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章 夢裡
2024-09-15 02:35:51
作者: 顧三銘
第43章 夢裡
是陸姨。
陸觀道永生永世無法忘懷的臉,是慈悲的婦人,她有一切美好的品質,在陸觀道眼裡,她就是溫柔。
陸姨笑眯眯地摸摸陸觀道的腦袋。
一旁的男人說了句:「取個名字吧,在道觀前撿的,跟我們姓,那叫陸道觀怎麼樣?」
「呸呸呸!」陸姨啐了口,「哪有孩子叫道觀的,還不如反過來念,陸觀道呢。」
「哎哎,這個名字好,就叫觀道,儒雅!」
被喚姓名的小孩一愣,原來他是忘了自己的名字從何而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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皮影戲的畫面轉得很快。
一下子來到豐收的稻田,陸觀道看到許久未見熟悉的家鄉,蔚藍的天,身旁坐著個高高個子的小孩。
與他說。
「觀道,吃苞谷嗎?」高個子笑得淳樸,「我叫阿爹給我們烤來吃,今年收成好,多吃一個沒事的!」
接過苞谷。
小溪流水穿過腳掌,陸觀道與那人坐在矮坡上。
高個子又說:「等到冬天了,有臘肉,還可以在雪地里捉鳥。嘿嘿,今年的除夕一定要多吃一碗飯!真希望年年都能這樣啊。」
陸觀道點點頭,他要開口回話,視線卻漸漸空曠。他擦擦眼睛,高個子離他越來越遠,慢慢地縮成一個小黑點。
不久,又是一幕新的記憶。
沒有金黃的稻穀,沒有天邊染了大半的火燒雲也丟了。是漆黑的雲霧,冰冷的石板。有個坐在高處沉思的男人,一襲耐髒的玄衣,一頭及地的墨發。
陸觀道就站在下面,仰首痴看。
男人不說話,似是執筆在寫什麼,復又將那團紙揉成一個球丟下來。
紙團一跳一跳地滾落,正正巧巧砸在陸觀道額上。
那人笑他:「無用之材,還呆呆地站著作甚,快些來為我磨墨。」
果不其然,陸觀道得了令,飛快地跑上去。
腳踏黑色岩石,沖開雲霧,飛得像一陣風。
這時小孩子才發覺,自己長得很高,沒了矮矮的視線,他能俯視很多東西。
三兩下到了男人身邊。
陸觀道眨眨眼,皮影將要落幕。
在最後虛幻的視線裡頭,他低頭見著男人腳腕被玄鐵所困,連執筆的雙手都有重重的手銬。
至於臉,是完全模糊的。
海水越來越厚重,一點點把小孩埋入它慈祥的懷抱。
小孩也不掙扎,靜靜地躺在那裡,他在想陸姨為什麼要丟下他,他在想行囊又能有多重,只要他快快長大就一定能分擔的。
可還是留下他一人在塵世里,孤孤單單地走。
眼淚在這裡流不出來,乾涸的雙目,酸澀的刺激感從鼻腔蔓延開來。
陸觀道扁著嘴,唇在發顫,他喚了聲。
「娘親……」
大手未有出現,空空的天際有一望無垠的藍。
陸觀道咽了咽,他去喊。
「娘親啊……娘啊……」
「你在哪裡啊,我找不到你……找不到……」
小孩的臉皺皺巴巴擰在一起,他以為這樣悲苦就能換來關心。明明是屢試不厭的,可柔不了大手的心。
他想,大手是石做的,才能這樣頭也不回地走。
陸觀道摸了摸臉頰,乾巴的淚痕,還有海水鹹鹹的結晶。他想起來,也有個人和大手一樣無情,頭也不回地拋下他離開。
是誰?怎麼都想不起來,只記得要去找到。
要像條小狗一樣,跟在那人身後。必須得一步不離,否則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就會跑開。
陸觀道問天:「他是誰呢?」
蒼天從來不回答任何問題。
陸觀道又說:「娘親和他都不願見我,都與我在玩躲貓貓……」
「我要去哪裡尋他們……」
海水馱著陸觀道飄去遠離世俗的海島。
海島沒在溫柔里,有人在天邊呼喊陸觀道的名字。
「小猢猻不會睡死過去了吧?」
「斐兄,我與伯茶先去薛宅探探,你留在客棧看著小娃娃。」
接著,有靴子踏地,關上房門的聲音。
屋外頭還在下雨,陸觀道聽得見近在咫尺的滴水聲,一點點把海浪取代。
熱水湧入茶盞。
半闔紙窗,有風順著呼吸將長發吹開。墨發垂在肩上,長到腰肢。
陸觀道伸手去摸,那人把手迎了上去。
「醒了?」
是斐守歲。
小孩還在海面上掙脫不開,唯有那隻手讓他連接住真實。他想要出去。這樣安靜寂寥的海,太孤單了,他不喜歡。
陸觀道從水面慢慢站起,水珠流下,濕了大片衣裳。他能感觸到有人握住他的手,轉頭去看,那人不在他身邊。
定是斐守歲,是那個看上去不願柔心,卻一步一步等著他往前跑的人。
不然在梧桐鎮,又何必留他在身邊添堵。
快些跑吧。
慈悲的風推了小孩一把。
海浪仍舊慢慢拍打,陸觀道在海面之上騰空。
他問:「跑去哪裡?」
