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5章 慎言
2024-09-15 02:36:49
作者: 顧三銘
第95章 慎言
「酒不好喝,比、比臭道士烤的魚難吃,好難吃——」
還以為是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話,卻只是謝義山烤的魚難吃。
斐守歲慢慢鬆了手,手掌貼在陸觀道脊背,安撫似的摸了把。
「好了,好了,傷口要緊。」
「我不!」
陸觀道死死抱著,還蹭了蹭,「一會兒又死不了!」
說完此話,帘子上的人影走遠。
「小娃娃比我精神,想是沒事了,」顧扁舟利索地坐於馬車前,收了暖酒爐子,「斐兄坐好,天黑前要趕到梅花鎮。」
繩子一扯,馬兒疾走起來。
車廂里的人兒抱著不撒手,斐守歲又沒地方可扶,搖搖晃晃間。
「你鬆手!」
「唔。」
馬車晃得很。
斐守歲推開人兒,靠到一邊:「坐好。」
「好……」
瞥一眼正襟危坐的,斐守歲將視線移到腰處,那根橫出來的骨頭還在,只是不流血了,傷口漸漸合攏。
又想起像只小狗一樣爬到他面前的陸觀道,斐守歲問。
「是因為疼才爬出來的?」
陸觀道點了點頭。
桃紅如雲的臉頰,醉醺醺的視線,所幸陸觀道長得正兒八經,丹鳳眼配濃眉,不然就與那些吃醉酒偷看姑娘的痞子無異。
「是你叫我,我著急。」
著什麼急。
斐守歲滅了白珠子,馬車內瞬間昏暗。
「人呢,我看不到了!」陸觀道的聲音盪在黑暗裡。
「我在。」斐守歲回他。
「在哪兒?」
「你手旁邊。」
手掌揮了揮,立馬被人抓住。
斐守歲猶豫一瞬,最後妥協,他不想看到陸觀道的眼睛,於是奪去光亮。因他只有在黑色的簾幕下才能鬆一口氣,丟下臉上面具,算成真人。
可人兒咋咋呼呼,他不得已只好把縮在衣袖裡手伸出。
小孩的手長得比他大了。
還好不是一隻滿布皺紋的手掌,還好看到的人仍有生機。
斐守歲被酒香與血影響,心中壓積著說不出口的悲愁,又兼敏.感了五識,周遭一舉一動都在敲擊著他的心。
有沉重的呼吸,是陸觀道。
他在擦淚珠。
馬匹在疾行,竹葉落下三兩,鳥兒飛馳而過。
外頭的顧扁舟好似又開了一壺酒,酒香濃烈,宛如醉酒之人是他。
老妖怪微微仰首,不知不覺間酸去鼻尖。
不過身旁那個哭得比他慘烈。
陸觀道抓不住斐守歲的人,就只好哭哭啼啼:「都說了,喝了酒就會被嫌棄,你明明說的,說好了,不嫌棄我……」
「為何我會嫌棄?」斐守歲靠著軟墊,有些疲累。
「你說你疼……」
前言不搭後語。
斐守歲小了聲音:「疼什麼?」
「不記得了,黑乎乎的一片,吹了蠟燭,還關嚴實了門……」陸觀道往斐守歲那邊靠近,「是你叫我這般做的,後來又說什麼……什麼得寸進尺。」
人兒的聲音愈發清晰。
「不過,沒有叫我滾,可我不敢喝酒了,不敢……」
「嗯,我知曉了。」隨便應了聲。
語氣淡如一盞清茶,斐守歲默默地往遠離陸觀道的一側靠坐,他理不清陸觀道口中斷斷續續的話。
「所以你還嫌我嗎?」搖尾乞憐。
老妖怪虛眯眼,車內酒香實在是熏得人頭昏,他視線眩暈,白乎乎冒出些屏障。
「早說了,不嫌。」
「好!」
思緒沉在水裡,就像幻境中一般,差點就聽不到陸觀道的回答。
老妖怪皺眉,扶住昏昏沉沉的自己,他忍不住想起死人窟的幻境,那幻境大水,又突然出現的荒野。
幻境……
荒野之中,有棵古老的樹,樹下是兩人,一大一小。
高個子的人菸灰般在記憶中消散,散成捉摸不到的冷香……
冷香……成人……
