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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0章 澄澈

2024-09-15 02:36:42 作者: 顧三銘

  第90章 澄澈

  又爬又跑的人兒捂著胸口急喘,入眼卻是瘡痍。

  槐樹後沒有斐守歲。

  樹後的地面抽長雜草,碎石鋪滿,空空的樹根,沒過腳背的涼水……

  荒原在狂風驟雨,死人窟大火燃燒起冤魂,唯獨槐樹這邊安靜似海。

  陸觀道渾身濕透,水滴順衣袖流下,泛起漣漪。

  他手掌扶樹,站在龐大凸出地面的樹根上,呆然。

  咦,人呢?

  眨眨眼,四處打量。

  這兒哪有另外一個活物?

  

  陸觀道看不到,充斥他眼眶的除了悲愴,另外什麼都不剩。

  一瞬間,情緒失控,酸了鼻尖,淚水混合鼻涕稀里嘩啦地流起來,不是小孩的臉面哭起來也就丑,無人能起憐憫之心。

  陸觀道知道,他知道就算是哭也要乖乖的,大聲哭的話,會惹人嫌。可這兒只有他一人,方圓幾百里的地,死的氣息蓋過了生。

  他便不再怕什麼,背手抹一把擦不乾的眼淚,他奮力向下跳,一腳踩碎了灰土。

  便見槐樹背陰一面,有一塊方正石碑。

  陸觀道僵了心,空白落淚不止,因沒見著斐守歲,他不再管水漫金山,任由大水吞沒死人窟的廣闊。

  走到石碑前,緩緩半跪。

  石碑上累了厚厚一層灰塵,指腹划過,清晰一界限。

  他道:「怎的不在這兒……還能去哪兒……」

  石碑空蕩蕩,盪出了墳墓的署名,擰乾了墓主的情意。

  「我的心不知道你去哪裡了……」

  抽泣聲,水聲,沒有風吹的槐樹枝條輕盈地動。

  陸觀道蔫蔫地靠在石碑旁,碎碎念:「會幻術有什麼用,還是找不到……」

  槐樹葉掉在他頭頂。

  「難不成……是你不想要他人尋到……」

  哽咽漸起,陸觀道用衣袖捂住嘴,用盡力氣不讓聲音被他人聽到。

  哭的可難聽了。

  哭成一張皺巴巴的臉,像被醃漬的老蘿蔔。

  哭了好久。

  他開始打嗝,開始無法控制地吸氣呼氣……

  忽然槐樹上有簌簌的聲響。

  陸觀道愣愣地聽,反覆確認沒有聽錯,才敢擡頭去看,綠色倒入他的眼睛。

  「錯、錯覺?」

  又是簌簌。

  陸觀道心猛地一顫。

  他不自知般伸出雙手,連他自己都不知曉為何要這般做,哭皺的臉扯出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笑,手僵在空中,像是要接住什麼。

  但樹影森森,見不著來人。

  獨獨幾片槐樹葉散在陸觀道手心。

  槐樹葉邊緣有些枯黃,微微髮捲,想是撩了火光。

  陸觀道痴痴地望著槐樹,濃綠毫不遮掩,卸在他的眼睛之中。本就是深綠色的瞳,落得更好看了,可惜哭喪得不成樣,與那蔫巴綠葉無異。

  紅眼尾囂張了悲,不知道的還以為陸觀道被誰欺負了去。

  可惜陸觀道仍舊沒有長大,是小孩的想法,他吸一吸鼻子,軟著聲音問槐樹:

  「你、你下來呀,我在這兒接著你,不用害怕,快些下來吧。」

  誰?