「你是痴傻了嗎?」風說,「自是去找他,快些去吧。」
陸觀道想要回頭,風不給他面子狂捲起來,薄涼的空氣中攜帶浪花,高有百尺向他襲來。
小孩一下子被推遠,眼睛看不清前方,有的是白花花的水,濕透了衣衫。
想掙扎,卻被迫閉眼。
陸觀道使勁力氣好不容易睜開了,才發覺已不是海上。
入眼是客棧的簾帳,還有個坐在榻邊看書卷的斐守歲。
斐守歲背對著他,腰脊隱沒在長發里。平日書生打扮是不散發的,只會把發高高束起,藏在帽中。
陸觀道也就看不到這樣及腰的長髮,還有些炸毛。
小孩睡沉了,僵僵地伸手勾上發梢。
拉一拉。
斐守歲倏地回頭,發便從指尖逃走。陸觀道慌了,又想去拉住,只見斐守歲看著他笑說。
「睡了正好兩天三個時辰。」
墨發甩在身後。
陸觀道懵懵地點點頭,恍惚之間,他好似在哪裡見過面前之人。
小孩坐起來,又只能仰頭了。
「夢到陸姨……還有家了。」
「嗯。」
陸觀道擡高雙手,再次托住斐守歲的雙頰,他細細看,笑了笑。
「好像還有你呢!」
「是嗎。」斐守歲已經確認小孩沒事,才在這兒唱雙簧。
小孩笑得開心:「應當是你……」
眼色忽得暗淡,陸觀道思考起來,他的心怎麼會認為那個面目都模糊的人兒,就是斐守歲。
「奇怪。」
「夢裡的我很奇怪嗎?」
陸觀道哼唧著搖頭:「沒有臉,我卻以為是你嘞。」
無臉……
斐守歲笑眯眯地拍開小孩的手,轉身去倒茶。背對那個大夢初醒的孩子,他打趣一句。
「夢裡的事情都是奇怪的。」
「為什麼?」
陸觀道靠床欄,垂著眼眸。他還是有些疲倦,像是被吸去活力,變成一截乾枯的藕。
藕節偏頭看背影。
「夢難道不能是真的嗎。」
話落,茶入杯盞,熱氣浮起來飄在陸觀道眼前。
斐守歲遞去,喏了聲。
「你若能造夢,還會編出一個與現實一樣的夢境來?」
陸觀道捧著暖茶,他在端詳斐守歲的動作。
唇的一張一合,眼睫微微地動,舉手投足間的習慣。長發落於腰邊,再去看手腕,沒有被束縛。
小孩喝一口茶,落寞地垂下眼帘。
「在夢裡我長得可高了,」一隻小手在斐守歲面前比劃,「比你還要高些!」
「這麼高。」
「不騙你!」陸觀道笑笑,一氣把熱茶飲盡,「那我要什麼時候才能和夢裡一樣高呢。」
斐守歲眯了眯眼:「過幾年。」
就在剛剛,老妖怪趁著小孩睡著偷偷量了他的衣裳。
從梧桐鎮出發的短短几日,陸觀道身上那件常穿的已經遮不住他的手腕。排除衣料縮水的問題,那也只有小孩長大了。
發了瘋一般在長高。
前幾日風吹雨打,同行三人吃得都很隨意。
陸觀道就如什麼都不挑的一把野草,斐守歲隨便一澆水,他就在原地抽芽開花。
小孩放下茶盞,袖子也才堪堪遮住半個手腕。
斐守歲又說:「或許在年底,你就與我一般高了。」
「真的?」
陸觀道聽到,雙眼一亮。他把茶杯放於一邊,因睡得太久,一下子坐起來還是有些犯暈。
小孩子捂著頭停了一會兒,等眼前昏黑消散,他才移著身子到斐守歲身旁。
一雙丹鳳眼撲棱撲棱,眼瞳是黑色帶綠:「你要帶著我一起過除夕?」
「嗯。」
斐守歲知道,這算是許諾。許諾一個美夢,是他最擅長的幻術。
黑夜降臨,在沒有點燈的屋子裡,雨在窗外淅淅瀝瀝地下。
陰影中,斐守歲俯身將額頭貼在陸觀道臉頰上,輕聲:「只要你乖乖聽話……」
「我一定乖!」
陸觀道猛地抱住斐守歲,小手用盡力氣將懷中人圈住。
「我會乖乖長大。等我長大了就能背畫卷筐子,給你摘苞谷吃!」
「苞谷……」
斐守歲笑了聲。
深秋的夜來得很快,老妖怪已在客棧中照顧陸觀道兩天有餘,不見謝江兩人,也沒個消息。
坐在床邊,陸觀道吃著斐守歲從集市買的零嘴,而斐守歲咽下一口沒有鹹菜的薄粥。
小孩抓抓肩膀,開口道:「太多了,要給他們留一點。」
指著袋中的果脯,陸觀道拿出一小把給自己,就用繩子紮緊,安安穩穩地放在榻邊。
斐守歲斜一眼。
「還不知道他們回不回來呢。」
言出。
屋子大門被哐當踢開,屋外落雨的陰濕氣撲鼻。
銀質燭台上的兩支紅燭忽閃一下。
微弱的亮光里,穿著深藍色直裰,頭上有隻簡單木簪盤一太極髻,手裡還拿了一年代久遠的拂塵,要不是嘴上兩撇小鬍鬚掉了一片,斐守歲還真看不出來那是謝義山。
這謝家伯茶長靴一踩,就是一個厚重的泥印,帶著涼秋的氣息,走入屋內。
跟在他身後的江千念是書童打扮,背著與斐守歲那隻相差不大的箱籠。
兩人都似淋了雨,濕漉漉地甩著袖子。
謝家伯茶撣好水珠,就衝著桌上的茶壺給自己與江幸來了一杯。
茶水入喉,伯茶長嘆一氣,啐了口:「沒見過這麼難纏的老太太。薛家好歹是海棠鎮的大族,居然這么小氣,連口茶都不給人喝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