思落「人」字,幻境中的大水開始波濤,斐守歲倏地清醒過來,他立馬甩開身側陸觀道的手,那個愛哭鬧的人兒好似是說了什麼,他沒有在意。
能聽到的不過心跳,跳得極快,至於臉面定是驚駭的。
無人在意的昏黑之中,一瞬息,斐守歲整個身子如泡了冷水一樣發抖,心跳聲充斥著他敏.感的耳識。
是了,他都快忘懷身側這人是長大了,還是個小娃娃。
四周安靜得只余鳥叫。
陸觀道不出聲。
斐守歲也閉口不言。
須臾。
馬匹調轉,車軲轆滾滾,顛簸不止。
前頭的顧扁舟笑道:「路窄,扶穩了。」
「……有勞。」斐守歲客氣回。
沉寂被打破,馬上又只剩喘.息與靜。
斐守歲不敢細看那個突然不說話的人兒,要是用神態來做對比,陸觀道定是個小娃娃。可總有一刻停歇,斐守歲能在陸觀道身上捕捉到不屬於小孩的表情。
是在假裝?
可幻境中的高個子……
斐守歲深吸一氣,外頭卻更冷了,大雪紛紛落下來,燒著一片冬意。
感知告訴他,天昏沉陰暗,車外與車內終將落幕。
不知如何開口,試探還是單刀直入。
陸觀道要是天上的仙神,既得記憶又何必在此虛與委蛇,要陸觀道仍舊沒有長大,那在身邊揮之不去的凝視,又是何人。
很是奇怪,可無論哪一個對於斐守歲來說都不是件好事。他想逃,逃到身邊沒有任何人的地方,也不須對顧扁舟拱手彎腰。
咽下空氣里的冷。
斐守歲開了口:「陸澹?」
那一雙墨綠眼睛有些呆滯。
「唔,我還以為你嫌我……」
「不是,」斐守歲訕笑,「方才想到一件事,總之,你現在可清醒著?」
「醒著醒著。」
那個人兒賊兮兮地湊到斐守歲身邊,一團小火苗亮於手心。
大紅的火光照亮斐守歲一張慘白的臉,臉色比陸觀道沒有好到哪裡去。
陸觀道見著了,自是擔憂:「你的臉好白!」
「嗯。」
「為何?」
斐守歲默然,為何他也不知,就在剛才一瞬,心被騰空出現的巨手猛地一捏,將他帶離了幻境與冷香。
「天冷。」
「天冷蓋被子!」
也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,明知自己受傷,陸觀道還誇張地俯身將被褥遞給斐守歲。
拉扯傷口,濃香溢出,火光籠罩,是一副純心。
顧扁舟也說了,陸觀道乃是純粹之人。
斐守歲接過薄褥子,很給面子地給自己蓋上。
兩人都裹著,活似蠶蛹,破繭而出。
「那我便問你一事,」斐守歲垂眸,藏在衣袖下的手,隨時預備著陣法,「幻境中的事情,你記得否?」
「幻境?」
陸觀道歪歪腦袋,「記得啊。」
記得……
一陣槐花香從斐守歲背後逃出。
「記得些什麼,能與我說說嗎?想來還要走些路程,你不困,便打發打發時間。」
「可以啊,讓我想想,幻境裡頭……」陸觀道全然信著斐守歲,「裡頭起了大火,還有水,有棵大樹,樹上!樹上有一個和你長得很像的小人兒!」
「不過有些忘記了,只想起來我和你都落到了水裡,你要走,就走了。我之後還遇著了一個面目全白的人,他問我的話,也忘了,記不得了。」
人兒拉住斐守歲的衣袖:「你之後去了哪裡,我有找到你嗎?」
斐守歲笑說:「不是在一開始,那樹上你就找到我了?」
嘴上說著暖心話,手裡陣法沒有停,畫的倒不是什麼害人詭術,是斐守歲想要溜之大吉的後路。
又言:「那個小人兒就是我。」
「是你?」
陸觀道上下打量著斐守歲,「你小時候好瘦,像……像骨頭架子。」
「現在看著胖就好。」
「也不胖,臉上沒有多出的肉,」說著,陸觀道伸出手,從衣袖摸到了手腕,「我記得,我說你什麼……好像是也說過你瘦,你還說了什麼……什麼來著……」
槐花香攀上了陸觀道的肩頭。
「說我是『無用之材』。」
無用之材?