  陸觀道怪道,心中自己問著自己。

  手臂撐得發酸,也還生生繃著,但他看不清樹葉裡頭的人,心底卻開始篤信什麼。

  什麼呢……

  突然槐葉叢間,冒出一個腦袋。

  陸觀道一下子睜大了眼,那就是他要尋的人,一個小小的,長得還沒他大的人兒。

  眉心有紅痣,眼睛瑟瑟的,不停往外瞟,可視線一落到陸觀道身上又成了溫柔與平和。

  小人兒縮在樹冠裡頭,輕聲著來客:「你是何人?」

  「我……」陸觀道只顧將手臂向上湊,「我是誰不重要,快下來吧。」

  「不要。」

  小人兒不肯似的搖搖頭,「我生在這裡,又能去什麼地方?」

  「唔……」

  陸觀道被問到了,心一撇,索性不講什麼大道理,與小斐守歲說,「因為這兒沒有花呢。」

  「花?」

  「嗯嗯,是花,我帶你去外頭看花好嗎?」

  「外頭……」

  小斐守歲探出半個身子,扒開樹枝與綠,他望向死人窟無際的遼闊,哪有什麼花,便是血紅與深灰的巨石,充斥了他的眼睛。

  「我沒去過外頭,不想去。」

  「可是!」

  陸觀道想鉤住小斐守歲的心思,哪怕他都忘記自己能爬樹,能用些手段帶人走,「花呀,一片一片成梯的花田,你不想看?可漂亮了,陸姨就帶我去看過哩,金燦燦的油菜花,還有蜜蜂,還有種田的老農……」

  邊說邊看著小斐守歲,小人兒好像有了興趣,嘴角勾起。

  「油菜花不光看著漂亮,等過半月一月的還能收菜籽榨油,榨出來的油好香好香,炒菜最好吃了!」

  陸觀道想起了屬於他今生的記憶,那個溫柔慈悲的婦人會在庖廚燒菜,而他也總喜歡坐在灶邊守著灶火,他漸漸說起來,有了微弱淚光,「這世上不光有油菜花,還有海棠花、海棠花,是……」

  陸觀道說著說著浸泡在了陸家的小院中,有些子哽咽。

  「是白色的、粉色的、紅色也有,好多好多,你要是不出去看看,就錯了眼下開花的季節。」

  陸觀道知自己說了謊,寒冬臘月,能見著的不過雪梅。

  看小斐守歲趴著問他:「我都沒見過,你要是騙我……」

  「不會!」斷了小斐守歲的話,陸觀道著急證明,「我不騙你!」

  「為何?」

  小斐守歲饒有興趣。

  「因為……因為……」

  「你看你,這都回答不上來,不是騙我是什麼呢,快點走吧,不要擾我清淨。」

  「不是的,不是的!」

  眼見著小人兒要將自己縮到槐樹里去,陸觀道這才意識到自己僵硬的手。

  他松下手跑到槐樹邊,努力大聲回應:「因為你沒有騙過我,所以我也不騙你!」

  「我?」

  小斐守歲已經沒在了綠影,徒伸出一隻小手,掛在枝椏上,「我不識得你。」

  「你不……這不要緊!我認識你就好了。」陸觀道著急忙慌,語無倫次。

  「騙子。」

  這下子連手都不給他留了。

  一陣涼風吹拂,槐樹終不是無風自動。

  巨浪帶來新生,拍開陸觀道被細汗打濕的衣襟。

  他擦了把汗與淚珠,仰首傻言:「我是來尋你的,你在外頭昏去了,所以我來尋你。你不要怕,我不騙人,我自始至終說的都是心裡話,或許聽起來有點、有點像是人伢子,可是我……我到底……我想不通要怎樣說,你還在嗎?理理我,哪怕一隻手,槐樹這麼大,我的聲音是不是太小了……是不是我不該來的……不該來的……」

