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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4章 灌酒

2024-09-15 02:36:47 作者: 顧三銘

  第94章 灌酒

  兩人沉默,一瞬間都不知該不該接這個茬。

  對視。

  「斐兄,請。」

  「……」呵,天上的仙官還不是人變的。

  斐守歲無可奈何,撩開帘子,便見那個活寶。

  陸觀道身上纏著一塊軟被褥,未束的長髮落滿軟墊,散成一團,而他正眨巴眼睛痴看路邊厚雪。

  白光盈盈一握,墨綠眼睛好似松柏一枝。

  若還是個小娃娃,倒能惹得斐守歲起一分憐惜之情,可嘆面前的人兒高高個子,頂著張加冠之年的臉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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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不光裝睡還刻意擺個樣子給人看。

  人兒長大了,身子扯麵條,就連心都歪斜。

  斐守歲想著,咳嗽一聲。

  「陸觀道。」

  被喚姓名,那人兒渾身一顫,這才眼巴巴地轉過頭,手放下帘子,一副欲言又止。

  顧扁舟下意識後退幾步:「……斐兄你當心。」

  「什?」

  話落。

  站在棉簾前的斐守歲眼睜睜看著陸觀道手腳並用朝他爬去。

  馬車輕搖,而人兒背著褥子,像只口渴的狗。

  車廂不算很大,能容下三人已是足勁,陸觀道又長得高,披頭散髮,臉色雪白。光照在陸觀道臉上,映入斐守歲眼裡,與剛從墳里爬出的殭屍無異,更何況斐守歲對他有所戒備。

  便是後退一步,又看在小娃娃的面子上停了腳。

  還好馬車結實,沒有散架。

  陸觀道扭著身子骨,一把抓住被褥蓋住腰,痴痴地望著斐守歲。

  冬日單薄的微光將他與馬車掀開,在深處是黝黑夜晚,竹葉瑟瑟。

  「啊……」陸觀道張大嘴,咿呀學語,「啊……啊……斐……斐……」

  雪地里的兩人相視。

  「方才不是能說話?」

  斐守歲不解,將信將疑上前一步,沒在臉上露出嫌棄,「你的嗓子?」

  卻看陸觀道死死盯著他,連眼皮子都不眨。

  這比幻境裡頭的視線要更執著,像是貪著面前之人,心裡盤算如何剝皮吞肉,連著骨頭都咽下去。

  「……」

  斐守歲雖警惕,但手背還是覆在陸觀道額頭。

  不燙。

  甚至於有點太涼了。

  老妖怪再啟唇:「冷就把衣裳穿好。」

  看了眼陸觀道歪七扭八的衣襟,一側厚衣裳耷拉在手臂處,露著小半香肩,長發纏繞他的頸與下巴,還沾了口水。

  唯獨眼睛很亮。

  斐守歲第一次直觀感受到睡相的好壞。

  可是痴人兒不聽勸,仍舊一動不動視斐守歲如金烏。

  斐守歲只得彎下腰,伸手去拉人兒的衣冠不整,湊近了,聞到一陣甜膩膩的香味。

  香味勾引著斐守歲放下思索,就此安眠。

  怔了一瞬,斐守歲抓住陸觀道的衣袖,摸到黏糊濁液,迷眼一看,是血紅。

  「這是?」

  陸觀道可憐兮兮地看著他,口內喊道:「痛……痛……」

  「哪裡受傷了?」

  斐守歲裝出著急模樣,「外頭冷,去馬車裡,把衣裳掀起來。」

