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0章 吃人
2024-09-15 02:36:21
作者: 顧三銘
第70章 吃人
聲落。
北棠緩緩起身,她走得很慢,幾乎是走一步停一下。牢外燭火滋滋地燃,偏亮她那一雙大紅色繡花鞋。
她一撩沾了泥污的裙擺,紅色繡花鞋就裸露在北安春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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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兒家抿唇,用手提起衣袖,順著姿勢半跪在北安春面前。
「娘親,」
她低頭,端起北安春的下巴,似乎是憐憫,「不是娘親殺的我,娘親怎麼胡亂認罪呢。」
「不是我?不是我……」
「是呢,怎會是大慈大悲的娘親,那日把匕首插.入我肚子的,」北棠湊到北安春耳邊,細聲,「是薛郎啊。」
「我兒?!」
北安春猛地推開北棠,她想後退,卻因身後矮牆無處可逃。
手指嵌入黏糊糊的枯草間,偏抓到一手腥臭的淤泥。
老婦人的瞳孔中映射出一張冷白的臉,她面前的北棠扯著半開外衣,抖了抖灰塵。
「可惜薛郎忘了,他的心裡頭呀,只有阮家二姑娘。噫?娘親怎麼在發抖?他們的姻緣不是娘親選的嗎,可是娘親縱容他們,不然照薛郎膽識定是不敢去私會的。」
北棠笑眯眯地捧起北安春灰白長發,「娘親是睡糊塗了?怎會不記得我是死是活。」
「是死……是活……」
北安春仰起脖子,她在細細看北棠臉上的痣,吱呀聲響里,「你有一顆在眉尾的痣,還有一顆……一顆在耳垂……」
老手划過北棠臉頰,落在黑髮之後。
北安春笑道:「在呢,這顆痣在呢……咦?」
眼看北棠拍開北安春的手,她用力一擦,耳垂上的黑痣如墨點被熨開。
女兒家笑了聲:「我阿姊點了八年的痣,我擦了好久才擦淨。她喚了你八年的娘親,就算不是北家姑娘,也不該晾在泥地上整整半個時辰。娘親,你知曉嗎,半個時辰,早涼透了。」
「涼透了……涼透了……不不,是我兒,是我兒殺的,不是我,不是我……不要來找我,是我兒殺的,不是我……」
語氣越來越含糊不清。
北棠白了眼伏在地上掙扎的北安春,繞開她,走至牢門之前。
燭火映出北棠半張臉,其餘的只剩一直躺著裝睡的薛譚。
女兒家嗤笑道:「無論什麼事都躲在娘親身後,還好意思稱呼是大戶人家的公子?」
薛譚沒有動靜。
「八年前你與阮二廟中茍且,被北棠娘子發現,本以為要被北家退婚,誰曾想北家因你薛家入獄,在京當官的抄斬,在海棠鎮的都發配去了嶺南。」
北棠深吸一口氣,「唯獨北棠,一紙婚約僥倖脫離。」
視線落在薛譚身上,那個背對著眾人一聲不吭的男子,早早地嚇了尿。
「怎的,薛大公子如廁的習慣是在榻上?」北棠捏住鼻子,「這牢里本就夠腌臢了。」
一旁的老妖怪見此傳音於謝江兩人:「聽北棠言,幾月前死的是她阿姊?」
「應是如此,照她所言就是有三個北棠娘子。八年前一位,如今的兩位。可為何後頭的兩位要頂替北棠,她們又是誰?」謝義山摸著下巴,目光聚在牢房一側,「面前的會武,莫不是殺人買兇,但要是買兇她該早動手了,一個是手無縛雞的老婦人,一個是讀了幾本破書的公子哥。」
「這與花越青是愈發遠了。」江千念無奈道。
「不,我被鎖鏈穿身時聽鬼使說過,說八年前有個姑娘與一妖怪許下了真心。在幻境裡北棠也曾嘆下一句,大致是可憐了一人,在山腳等著她。」
「非人而是妖,花越青?」
「再加上阿紫客棧,江姑娘,」斐守歲篤定道,「那個與北棠娘子許下真心的妖怪,十之八九就是花越青。」
話落。
只聽監牢中的假北棠諷道:「可憐了她,逃了發配又能怎麼樣,還不是捆著綁著送去了墓里。她倒好一死了之,輪到我的阿姊替她受罪,替她再死一回。」
因那幾句話,假北棠的面相完完全全地變了。
一個弱柳扶風只會哭啼的婦人,眼下正雙手叉腰,衣襟半開,似是潑辣,她厚重的袍子下露出潔白的腿。
若細細對比,那條腿並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富貴夫人,人常習武,方有這般結實的曲線。
不過習武之人,皮膚不該白得透血。
假北棠撣撣手,正要擡腳,旁邊的北安春拉住了她。
老婦人坐在枯草間,泥水糊滿了她的手掌。一張老淚縱橫、風霜隨意的臉現在假北棠身下,沒有半分富貴人的樣子。
她一下子抱住假北棠的腿,泥水順著手腕流落,拶刑之手攀住,顫抖道:「姑娘,我聽到你不是北棠了!你不是北棠,你卻嫁入了我薛家,你!你不能走!你不是北棠,你就不能輪得到『特赦』二字。你走了誰來陪葬?誰來陪我的葬!」