斐守歲下意識啟唇安慰:「萬物生下來就是有用的,自然你也是。」
「可『無用』與『有用』為何意?」
「嗯……」
陸觀道的手脫開手腕,他一點點靠近,緊盯著斐守歲:「我記得!我記得塔里有間黑黑的屋子,還有那個長尾巴的人,他在塔里……塔里……」
「塔?」
「不止他一個人,還有……」陸觀道擡眸,「還有你。」
「我?」斐守歲可沒忘記花越青的胡言亂語。
「你生病了,喘氣,一直喘氣,我給你找藥吃,吃了也不知好沒好。」人兒說得認真。
「我明明看不清他的臉,卻覺著定是你,不知道……不知道……本來是讓人忘乾淨了,現在想起來,想起來就頭疼。」
陸觀道的手捂住了腰,「陸姨死後,我也頭疼過……」
死後……
先前陸觀道連死是什麼都不知道,但眼下他說出了死。
老妖怪背手一旋手指,臉上還在迎合:「天黑了,頭疼就早些睡吧。」
「不!」
陸觀道抓一把腰上還沒有黏合的肉,手指卡在肉中用力一拉,好像失了痛感一般,他把血肉攤開在手心,明晃晃地刺著斐守歲的眼睛,「要疼,不要睡,睡著了就會被推遠,一醒來什麼都沒有了。」
「背上的傷疤,因為我抓不到,抓不到就睡過去了,沒有醒來。」
是在梧桐鎮棺材鋪里見到的三道傷疤,斐守歲想起那晚穿了一身壽衣的小孩。
小小壽衣,要吃髒水。
「那你知道,傷疤是何時出現的?」目光從陸觀道的臉上向下移,一寸一寸吃到腰間裸露的傷口。
不是新生,人,不……神為。
槐花香如濃霧傾倒,溢進骨髓。
斐守歲言:「要是知曉了傷疤,或許能尋你失去的記憶。」
話盡。
忽然有酒盞墜地之聲。
馬蹄陣陣。
是顧扁舟。
「斐兄,慎言。」
「是我之錯,」斐守歲馬上回,在車內朝黑乎乎的門拱手,「多謝顧兄提醒。」
陸觀道聽不明白。
「找回記憶不是好事嗎。」
對你自然是好事。
斐守歲笑了下:「不找了。」
偏偏頭,陸觀道嘟囔:「剛剛還說找哩。」
「是我心血來潮,」斐守歲拉住陸觀道的手,「只怕找到了記憶,你就不是你了。那樣一來,你丟下我與顧兄,寂寞的不止一人。」
說的又是客套話,擺出一副寬慰他人的笑臉。
騙人騙己,甚是有用。
陸觀道聽得一愣一愣:「寂寞?」
頷首。
「寂寞的誰?」
「自是孤單人。」
傷口極快癒合,白骨在往皮肉中回縮,陸觀道短了目光,眼神又成了濕漉漉的樣子,像是有什麼話觸動心底,觸動了藏起來的陰濕。
他道:「你不要寂寞。」
「嗯?」
那雙眼睛眨又眨,說:「就算記起來了,我還是我,一直是,外甥狗吃了不往外走,不往……」
手指鉤住。
「有我在不會孤單的,我會埋人,我會上墳,把土堆得高,我知道……」淚珠在打轉,人兒低下頭,「我知道走了就回不去了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