  語氣平平。

  顧扁舟拿著酒壺言:「都說不要長這麼快,喏,現在知道疼了。」

  「顧兄何意?」斐守歲一邊趕著陸觀道,一邊回首,「這血與小娃娃突然長大有關?」

  「差不多,畢竟萬物從娘胎里脫下來,也都是血淋淋的,」顧扁舟晃著酒壺,「像他這般著急長大,胎里的肉不夠他吃,他就吃自己的。」

  娘胎……

  「吃血肉,吃白骨,到最後沒有東西吃,也就死了。」

  死胎……

  聽罷,斐守歲猛地關上馬車內的小門。

  顧扁舟勾唇輕笑。

  馬車內,漆黑一片。

  老妖怪吞下顧扁舟所言,依稀聽到人兒斷斷續續的抽泣聲。聲兒擾得老妖怪心煩意亂,又不得不出手,總不能交給說著死啊胎啊的仙官。

  按捺煩躁之情:「快快坐好,我施法點……」

  本想點燭,卻見陸觀道的手指上有火苗一簇一簇。

  小小火苗卑微到只能照亮馬車一角。

  紅光疊影,陸觀道虛汗層層,像極了初生的嬰孩。

  「你、你看!」

  斐守歲皺眉:「我知你會術法,但不要逞能。」

  「唔……」

  陸觀道蔫蔫地收了手,睫毛簇簇,「以為你會喜歡……」

  「我喜歡,」斐守歲敷衍道,「喜歡得緊。」

  「……騙人。」

  火苗瞬間熄滅,取而代之是斐守歲變出的白珠子。

  斐守歲沒管陸觀道的話,先用被褥將人兒捂嚴實了,這才琢磨著掀開一角,去尋血的源頭。

  方才昏暗辨不清哪處流血,眼下倒是看得明了。

  陸觀道腰間布料被血滲透,斐守歲的手指不過輕輕觸摸,他就悶聲哼哼。

  老妖怪在死人窟時被屍軀邪魅欺辱,砍了手臂,奪了五識,因此他最愛惜就是自己的凡軀肉.體,實在見不得陸觀道這般模樣,就愈發生氣,倒像是自己生了病,拖到不可不醫。

  手指的主人家聲音冷然:「醒的時候為何不說,我看你早早翻了身,既知痛了,血又流成這樣。」

  動作很輕,拉開一層粗布衣裳。

  布料因血黏結,拉扯之中陸觀道咬牙強忍。

  「痛就喊出來,此地靜謐,除卻鳥雀就余我們三人,丟人也早丟盡了。」

  「嗚……」人兒的手抓著軟墊,指節粉紅,聽他邊喘氣,「不、不喊出來……」

  汗珠誇張,一滴一滴,打在斐守歲額頭。

  「長大了,就要起了臉皮,」抹去不屬於自己的汗水,斐守歲嘆道,「就算如此,也不該強忍著。」

  「不是、不是……我……」

  移開最後一件衣裳。

  四周死一般沉寂,馬車外有木頭燃燒之聲,烈酒濃香做賊似的將兩人包裹。

  顧扁舟笑道:「小娃娃狀況可好?」

  斐守歲沒有開口,他被眼前的傷口驚到說不出話。

  深紅的肉一整片翻開,本該是筋肉間的白骨裸露在空氣中,散發著甜香。陸觀道已經沒有幾塊結實地方了,腰更是窄得不健康。

  混合著車外木炭之升騰,讓斐守歲想起遠古的部落,有用少女腿骨點香的習俗。

  傳言少女之骨,有瑩瑩冷香,能撫慰亡魂。

  老妖怪咽了咽:「腰間的骨頭橫出來了。」

  「腰上啊……」

  顧扁舟就站在馬車旁,將熱好的一盞酒推入,「剛剛溫的,叫小娃娃全部吃下去。」

  「酒?」

  「就是方才的酒,本是為他所備,」顧扁舟指腹點了點木板,「他比你早醒半月,不過每日都昏昏沉沉,不省人事。」

  斐守歲接過烈酒。

  「我一開始沒搭理他,直到七日前發現他腰間受了傷,這才記得自己有壺酒。此酒乃是仙界蟠桃宴上的寶貝,吃了能治百病,腐肉都給煥然一新,想著今晚你若不醒,我就施法灌酒。」