「陪葬!?」假北棠猛地一蹬,卻聽老婦人漸漸瘋魔的話。
「不,不成!」
北安春死死不願鬆手,「我縱容阮二姑娘不過是承了她的心心念念!我被你們北家拋棄下嫁薛家時,你們可有憐惜過我一回?我在薛家生不如死伺候公婆,你們北家可有我的一間草房!老天爺啊,就連我兒都是個扶不起的阿斗,還管什麼阮家姑娘,那小蹄子有賊心沒賊膽,阿斗配阿斗罷了!」
「你知道嗎,姑娘,你知道嗎?北家抄家前,我還找薛家主求情了呢,可他卻說我吃裡扒外,說婦人就是沒有眼見。我的眼見?我能有什麼眼見!求了這大半輩子,無人疼我,無人點我玲瓏嫁妝,夫君不愛,蠢子不孝,半截身在土裡什麼都沒有了!都沒有了!」
北安春嘶吼著,是徹底地瘋了。
「我恨啊,憑什麼,這都憑什麼!我不過殺了個人而已,憑什麼讓我身居監牢,受拶刑苦楚!」
「殺了個人?」假北棠悶聲,「你手上經過的人命只有一條?那些個被你拐賣去了深山老林的女娃娃,哪個不是你的過錯!」
「女娃娃……」
北安春伸長脖子,虛眯著眼,「那些小賤人!」
彭得一聲巨響,老婦人臉上煞紅,是假北棠用腳踢開了她,踢得她怒目圓瞪,像是地府爬上來的修羅。
倏地,又是一腳,腳掌帶風。
假北棠狠狠啐道:「這些年,我阿姊陪你在妯娌演戲,我喬裝走遍山川所能尋回的孩子,竟只有一個。那孩子後來被阮家老太太撿走,託付給了蘭家婆子,對外說是蘭家人。您老貴人多忘事,可還記得前不久攆走的阿珍!」
「食他人之血,長己之肉身,當真是大慈大悲。」
假北棠說著說著,流下眼淚,她立馬用手背向上抹去,「我阿姊不會武功,看宅中婢子可憐遲遲不走,最後死在你與你兒手下。你日日走的院子,是我阿姊的亂葬崗!」
「八年前北家書院,阮二與你兒的爭執你沒暗中出手?還是說後來廟裡私會,不是你囑咐牽馬小廝出的主意?北安春你安的什麼心,只有你自己最清楚,別等到他人給你寫了罪狀再後悔!」
那拶刑之手聽罷漸漸鬆了力氣,北棠藉此機會掙脫,甩甩手:「你兒是阿斗,阮二是阿斗,那你又是什麼。」
「我是什麼……」
「你是薛家老太太,還是北家旁系的姑娘?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「那把匕首拔出時,你早就認定了,就是你的心早將一切都拋遠了,還在這兒可憐給誰看呢。」
假北棠嘆息一氣,撣撣外衣,三兩下系好腰帶扣,擡腳要走時,看向燭火里的薛譚牢房。
身後的老婦人低頭凝望枯草,不停地問從何而來。
對面牢房薛譚已坐起,蓬頭垢面地瞪大眼盯著假北棠,眼神無光痴傻,嘴巴歪斜,口水濕透了衣襟。
竟就這樣白白地傻了。
假北棠笑一聲:「何時傻的?」
薛譚不作答。
「好啊,好啊,一個瘋,一個傻,惡人下場落得如此輕鬆。」
說著,假北棠取出頭上髮釵,撬開了牢房之鎖,又在北安春面前鎖上。
她走到薛譚牢房處,不知從袖口中拿出了哪家哪門的符紙。
符紙泛黃,上頭是朱紅丹砂。
謝義山在旁,疑道:「這樣式……」
「謝兄見過?」
「未曾。」
假北棠掐訣默念,符紙在她手上如香灰四散。白煙緩緩上升,遮擋視線,撩開眼睫。見她輕輕一呼,煙與香灰吹入薛譚房內。
「他來了,你們難逃一死。」
祂?
老妖怪皺眉。
「我雖不喜狐妖,但只有他能逃離法度,懲戒爾等該死之人。」假北棠笑著,「薛公子,簡單入獄能否解了奪妻之痛?」
奪妻?
「倒也算不上奪妻,只是狐妖一直這麼想著,漸漸地也就是了。」
老妖怪傳音道:「是花越青,與我推測無二。」
「那……」
斐守歲與謝江兩人相視。
三人很是默契,讓挨了板子的江千念護住小孩。斐守歲一念咒術,便與謝義山一同現在假北棠身側。
一左一右出現的突然,假北棠愣了一瞬,未等她反應,謝義山箭步上前,一張符紙貼在女兒家額上。
墨水傾倒,瞬息之間將假北棠攬入,沒在黑暗。
斐守歲接過江千念的佩劍,劍身一挑,開刃處抵在假北棠脖下。
燭火順在墨水的瑩瑩繞繞中,半明半昧,襯得斐守歲明玉眼眸,那紅色眉心痣若隱若現。
笑道:「這位姑娘,可否一敘?」
假北棠倒是沒有慌張:「兵刃相向,想是只能吃敬酒了。」
言畢,斐守歲放下長劍,拱手道。
「不知姑娘姓名。」
「自那年鬧災荒死了姥姥,我就是個無名無姓的鬼了,道長想怎麼喚都可以。」
「這……」斐守歲逃開話題,肅然,「你與花越青是什麼關係?」
假北棠吹了吹符紙:「是阿姊和我的再造父母。」
再造父母,災荒……
老妖怪聯想到女兒家的身世,他放緩了語氣,看一眼痴傻的薛譚,那瘋魔的北安春正在地上啃食枯草。
牙齒摩擦稭稈,咔嚓響聲。
長劍入鞘,斐守歲直奔目的:「花越青在何處?」
假北棠挑眉:「方才燃了紙,想著不出一刻鐘道長就能與他碰面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