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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章 痴人

2024-09-15 02:36:19 作者: 顧三銘

  第68章 痴人

  「可惜人啊偏愛講究些危成。危也好,成也罷,總歸是躲不過的。」顧扁舟輕笑一聲,擡起腳先是一步跨出了屋子。

  一襲緋紅如碎裂化開的金烏,執聖旨擁入官差之間。

  北棠宅院冷颼颼的,初冬將臨,撲面的寒風打在斐守歲臉上,他牽著陸觀道站在內屋與外屋的隔斷處,身後矮矮的門檻,攬住了一屋子光亮。

  老妖怪看著顧扁舟走遠,前世二字悄無聲息地浸在他心裡頭。

  「活了這麼久了,倒是第一次聽說妖怪還有前生。」

  小孩仰頭看著他:「你要回到前頭去?」

  「……不,」斐守歲摸了摸陸觀道的腦袋,「既已生,便不回去了。」

  

  ……

  夜半,亥時。

  冷月輕輕裹,海棠瑟瑟落。

  白日裡薛宅的喧鬧還在斐守歲的耳邊響個不停。從阿紫客棧走到薛宅,路過的行人不免都在唏噓,說什麼海棠鎮又要沒落了,先前走了個賣胭脂的北家,今個兒下葬的是視金銀如豆粒的薛府。

  老妖怪便是戴著草帽,一身粗衣,這樣的私語也不免將他拉入話頭裡。

  不知哪戶人家的大娘,嚷嚷著與他說薛譚與阮二姑娘的趣事,說什麼蓄謀已久,不安好心。

  斐守歲也只好附和。

  老妖怪並不喜歡這樣的閒話,但按照約定,他需帶著小孩站在薛宅偏門旁,等謝江兩人。

  顧扁舟雖說不傷及無辜,但面子上總得走一下流程,又因有個小孩,斐守歲與陸觀道先被盤查完回了客棧。而謝義山便是不好過了,在公堂上處處頂撞官府衙門,又差點拿著拂塵與知縣打起來,幸好顧扁舟不計前嫌,要是計較在牢里關上幾天也情有可原。

