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空空
2024-09-15 02:35:28
作者: 顧三銘
第23章 空空
斐守歲站於門口,他抱胸而立,看著沒了屏風遮擋的裡屋,那一幕血肉模糊。
月光冷得要命,肆無忌憚地照在斐守歲身上。腳邊的丫鬟尚且溫熱,唐永就在裡面倒下了。
老妖怪的眸子連憐憫都沒有,僅一碗清水,涼得嘗不出鹹淡。
血從已死之人的身軀上流下來,濺滿了粉白牆壁,還有池釵花精緻的衣裳。索性是赤紅的,除了染紅的花兒紋飾,不仔細看也辨別不出。
池釵花一刀又一刀地朝唐永的腹部刺去,表情早已不似昔日裡的端莊典雅。面容是冷靜的,看不出波瀾。
斐守歲卻知曉,此時的池釵花心底里的煎熬。
不然執意那肚子做什麼,嘴裡還念念有詞。
「要生你去生吧,生他個子孫滿堂,生出一群狗來,你可開心了?」
「既不喜我,何必將我囚在這小小家宅里……你安的是什麼心,你的心剝開來可是黑的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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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唐永啊唐永。你還是人嗎,年輕時高中舉人,年長了怎麼連做人都忘了?那些個四書五經六藝,只教會了你怎麼吃飯偷肉嗎?唐永你回答我啊……你回答我……回答我……」
直到唐永的肚子實在是爛成肉泥了,池釵花才停下手。
長劍盈盈地亮,折出女兒家喘著粗氣的臉,她的臉上全是血珠子,甚比珠釵花鈿要艷麗得多。
黑色的瞳一點點在變化,像是紅色染料滴入淨白的水裡,漸漸取代了先前的溫和,變得與任何人無關。
池釵花一甩劍身,血珠順勢飛到文房四寶上,從毛筆筆端滑落。
斐守歲望而不語,他正等待池釵花怨氣凝身,他方可有下一步行動,卻遲遲未見著怨氣出現。
老妖怪終是想不到還有什麼比眼下更加刺痛池釵花的。
隨著池釵花不再動用長劍,烏鴉才開口。
「心滿意足了?」
池釵花垂眸:「……心裡頭空空的。」
「心裡頭空?怎麼會,你手刃了仇人,眼下無人再能禁錮你,你怎會感到空虛。」烏鴉拍著手,似是讚許,「我從未見過像你一樣殺伐果斷的女子,之前那個新娘也不過跪著求饒,求我保著那些靠不住的男人,哼。」
「新娘……?」
見池釵花用斗篷帽子擦去手臂上的血。
燭火下,她的臉照得宛如塗了紅妝,唇色卻是慘白的。
語氣帶著疑惑:「誰家的新娘子?」
「我怎知是誰家的,高高個子,被一群轎夫拖著往河裡走。」
斐守歲一愣,他想起初來此鎮時,遇到的鬼新娘。結合之前幻境,十之八九是那亓官家的可憐人。
池釵花轉頭看著肩上那個小人兒,眼底里竟是露出了淚。
「你與我說說是怎麼回事……」
女兒家聲音哽咽,烏鴉自是聽出來了。妖怪不懂凡人的悲傷,見她很是不屑地伸手,替池釵花擦去淚珠。
「哭什麼呢,那新娘子與你有關?」
「嗯……」
烏鴉歪歪腦袋,裝作悲傷地嘆一氣:「我見著時,那個新娘子已經溺在水裡了,不過推她下河的轎夫還在,我閒著沒事,就附身了她,困著轎夫,不讓他們走。」
「她……她是被轎夫推下去的?」
烏鴉點點頭:「應當是,不過後來我覺著沒趣,就讓新娘子自己選了。可那個新娘子卻叫我放了那群轎夫,說什麼作惡了也是人命一條,還叫我立地成佛,哼,哪裡見過叫妖怪成佛的。」
「立地成佛……成佛……」
