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9章 起水
2024-09-15 02:36:41
作者: 顧三銘
第89章 起水
陸觀道聽男子言,立馬回身半跪:「是。」
好似鎮妖塔的妖都習慣了陸觀道的動作,他們只顧看狐妖熱鬧,而不管陸觀道下跪之利索。
在好些個妖眼中,他們為妖邪是不會輕易屈尊跪下。雪狼說,跪天跪地跪父母,花越青便也是這般想。
白狐貍鬆開手中大尾巴,坐在地上恥笑:「你跪誰呢,跪面前的巨石嗎?難不成你是石頭成精,與你的好好爹娘一塊兒生在此處?」
陸觀道握拳不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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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問你話呢!你居然敢不理本君!」
男子在上頭嘆息一聲,替了陸觀道開口:「這裡是仙界鎮妖塔,不是你的青丘溫柔鄉,狐妖。」
話落。
陸觀道擡頭,視線穿過荒蕪石堆,他看到男子悲憫的臉龐,有說不出的苦楚從看到此地就開始蔓延。小孩的心被那目光浸泡,泡得有些發脹。
後來說了些什麼,陸觀道聽不到了,他模糊視線只觸到昏黑的巨石,還有他一把拽起白狐貍就往高屋而去。
男子?
男子的面貌又散了起來。
五官成了一把白沙,失去原本朦朧美感,看得陸觀道發毛。
索性,男子沒有叫陸觀道進屋,他站在屋外檐下,屋子裡男子與花越青說了什麼,僅是杯盞碎裂,燭台傾倒。
隨後花越青奪門而出,留下了一兩滴淚珠。
陸觀道不敢靠石牆,屋子裡男子漸漸傳出的低.喘擾著他的心尖,也不知怎麼的,這般感情難以捉摸。
男子掙扎:「無用……無用之材,我的藥呢……」
藥?
只見視線被喚,忽地進屋。
周遭白茫茫,亮到只剩男子一個趴倒在地。
什麼藥?
小孩不解,卻看自己的身軀著急忙慌地翻箱倒櫃,終是找到了一個小瓷瓶。倒出瓷瓶中不足半個指甲大的東西,陸觀道已扶住男子。
男子的手抓住了陸觀道衣袖,他好似很是痛苦,沒了面貌卻能清晰聽到一呼一吸,皆是苦難。
何至於生這般的病?
喘.息不止,宛如被人吊在空中不停沉浮於黑水。
男子沒了力氣,低聲言:「到底是見素說對了,我若……若沒人陪在身邊,該是怎樣的難熬……」
話輕彈,落玉珠入陸觀道之心。
陸觀道很是嫻熟地將藥丸塞入男子唇瓣,他道:「大人……」
在說什麼?
小孩努力去聽,中間那段卻渾濁得無法捕捉,只依稀是身軀說了句:「不是大人離了他人不行,而是他人離了大人活不下去……」
他人是何人?
白色帷幕緩緩下降,陸觀道的意識離開了那具不由他掌控的身體,小孩意識越浮越高,在空中俯瞰自己緊抱男子。
男子依舊望不清,那無比熟悉的身姿,乃至手腕與髮絲,好似都是他熟悉的。
小孩拍拍臉頰,揉揉眼睛。
好生奇怪,這又是哪位可憐人的記憶,蠻不講理地闖入他的心。
想不通便也不去想,只記得要去找斐守歲。找到斐守歲是比所有事情都重要的,這些個記憶之後再議吧!小孩想,等找到了斐守歲就與他說,說有個不認識的人兒硬塞從前給他,他好不苦惱。
問一句斐守歲,要是他該怎麼處理不屬於自個的身外之物。
神思迴轉,驀地湧入幻境。
陸觀道再次睜眼,看到面前是死人窟萬丈深淵。
深淵裡有狂風大火,吞噬一片一片棕黑荊棘,而陸觀道不知何時站在懸崖峭壁之上,只一動身就要墜下無底煉獄。
咽了咽。
下面的烈火烘烤皮肉,陸觀道擦了一把冷汗。
好可怕!
環顧四周,直勾勾地看到深淵那頭青蔥。裂谷的另一邊,長著一棵滿是春色的古老槐樹。
槐樹樹根,有十人圍抱那般粗,他的枝條垂在地面,好似在與土地相擁。
三兩葉片順風滾落深淵。
而攔著陸觀道的深淵根本看不到盡頭,說的並非深淵底部,而是深淵之左右。
左右距離狹長,好似天地初啟,夸父一腳嵌入其中,隔開了兩頭的深情。
陸觀道下意識地想。
是不是斐守歲就在那頭?
在的話,他要怎麼跨過深黑,去找斐守歲?
死人窟到處可見的屍軀無時無刻不在喧鬧,但槐樹寂靜,靜到死氣沉沉,摸不著起伏。
若非槐樹還有綠葉,誰能想到在這大火肆意的地方,能有一處偏隅。
陸觀道著急無異,他看了眼腳下。
腳下荊棘有白骨森森,看上去人骨與獸骨一塊兒葬在下頭,無人掩埋。
「怎麼過去……」
自言自語,陸觀道小聲,「我既不會飛,又不能施法,我要怎麼尋到你……」
施法?
小孩一愣,他恍然。
對了,他會幻術,他能照貓畫虎學斐守歲的咒語!
