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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 同胞

2024-09-15 02:36:23 作者: 顧三銘

  第71章 同胞

  「聽姑娘所言,似乎對再造父母有不滿之情?」斐守歲向謝義山微微點頭。

  謝家伯茶知其意,掐訣燃了符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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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青白火光撩過符紙,假北棠的臉龐感受的卻不是灼燒,是一陣暖意,如寒春一杯熱茶。

  「怎得。」

  假北棠伸手接下燃盡後的香灰,「這樣柔和的術法固我行蹤,道長作何用意。」

  「與我等聯手,」斐守歲拋出魚餌,「若非花越青阻攔,想必姑娘與令姐不會困在薛宅,或為他賣命。」

  假北棠眯了眯眼:「與你聯手?莫不是把刀刃對向花越青。」

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「哈哈哈!」假北棠大笑,「我一屆凡人與千年的妖怪為敵,道長這是推我入火坑,還是想拉個墊背的?」

  一旁江千念抿唇不語。

  斐守歲垂眸:「千年的妖也會有弱點,姑娘跟隨花越青想是很久了。」

  話說一半。

  老妖怪看到假北棠眼裡閃過一瞬的猶豫,早知人性這般,他沒有猜錯。

  「我若用阿紫客棧的那位來要挾他,他當如何?」

  「他會發瘋,」

  假北棠聳肩攤手,「以我對花越青的了解,他不光會找道長您報復,他還要拉著您的親朋好友一塊兒陪葬。道長既知阿紫客棧的真正用處,也該知曉那裡的禁制並非常人能破,這樣費盡心思的法陣叫人要挾了去,能不發瘋?」