  想及此處,斐守歲緊了緊衣袖,呼出口熱氣,他背後靠著貼了封條的薛府。

  選此地也是為了看看顧扁舟是否唬人。

  見圓月升空,時候已然不早。

  但不見謝江兩人。

  老妖怪有些睏倦,時不時的冷風刺得他頭疼,無盡的黑夜從石板路上爬出。身後的小孩緊緊拉住他的衣袖,說是在躲風,其實怕個沒底。

  風吹枯枝,寂寥聲探出。

  好似女兒家的淚水困在了薛宅,只能靠這樣才有一絲重見天日的機會。

  斐守歲背手執筆,周遭因風迷了眼,海棠花紛紛落於泥地,偏門也透出一股涼氣。

  陸觀道抓得更緊了。

  「還要等多久……」

  「快了。」

  其實斐守歲也算不准另外兩人何時能到,只是提了一嘴,說:「亥時一刻,我若等不到你們,便先去了。」

  適才早早地聽到了敲鑼打更聲,怕是已過了亥時,不余多少時間。

  冷意從腳底漫上來,嗚咽之聲愈演愈烈。

  沒過多久,乾脆聽不出是風吹還是草動,嘩啦啦地傾了一地花瓣。

  斐守歲側身打開耳識。

  細聽,風撲入耳中,吹動海面槐樹落葉,漣漪卷卷。斐守歲站在槐樹下,他在心識里看到身側的風中有無數個靈魂在遊走。

  黑糊糊的魂魄,頭上點了一盞小燈。

  睜開眼是濃如老墨的視野,空空一片。一合目,仿佛炸開的染缸,色彩濺在眼眶中,一滴滴下落。

  且聽,那些個靈魂低語,有的盼望夫君早歸,有的哭爹爹別走。

  老妖怪愣了一瞬,那風兒裡頭除了哭聲還有咒罵,罵的是賣兒鬻女的爹娘,罵的是不守誠信的書生,更有甚者罵天罵地連帶了自己都一併鄙夷。

  仔細分辨,聲音里,還有個極其熟悉的。

  被薛宅包攬,鬼哭狼嚎的女兒家,扯著嗓子痛斥不公。

  「老天你生我,為何偏偏讓我阿娘是個妾室!」

  「爹爹憐惜我,為何偏偏抵不過嫡庶有別……」

  「要是生在北家就好了,那不管是大姑娘,還是二姑娘,都是老夫人的掌中寶,心肝肉。」

  「我恨啊,我恨啊……為何到頭來只有我逃不出這高牆……」

  嘶啞聲盡。

  斐守歲猛地轉過身,妖身灰白的瞳看到偏門裡,梧桐樹葉一夜間積滿了遊廊。

  枯黃之上,是一具頭顱流血的女屍,正一步一步朝偏門走來。

  繡花鞋踩實落葉,響聲脆如乾癟的肋骨,一瘸一拐。

  老妖怪微微瞪眼,見著女屍伸出手,手掌上滿是深紅血痂。指甲間纏繞好些青絲,勒得手指又青又紫。她污黑的發下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,血痕赤裸裸地掛在臉頰兩側。

  「不是我說的,不是我說的!嗚……我的心好痛,你偏還承認了!」

  什麼?

  斐守歲微微退後,女屍已經湊在偏門上。

  那屍首靠著偏門,貼合冰涼的木板,好似偷聽主人家閨中事的小廝,用雙手不停地撕扯紙窗。

  聽她說:「我想逃……是何人困我在此?」

  猩紅的眼珠突出,近在咫尺的小臉,是阮沁夕。

  困她?

  斐守歲打眼看到的只有抄家滅門的封條,上頭落得辛酉年十一月二十日,紅章辨不出是什麼物件。

  只聽女兒家忽然奮力拍打木門,一呼一吸之間,她張大嘴,是沒有舌頭的白牙,血淋淋的喉管。

  斐守歲不自知地往偏門前靠,在薛府門口掛著的紙燈籠下,他屏住了呼吸。

  「嗚嗚嗚……嗚嗚嗚……我好慘啊,我好慘啊,有娘生沒娘養,嗚嗚嗚……平白落得空歡喜一場……」

  斐守歲皺著眉,他只聽過罵人之話中夾著「有娘生沒娘養」,這是頭一回見人顧影自憐的。

  阮沁夕嗚嗚地哭個不停,這與斐守歲遇到的其他厲鬼不同。別的鬼總想著拖人一塊兒下地獄,而阮家二姑娘似乎……

  慢慢的,女兒家不砸門了,她順著坐在地上,開始給自己盤起麻花辮。

  「嘻嘻!」

  阮沁夕扯下一根長發,舔了舔,左看右看,將麻花辮一股一股綁好。

  她笑說:「綁好了給薛郎看,他定會喜歡的!」

  薛譚……

  斐守歲看女兒家的眼神冷了不少。

  「薛郎定會同我結伴去地府呢,我等著他……我等著他……那兒這麼冷,我一個人去不成,不成……」

  「這兒是他的家,人啊,總是要回家的。不回家怎麼成,不回家就不孝順!薛郎怕老夫人,薛郎怕跪祠堂……只要薛郎回了家,我就帶他走……薛郎獨獨不怕我,因為我呀最喜歡薛郎了……」

