沒有上移,沒有別的動作,就像還未長大的時候,小孩如只鼴鼠一樣,到處找斐守歲的懷裡鑽,生怕斐守歲離開。
他還在夢中說:「走什麼呢,見不到他了,走什麼呢……」
「不是他不要你了,是你自己先走的,是你不要他了……一切都是你活該……活該……」
斐守歲:「……」
見不到了,早早地見不到了……是我先不要她的,是我……
雖是陸觀道夢中碎語,但老妖怪還是酸了鼻腔。
他悄悄用指節抹去淚珠,頗有些害臊般,縮進褥子中。
……
次日,清晨。
打眼先醒來的是斐守歲。
老妖怪頂著烏青眼袋收拾好自己,想起昨日口吐真言,便不想管榻上人兒,推門去喚顧謝兩人。
誰料,一拉開屋門,就見著顧扁舟在點茶。
兩人相視。
都見到了彼此沒有睡好的倦意。
斐守歲笑道:「顧兄這是與謝兄徹夜長談了?」
「並無此事,」
顧扁舟輕聲,他聽出言外話,直說,「只是謝伯茶的鼾聲太吵,真是從所未聞,我好不容易入眠,夢裡頭竟還是他嘰里咕嚕的鼾!」
茶筅擊打茶湯。
轉念:「不過斐兄你好似也未安眠?」
「好似」一詞咬得重了些,斐守歲不願搭理這種文字遊戲,坐在一旁替顧扁舟沖茶。
「小娃娃鬧騰。」此乃實話實說。
「怎的?在榻上三打白骨精?」
「不,」斐守歲還是和善地接下舊友的話茬,「是北風太緊,冷了屋子。」
「呵,」
顧扁舟將一盞茶推給斐守歲,「那就請斐兄裹緊衣裳,喝了暖茶,替我尋一尋昨夜老嫗。」
「老嫗?」
「然,這個時候還不端著熱水來見我,我怕生了變故,但我有官職在身,親自去怕損了臉面,只得勞請隨從大人替我打探一二。」
顧扁舟說著,拱手客氣。
斐守歲接下茶盞,抿一口就不喝了,起身:「恐麻煩顧兄叫醒還在夢裡頭的兩人。」
「小事。」擺擺手。
兩人就真如舊友一般,應和一聲,做彼此之事。
話了。
老妖怪出了屋子。
屋外。
一夜大雪過,天空格外清明,撲面是乾淨的冷風,一下子吹散臉上熱氣。
斐守歲利索地關了門,門聲吱呀,讓屋外大雪死寂。
視線透過屋檐,看到很近的藍天。若非身處鬼怪屋子,斐守歲就差些以為這兒是什麼避世南山,天的終極。
老妖怪背手,慢悠悠走。
寒風時不時吹,燒不盡。
正是悠閒時,便見轉角處,要走向後頭無人屋子,好巧不巧看到靛藍老嫗,一頓一頓而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