  「換作你去。」

  「我?這齣是調虎離山還是空城計。」

  「不,當是釜底抽薪。」

  話落,假北棠默然不語。

  斐守歲猜得沒錯,面前的假北棠能自由出入阿紫客棧最上層,那個唯獨用了紅漆塗抹仿佛是懸棺的地方。

  一人一妖對視良久,陰暗潮濕的牢房,唯有叮咚水流。

  偶聽耳邊悶鈍之聲,假北棠緩緩回首,見薛譚趴在牢房上,手指扣著木柱,嘴角的口水一滴一滴匯在衣袖褶皺間。

  薛譚痴道:「娘子……」

  「娘子?」

  假北棠轉身,斐守歲的術法一散,她湊上前,笑眯眯地衝著薛譚揮揮手,便在眾人注視下開了那間牢房的門。

  一進牢房,薛譚就朝著假北棠撲去。

  假北棠早料到如此,側身躲過,用力狠狠地在薛譚臉上踹了一腳。

  薛譚被踹,翻倒在地,捂著臉頰喊疼。

  聽那三十有餘的男子嗚咽哭道:「娘親啊,娘親啊,我娘子打我,她打我!」

  「哼。」

  假北棠冷哼一聲,又用髮釵鎖好門,這才回了斐守歲的話,「道長所說可有把握?這種不是生就是死的買賣,還請道長告知我利害得失。」

  斐守歲能有什麼把握,他略去一瞬,笑道:「誰說只有一位千年的妖?」

  「妖」字煞尾。

  本就濕冷的監牢忽得灌入了一陣寒風,吹得人下意識要去拽緊衣袖。

  假北棠默默將手挪到後頭。

  斐守歲見了,笑一句:「我要是不打算與姑娘商議,早就取了姑娘的性命。」

  「道長說此話倒是與『妖邪』二字對得上。不過我雖不是修行之人,但多少能辨別出是非好壞,我在道長身上看不出什麼怨念邪祟。」

  看不出嗎……

  斐守歲眼色舒緩不少,他抽出腰間紙扇,開扇一揮,周遭寒意退去七分。

  老妖怪道:「有修為的妖大多數都會隱藏身形,只是沒有怨念,姑娘能保證此生擦肩而過的是人是鬼?」

  「呵,是人是鬼並不重要,我想知道的是道長為何要與花越青為敵。為妖性格大多孤僻,不肯成群結隊,而道長您……」

  眼神落到後頭的江千念身上,見著一個比腰稍稍高些的陸觀道。

  小孩正賊頭賊腦地看著她。

  「道長不光有兩個好友,還帶著一個孩子,我是不信什麼得道高僧返老還童的。」

  斐守歲也用餘光掃過陸觀道。

  小孩見斐守歲看他,眼中一下子有了光亮,但又不好意思地扭頭撇開注意。

  老妖怪輕笑。

  「結伴同行,為得不落寂寞。」

  折好紙扇。

  斐守歲背手悄悄拿出腰間畫筆。

  筆端的墨水一點點落在地上,順著石板地縫悄無聲息地繞到了假北棠身後。

  墨水如鬼魅攀上脊背,假北棠毫無察覺,直到那涼颼颼的水漬觸摸到肌膚,女兒家才打一個激靈。

  驚呼一聲,卻早被定住,這次可沒有謝義山的手下留情。

  「道長這是做甚?」

  墨水的觸感溫順,但透進心裡就像剛從土裡挖出來的老乾屍,陰森之氣浸入骨髓。活人最忌諱死氣,假北棠想掙扎,無可奈何,只能看著斐守歲一步步向她走來。

  老妖怪表情不變,至多是帶了些許的讓人摸不透的戲謔。

  他掐訣說:「結芻為狗,借魂落靈,隨我化形。」

  墨水得令,一半脫離,幻成一個高大身形的女子。

  女子戴珠寶發冠,赤紅新娘喜服,頭呈一傾斜,她的雙手從後背圍住假北棠。手掌寬大,細細看能見著指尖傷痕。

  謝家伯茶一愣,傳音給斐守歲:「亓官家二姑娘?!」

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每一個被斐守歲點魂度化的,斐守歲都能擬其形態,幻為己用。

  老妖怪眉頭微皺,女子得令將身體向下壓。

  假北棠還在驚恐之中,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頭顱被迫嵌入墨水女子體內,她兩眼昏黑,緊接著她一生的悲歡離合如皮影戲,一張又一張地傳入斐守歲的心識。