  「最喜歡……」阮沁夕將頭埋在雙膝之間,她喃喃自語,「他才不喜歡我……要是喜歡為何不明媒正娶……」

  灌入冷風中的是女兒家的哭聲。

  斐守歲抽出腰間畫筆,卻見阮沁夕沒有怨氣的魂魄,孤零零地摸著麻花辮。

  怎麼到死都不生氣。

  老妖怪蹲下.身子,手掌移到女兒家背後,低語:「你想要解脫嗎。」

  女兒家渾身一顫,看著濃夜,她悠悠地轉過身,歡喜溢出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。

  拳頭砸在偏門上,像是打更人的竹棒子,一下接著一下。

  「薛郎?是你嗎薛郎?」

  「……」

  老妖怪無可奈何地笑了聲,這又窄又高的白牆,竟生出這樣個痴情種來。

  就聽著女兒家一錘跟著一錘,混合著她死去的心跳,寂寥的夜,卷過三兩枯草便一散而空了。

  斐守歲沒有回應她。

  聽不到動靜,女兒家不再砸門,她睜大眼,紫脹的手指划過木板。木板扎進她的指縫,她也不哭,也不喊疼。

  痴痴地說:「怎麼可能是他,我這是在騙誰呢。」

  仰首,見到的不過深灰色磚瓦,又黑又重的門。

  阮沁夕抱住自己,慘笑道:「沒了後路,我又能去哪裡。」

  「阮姑娘,」

  斐守歲用術法喚了聲,「八年前你若不去寺里,可曾想過今日。」

  話落。

  那雙手垂在了身邊,微微擡起眸子,女兒家一聲不吭地盯著黑色的門。

  沒有舌頭的嘴巴,半開。

  「八年前……寺廟……」

  阮沁夕愣了半晌,她反覆念叨著斐守歲所說,似是想到了什麼,見她捂住了嘴,與方才的落淚無聲不同,她拼了命地咬唇,抽泣還是止不住地逃出來。

  用手心試圖攔住嗚咽的聲音,但哭聲不聽她使喚,如秋潮高浪拍打礁石。

  她初次來到人間時,也這般哭過。

  漸漸。

  淚水洗淨了阮沁夕臉上的血漬,她的魂魄在風中一點點變亮。

  黑色宅院裡,單薄的魂,白如紙張。

  風忽地吹過,原本融在夜幕的她,正升騰,飄出了薛宅,飄出了高高的院落。若是白日,這樣的高度可以看到整個海棠鎮的花。

  她是一隻紙鳶。

  陸觀道看到了濃雲下唯一的亮光,小孩怯怯地拉住斐守歲。

  「好亮的星星啊。」

  「嗯,很亮。」

  斐守歲收起畫筆,掐訣幻出一根連接紙鳶的墨線,一把剪子。

  剪子遞給陸觀道。

  「剪斷她。」

  小孩接過剪子,沒有猶豫。刀片切合的瞬間,墨線四散成黑夜的眼睛。

  紙鳶再也困不住了,她飛起來,在初冬的冷風裡,飛得很高很高。直到飛到了天的那一頭,好似就要離開世間了,一支長箭從天空另一邊而來,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。

  划過天際的光亮,刺進了她的靈魂。

  紙鳶在空中撲騰幾下,墜下去,越墜越快,最後倒入了大紅色海棠花里。

  像是在燃燒。

  斐守歲雙目一黑,一口鮮血從他的喉間噴出。點魂的術法被打斷,反噬如毒蛇撕咬傷口。

  他下意識護住身後的小孩,笑問:「顧大人,這是捉她,還是捉我?」

  身後的小孩眨眨眼:「沒見到人。」

  「你別說話。」

  「唔。」

  陸觀道蔫蔫地垂下腦袋。

  須臾。

  路的盡頭走來一人。

  小孩眨眨眼,看那人手裡抓著滅了光亮的紙鳶,臉上笑吟吟:「多虧了斐兄,不然皇家紅印的限制,我可逮不住她。」

  「皇家?」斐守歲盯著顧扁舟。

  「封紙即是。」

  斐守歲詫異轉頭看到封條上的紅章子,原來阮沁夕沒有怨念而被困薛宅,又不見鬼使來帶她入地府,都拜此物所賜。

  「你要她做甚。」

  「不是我要她,」顧扁舟輕輕念了聲,「我這身官服,自是有道理的。」

  「廟堂之人?」

  「然也。」

  斐守歲直起身子,手背擦去血跡:「那看來顧大人的『亥時一刻』也是謊話了。」

  「『亥時一刻』與此無關,」顧扁舟念訣將紙鳶變成了巴掌大小,他又說,「斐兄,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,此女所作所為不值得你施法為她渡魂。」

  「……我的事大人不必操心。」

  「那我便把這隻紅紙鳶帶走了。」顧扁舟晃晃手,紙鳶抖擻下三兩紅花瓣。

  花瓣零零散散落得可憐。

  斐守歲瞥一眼地上火紅,聲音冷漠:「大人高居廟堂,想是很少會置身鄉野。」

  「何意。」

  「此女之錯,自然錯在她自身,不過大人可否想過……」斐守歲靠在偏門上,深吸一口氣,「還有一座生她養她的宅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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