  頓了下。

  「斐兄有所不知,仙界之人在凡間使用的仙法,每一筆都要被記錄在冊。我若平白無故救人,就是壞了凡人命數,雖小娃娃並非『凡人』,但我也是要守規矩的。」

  「原來如此,多謝顧兄。」

  客套完。

  斐守歲垂眼,手中是熱酒,面前卻有個奄奄一息的人兒。

  看著陸觀道一臉牴觸,斐守歲倒了一杯,遞到人兒唇邊。

  他道:「喝下去,別誤了一片好心。」

  酒熱而杯盞冰冷,一觸到開裂的唇瓣,斐守歲還是下意識縮了幾分力道。

  這麼冷,像是碰到了冬天大雪裡的冰錐。

  到底相處過兩月,算不得出生入死,也比萍水相逢的情緣多。

  酒香竄入。

  舌尖略過干唇,陸觀道小聲後仰:「你、你不讓我喝酒的!」

  「我何時說過這樣的話?」

  「我記得你說過,」

  人兒小心翼翼推開酒盞,像是犯了錯的小狗,把尾巴夾在腿里,耳朵貼牢臉頰,「你說我喝酒後做了錯事,你很生氣,不讓我喝……」

  「你……什么喝不喝的!」微震聲。

  斐守歲入眼還是那觸目驚心的傷口,語氣有些生硬:「你不願讓大夫瞧,可是想叫著傷口發臭發爛?」

  「發、發臭?」陸觀道被斐守歲的怒氣嚇到,身子抖若篩糠。

  「是,傷口不處理,就會爛。一爛,蟲子烏鴉就要圍著你飛,你不光發臭,還要得熱病,要是到了這種地步,普通的藥可就救不好了。」

  「只能喝酒……」

  斐守歲頷首。

  陸觀道哆哆嗦嗦伸出手,欲接不接。

  「你不嫌我?」

  「不嫌。」

  說著,斐守歲把酒盞遞到陸觀道面前,他不放心手中佳釀,生怕陸觀道接過就灑了去,便言:「我餵你。」

  「不、不……我自己喝……」陸觀道復又低頭,夾著尾巴,「其實不是很痛……」

  「嘖。」

  斐守歲難得咋舌出聲,「那我不管你了!」

  只是氣話,陸觀道卻慌亂地抓住斐守歲的手,眼眶三兩下迸出淚珠。

  「不!不要!」

  斐守歲擡手:「不要就乖乖聽話。」

  「好,我聽話……」

  緊接著,老妖怪不再與人兒客氣,準備速戰速決。

  他拍開陸觀道的手,起身拿著酒盞靠近,一手撐住身體,一手抵著酒香,一步一步,陸觀道無處可逃,又不敢掙扎反抗。

  那糜爛的香揮之不去,酒水不滿,順在杯壁晃蕩,偶有一滴落在斐守歲微紅的指尖。

  陸觀道眼巴巴地看著斐守歲貼近他,愣是紅了臉。

  喉結滾了滾。

  愈來愈沒有距離。

  直到唇被有些涼的手指打開,陸觀道才回過神,見斐守歲一絲不茍地將酒盞一斜,傾入他的喉間。

  烈酒溫熱,人兒捏著鼻子咽下。

  「好苦!」

  顧扁舟在外:「一杯不夠,把壺裡的都喝完。」

  斐守歲應了聲:「顧兄放心,我會把酒都灌了。」

  轉頭,斐守歲見到臉頰透紅的人兒。

  「才一杯?」

  「嗚嗚……」陸觀道拉住斐守歲的袖子,輕輕晃了下,「好苦……」

  「苦也要喝。」

  陸觀道萎了臉色,乾脆不賣乖了,挪著身子:「我自己喝……」

  「不行。」

  繞過那雙寬大的手,斐守歲施法定住了陸觀道。

  陸觀道無法動彈,表情倒是比先前豐富。

  老妖怪笑道:「酒壺不大,余剩十幾杯,我餵你。」

  「嗚嗚。」

  「要是哭喪搖尾對我有用,你早得逞了。」

  斐守歲伸手掐住陸觀道的下巴,指甲輕劃肌膚,連帶著指尖的酒一下擦在唇珠上。

  指腹略過,如抹胭脂,留下醇香。

  烈酒的香蓋過糜爛,許是仙界之物,竟叫只聞不喝的斐守歲都有些醉意。

  一杯又一杯。

  後來嫌喝得慢,斐守歲乾脆動手擰開蓋子,對著陸觀道餵。

  壺口壓著唇瓣。

  老妖怪扶住陸觀道的後頸,指腹摩挲長發,握得力道剛好,又微微朝自己那側按了按。

  酒水快了,順唇角濺在衣襟上,陸觀道緊緊閉著眼仰頭,冷香里只有他一口一口地吞咽聲。

  「乖,」斐守歲言,「還有一點。」

  陸觀道的臉皺如一隻老苦瓜。

  直到酒壺被倒掛,裡頭一滴都沒有了,斐守歲才作罷。

  車廂昏暗,白珠子微弱的光,十分吝嗇。

  反手解了咒語,將酒壺與酒杯安放於一旁。

  兩人沉默許久。

  斐守歲:「讓我看看傷。」

  但面前的人兒醉醺醺地不成樣子,臉比傷口要紅,還在說胡話。

  「你欺負我……」

  「……嗯,也算是。」

  「承認什麼?」看不清人兒的表情,大概是咬著唇,強忍委屈,「明知道,還趕著我……」

  「嗯。」

  為你好的三個字,始終都說不出口。

  在弱光中,窺視那個半醉不醉的陸觀道。

  話比腦子先行一步,老妖怪脫口而出:「有好些嗎?」

  「有好些……」

  話語一落,那個秉著不吭聲的陸觀道再也忍不住,明目張胆地撲到說話者身上。

  雙臂一攬。

  斐守歲沒有躲開,避之不及,手懸在空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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