  壓抑孩子氣的委屈。

  陸觀道斷斷續續:「可我不帶你走,你就要一人活在這裡。這裡這麼寂寞,沒個人說話,怎麼好得?」

  「那你留下來陪我。」

  「好!」

  沒有思考,沒有猶豫,就這般應答下來。

  好似陸觀道從前也應過這樣的話。

  他又說:「那我就在這裡種花!」

  「你……」

  樹里的人兒沒了動靜。

  陸觀道一直開口:「種什麼花呢……」

  見大火與水的交融,死人窟從不見生機,常人說勸生不勸死,但到了死人窟唯一的生也就沒了。

  陸觀道犯了難,竟就思考哪處種地,哪處養牛。

  「這裡的土太少了,要先種些好養活的,嗯……白楊吧!陸姨說,大漠裡頭的人兒就會種白楊哩。白楊一種就是一長排,擋著沙塵,擋著悲風,這樣你……」

  一直擡頭,看到小斐守歲終是再次出來見他,陸觀道三兩下抹去眼淚水與鼻涕,笑道,「你就不會覺得寂寞了。」

  「我……」小斐守歲垂眸,「我不寂寞,不需要你給我種花。」

  「不是!」

  「你快走吧,這裡死屍鬼怪多得很,嚇到你我可不來安慰。」

  沒等小斐守歲再回到樹中,陸觀道著急:「我不怕!」

  「嗯?」

  小斐守歲笑了聲,「那你哭什麼。」

  「我?」

  指腹摸下一滴淚,陸觀道厭了眼帘,聲音也忽得低了,「怕的不是它們,是你……」

  「怕我?」

  陸觀道點點頭,便是累了般盤腿坐在槐樹旁:「怕見到你時,是一具白骨……」

  「你咒我。」

  「不……」

  目光落在水波之上,就在兩小兒無猜的時候,水將死人窟的一切濕潤,獨留槐樹在中央不受波瀾。

  陸觀道抱住了自己的雙膝,低沉了聲嗓。

  「活著的,是暖和的,死了就冷掉了。陸姨她就是這樣,成了一具焦黑的,沒有熱氣的黑骨……」

  小斐守歲看呆了大水,沒有在意陸觀道所言。

  「我就只能撿來墳頭的鏟子,一鏟子一鏟子地挖,挖了好久才放得下他們……我不想、不想見到你時,還要我挖洞……滿手沾著的不是泥,是血……」

  站起身,陸觀道可憐兮兮地盯著斐守歲。

  「所以你,憐愛一下我吧。」

  小斐守歲撲哧一笑:「哪裡學來的話?」

  「唔……」眨眼歪頭,頗像只大狗狗,「不知道,心裡頭有,就說出來了。」

  「那什麼是愛?」

  波濤拍打遠處巨石,好似真的成了海,填下深淵,長起生命。

  斐守歲沉了眼神:「與我說說愛吧,陸姨與你是愛嗎?」

  「陸姨……」

  陸觀道辨心中所思,他篤定,「是娘親的愛。」

  「娘親的愛與憐愛有何分別?」

  「可憐我就愛惜我……好像也沒有區別……」陸觀道扒拉起身側的小石子,「可我總覺著它們不一樣。」

  「你說。」

  「我想……」

  陸觀道再次擡頭,望小斐守歲,「你也是能憐愛我的!」

  小斐守歲數著樹葉的手一滯,撇過頭不願見陸觀道。

  「我不可憐你。」

  「啊……」陸觀道不解,「為何?」

  「你見過花兒,我沒見過,我比你可憐多了。」

  「那就與我一塊兒去看花!」

  陸觀道雙眼一亮,亮得忽閃忽閃,讓人忽視不了。

  「我從沒出去過,你別想著帶我走。這裡危險得很,到處都是女鬼修羅,你一人早早走吧,省得他們盯上你。」

  小斐守歲因偏頭不見,沒有發覺那個聽話的小孩離他越來越近,「你要是死在這兒了,我遇著你的屍軀可不會憐惜,你聽到沒?」

  說著狠心話,咬牙轉過頭,嚇了一跳。

  是陸觀道趁著小斐守歲不注意,動作極輕地爬上了槐樹,就在小斐守歲身後一副呆子的表情。

  怎會有人雙目澄澈,落不下一點塵埃。

  眼尾微微紅,哭過吧,這是哭了多久?

  陸觀道的表情似是在回答斐守歲心中的疑慮。

  「你不看我,我擔心你,就爬上來試試……」陸觀道目移,「遇見你太高興了,我都忘了我會爬樹……」

  風動嫩葉,樹高人小。

  方才看不清來者,現在靠得近,一覽無餘。

  斐守歲透過陸觀道的墨綠色眼睛,再望曾經。

  他知曉了。

  自己是裝不下去,也不勸不走他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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