  心識一片寂靜汪洋,有槐樹落水垂根。

  暖風拂面,打落三兩葉片,葉子點起卷卷漣漪,微波不止。

  斐守歲的意識坐在槐樹下,他一襲青衣,眉間紅痣不減,灰白的眸子配散落的墨發,是一副掛在房間捨不得摘下的畫。

  見空中拉開帷幕。

  斐守歲仰首,懶懶地瞥一眼,第一場戲是雙生姊妹在一片血海中無家可歸。

  老妖怪百無聊賴地想翻篇,模糊的記憶里,他看到假北棠的臉不似現在那般。

  甚至是完全不同的面貌,沒有一處相似。

  一眼便猜到了緣由,斐守歲嘆道:「花越青如此對你與你阿姊,你還想著為他賣命?」

  聲音落在遠處。

  站在海水上不能動彈的假北棠不解,偏了偏頭:「道長捉我來此只是為了說這個?阿姊與我的面貌本就和北棠娘子一樣。」

  「……是嗎。」

  斐守歲笑著把帷幕一旋,那一幕可憐落魄的雙生子戲,印入假北棠眼中。

  「我的幻術不會有假,不過信與不信是你的事。」

  女兒家啞了聲嗓。

  「想是花越青動了手腳,」斐守歲嘆氣道,「我本想使些手段找出你的短板,沒想到有這一出。」

  老妖怪站起身,本著長袍,邁開腿時才見他赤腳戴玉環。

  那環斐守歲自己也說不清,似乎是有心識時起就存在了,取不掉也藏不住。

  一步踏入水中。

  水是刺骨的冷,皙白的腳掌埋入細沙。

  斐守歲仿佛感覺不到,一點點往女兒家的方向走去。

  邊走邊說:「我猜十之八九,你與你阿姊丟了少時記憶,只記得被花越青所救?你所說的饑荒與姥姥怕也不是真的。」

  「這個地方……」

  「你方才可有看見我身後的另一個姑娘家。」

  「看見了……」抽泣聲漸漸。

  「她是濟海江家家主的女兒,當年是花越青滅她家門,所以你該知道我為何要與花越青為敵了……你,怎得哭了?」

  老妖怪走到假北棠身側,見女兒家落下一行清淚來。

  聽她顫著聲音:「濟海江家……花越青說過,他就是在彭城善鑄劍的江家撿到阿姊與我!」

  「什麼?」

  「他起初說那年死了人是因為蝗蟲過境,縣裡糧倉顆粒無收,他說撿到阿姊與我時,姥姥已經活活餓死了,所以才沒救下姥姥!而他又說姥姥是濟海江家的人,讓阿姊和我姓江……怎麼會這樣……難不成姥姥和饑荒都是假的……只是他屠了江家……」

  假北棠崩潰地去看帷幕。

  帷幕是一具具血淋淋屍首,兩個抱團瑟瑟發抖的小女娃。

  畫面正中央倒下一個牌匾,匾額上潑墨大字「江府」。

  「啊……啊……既騙了緣由,為何不編全?還要扯上江家之事?!他居然連謊話都不願多想!阿姊對他忠心耿耿,如此賣命,他竟是阿姊和我的……滅門仇人……」

  假北棠抱住自己的雙臂:「阿姊你為何要死在薛宅,獨留我一人。這天好冷啊,穿多厚的衣裳都還是冷得發顫……」

  「姑娘!」

  斐守歲喚了聲,「你要是在這裡失了心智,我是不會出手相救的。」

  假北棠擡起眼眸,早早的紅了眼眶:「失了心智……」

  「斯人已逝,當往前看。」斐守歲皺眉,擔憂地看著假北棠。

  「嗯……道長說笑了,難不成道長的話不是在救我?」

  「是也罷,」斐守歲語氣溫柔,「我想江幸應是你同胞。」

  「同胞?」

  「這事還請姑娘自己與她說。」

  斐守歲擺出男女老少都喜歡看的表情,微笑著接下假北棠的話:「不知現在姑娘可否答應我說的要求?」

  老妖怪半截身子沒在水中,他一直擡頭看著假北棠,看著女兒家抹去眼淚。

  在他心中無論是陸觀道還是謝江兩人,乃至是面前的假北棠夫人,都不過是個孩子。

  一個在他歲月中彈指一揮間的小人兒罷了。

  哪能不起憐憫之心。

  斐守歲知道為妖最怕的就是失了心,所以他總會放下偏見,扶起一個又一個迷途之人。

  老妖怪伸出手:「我自然沒有強求你的道理,你的今生之事我不會再看。」

  假北棠悻悻然看向那只在她面前的手,笑了聲:「道長對每個姑娘都這般柔情?」

  「嗯?何意。」

  「沒什麼意思。」

  假北棠並沒有握住斐守歲的好意,她一躍而下。

  水面久違的掀起波濤,一圈一圈,跨越斐守歲,打在槐樹根旁。

  女兒家抹去淚珠:「道長呀,我知道你是個頂頂好的人。但我也不是尋常人家嬌滴滴的姑娘,眼下我要是與江姑娘執手淚眼地相認了,她就算要復仇,也會束手束腳,那倒不如陌路。」

  「我這一生無聊透頂,道長便是閒來無事翻翻也不必告知我。」假北棠坦然道,「適才對道長的不敬,請海涵。」

  假北棠轉身拱手,並非福一福。

  海水不捲波濤。

  斐守歲輕嘆,一揮手,女兒家的身軀開始透明,漸漸地要淡出他的心識。

  「我會去阿紫客棧,但不敢與道長保證能破了禁制,要挾棺中人。花越青乃狐妖,最善換面偽裝成老嫗婦人,他曾裝成薛宅中多人面貌行事,道長切記當心,誤被他騙了去。」

  假北棠魂魄飄在上空,見碧藍海水,她眼眉寬鬆:

  「他曾與我提過一句話,我只記得下半句了。」

  「作何言?」

  「是句沒有平仄,不講韻律的雜話,」北棠吸一口氣,「念作『鳥銜花而結環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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