只見陸觀道站於崖邊,熱風吹枯草而卷他衣袖,他掐訣念咒,在幻境裡模仿著斐守歲的一舉一動。
先是撚兩指,再……再要轉個圈,就會有盈盈的光……
陸觀道半眯眼,胡亂掐訣的同時,他還在注意著槐樹。
槐樹歲月靜好,不受大火叨擾,無風自動。
「唔……」
小孩失敗了。
看向開不了口的槐樹,他有些蔫巴:「要是過不去,大火會不會燒到你?」
「樹後……為何我會確信無疑,樹後就有我想尋的人?」
千年槐樹總是讓人捉摸不透,失了幼稚與純良般坐落懸崖,永生永世不語。
陸觀道擡腳,踩著枯草與屍塊,妄圖多走幾步去窺視槐樹。
可槐樹無懈可擊,也無處能琢磨,陸觀道撲了個空。
啪唧坐在崖邊,陸觀道盪了盪腳,他已不是小孩模樣,盪腳時看到自己長長的腿,還不是很適應,總覺著占了他人之身為己用,是件很見不得光的事情。
想是等會兒見到了斐守歲,他一定要立馬脫下軀殼。至少要與斐守歲說,他不是盜賊,他從來沒有偷過任何東西,也沒有違背過任何一句話。
誰的話?
小孩撐著腦袋。
斐守歲說過嗎?
見大火撩在身後,小孩無感似的:「我在想事情呢,別來煩我……」
「嘻嘻,公子哥在想什麼?」
那火兒突然說了話,話語刺過寂寥悲涼的荒原,刺在陸觀道沒有設防的後背。
陸觀道駭了一跳,猛然起身,卻因在崖邊,身子直直地朝深淵裡倒。
啞了喉,陸觀道捉不住風兒,就見著一團巨火探出懸崖,仿佛有了臉面般對他說。
「嘻嘻嘻,終於掉下去了,真好,真真好……」
「等你掉到峽谷里死了,我們就吸你的血,吃你的肉,啃你的骨……然後等你皮爛,用地下所有的白骨做成長橋,點燃對岸的槐樹!就差你一人了,就差你的骨頭,我們就能越過他造的天險,把他一併吞到肚子裡,與我們一塊兒沉淪……」
槐樹……白骨……吞……沉淪……
槐樹!
「不!不行!」
深淵很長,長到陸觀道能掙扎反抗。
周圍赤熱的火開始漸漸消失,隨之長在陸觀道身邊的,是綿延沒有邊際的寒風。
深淵之風自下而上托住他,讓他墜得不那麼快。
小孩咬牙睜眼,一串因風起的淚珠,被風舉到很高很高。
無盡的冷比火光嚇人,便是見不到明天的黑夜,見不到白晝的夜晚裡,陸觀道總是縮在燈盞下,一步也不願遠離。
又是何時起,他曾與人相伴行在昏黑?
沙啞聲音:
「殺我可以……千萬不要點了枯樹……」
「一段枯木,你憐惜什麼?」火兒笑問。
「我……」
陸觀道撞破了黑,將要墜到荊棘叢,他伸出手,模仿斐守歲的手勢掐訣,「我想他……我想他了……我想、我想他就在樹後,在我看不到的那邊,等我……」
就像總跟不上腳步的他,努力跑幾步,就能看到一旁耐心等候的斐守歲。
海棠樹層層疊疊,樹林排山倒海,他是抱著他走的。
走進一家小小客棧。
海棠鎮的事情小孩還歷歷在目,他不想死,不想成了白骨讓大火通行,他不想看到自己如火的願,更不願撿一支枯枝,長跪不起。
手指一旋,獨屬於陸觀道的靈力如清泉湧出。
他也不知自己在念什麼咒,道什麼故事,感知告訴小孩,有巨浪從地底湧出來,一瞬息就漲潮,埋去荒涼的白骨,漲過深黑之荊棘,而拖住了他。
那像什麼呢?
陸姨……
是小時候洗澡,一個大大的木桶,裡面溫吞的水卷過,而陸姨會用葫蘆勺子舀水澆在他的背上。
就似這般的暖,撫摸著陸觀道的身軀,但他也知道陸姨不在了,陸姨走了,幻術能變出來的永遠無法代替過往。
所以他要努力去抓牢身邊人,哪能推著他跑,他就跑了,頭也不回一個。
陸觀道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,他咬唇壓抑,與大火言:「不准你點燃他們,一個都不准……」
「要是只留我一個人了,晚上這麼黑,這麼長,我該怎麼辦……」
「明明能抓住的,已經鬆開過一次手……我、我……」
從水中坐起身,看水發了瘋,竟妄想填滿深淵。
陸觀道用他長大的軀殼,不停地抹眼淚:「我不會再跑開了……」
「要是跑開,她定會說我無能,怪道尋不找他……」
猛地睜開眼,已經哭得布滿血絲的眼睛,呆呆地看著深淵峭壁上的枯枝。
「她……祂……」
陸觀道吃痛地捂住了頭,「她不准我記起她,不准……」
就在那些痴話說出口的時間,巨浪輕易地吞噬了深淵。
浪卷長空,撲滅岸邊大火。大火無法後退,被浪花一下吃盡,吃得獨留呲啦啦的聲響。
屍軀血水被大水衝散。
剎那,空氣中沒有灼熱與屍臭,有淡淡花香不知何處起,沁人心脾。
陸觀道腦海充斥著亂七八糟沒有頭緒的記憶,痛得他只能捂著臉躺在水上,嗚嗚哭個不停。
水不停歇,終是漫得沒有邊際,蓋過死人窟的面貌,也將那槐樹圈在懷裡。
小孩子的哭鬧聽著比風聲都要傷心,四周也就只有陸觀道一個活人,一個聲音,寂寂地打著。
陸觀道歇斯底里,看到無路可走,卻又有水引他見槐樹,他的本能拋棄了記憶與痛,手腳並用,撒丫子爬起來。
爬著爬著成了跑。
跑得狼狽,他知道。
哪管呢。
真正愛他的人,不會懼怕黑夜,不會嫌棄他哭得難看。而他失了一次的勇氣,這回啊,他要棄暗投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