池釵花念著這四個字,想起她唯一一個摯友,亓官家二姑娘。亓官家常年進出佛寺,是個極善良的人。而亓官家的嘴裡最喜念叨「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」的自欺之話。
女兒家想到往日舊友,竟是連路都走不動了,力氣因卸下仇恨變得綿軟,她扶著牆,一瘸一瘸地往屋外走。
「她在哪兒……」
「或是被地府黑白無常收走了,或是困在原地超脫不了。」
「怎……怎樣才能讓她超脫?」
池釵花走到屋門口,斐守歲就與她相隔不過兩尺。
斐守歲已知結局,他看著女兒滿是血污的臉仰頭望月。
沒有烏雲的夜晚,月光落了一地,四周靜悄悄。秋的到來連蟲鳴都不捨得給,落寞的好似許久未有人的老宅子。
「她本不該這樣走的……」一行淚水滑落,池釵花呆呆地嘆。
「聽你說來,那個新娘子是你舊識?」
「嗯。」何止認識。
烏鴉盪著腳,笑嘻嘻道:「那我可不曉得了,她的何去何從與我無關吶。」
斐守歲笑了下。妖怪就是這樣,與他們無關的事,做這麼多解釋也沒有好處,自然不會去管。
老妖怪想著,腦海里出現那個可憐兮兮的陸觀道。
「……」心煩。
一旁池釵花知道與烏鴉多說無益,也就不再問什麼。只見她慢慢悠悠地走入院子,走到石板小路上,繞過有些枯黃的草,出了那月洞門。
烏鴉問她:「要去哪兒?」
女兒家垂著頭,有氣無力地把銀劍拖在地上。
「去棺材鋪買紙錢。」
「燒給誰?」
池釵花停下腳步,回過頭去看書房一片寂寥。
烏鴉咯咯笑了聲:「總不會是唐永吧。」
「……燒給那個新娘子。」
池釵花一捏長劍,劍化成髮釵,她又嫌髮釵染了血污不再別於髮髻之中,就如懸掛玉佩首飾掛在腰間。
走上幾步,路過唐年與婢子死的院子。
池釵花停下腳,在門口看了會兒。
烏鴉看熱鬧似地問她:「捨不得誰呢?」
「……沒有。」
烏鴉眯眯眼:「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啦,再看幾眼也沒關係~」
池釵花微微頷首,提裙走入遊廊里。
夜晚的風吹起來,將她的髮絲吹散在空中。和青綠的竹葉一樣,女兒家的年紀就停在這個時候了。她並不後悔,根本沒有在意烏鴉的話,死亡反倒是她的解脫。
走回屋子,女兒家就坐在床的正中央,移開屏風,這個角度能望到屋子的盡頭。
像是大喜之日,她待著良人來掀她的紅蓋頭。
她脫下斗篷,又拍了拍灰塵,左看右看將其蓋在唐年身上。
沒有新郎官了,就用斗篷帽子蓋住唐年半張臉。
唐年的臉是鴿灰色的,血漬留在他的眼窩處,眼下結痂擦不淨了。他死時並無不滿與怨恨,釋然表情安詳著,好似一場喜喪。
女兒家俯身,月光便落在肩頭,她拍拍唐年的背,像是在安撫一個稚童。
月光緩緩降,如一幅用盡色彩卻單調無比的畫,說不過的孤獨印在斐守歲眼中。
「你說,接下來做什麼呢。」
烏鴉撇過頭,笑盈盈地答應她:「不是要去棺材鋪買紙錢嗎?」
「是……要去棺材鋪。」
池釵花愣著挽起自己的長髮,手裡摸索半天將那髮釵盤入發中。
女兒家在銅鏡前又看了半晌:「到還是個人樣。」
「咯咯咯,不然還是什麼樣。」
烏鴉變回鳥的模樣,站在池釵花肩頭。
一鬼一妖,有的沒的搭上幾句,繞著先前謝義山在的偏門,去往城外。
……
棺材鋪。
還是斐守歲先前所見。
白燈籠點上一隻燭,木門上僅一個輔首,池釵花的手納入銜環,咚咚敲上三下。
夜的濃黑愈來愈重,風吹鼓女兒家的紅衣,像是鼓起一隻羊皮筏。池釵花感覺不到冷,她卻用手抱緊雙臂,佯裝害怕著風。
大風過,吹得燈籠晃個不停。燭火卻不願滅,跟著那燈籠一閃又一閃。
遠處的竹林颯颯,一切寂寥。
這兒仿佛被人遺忘般生長著,直到黑牙罵罵咧咧的聲音傳入池釵花的耳中。
池釵花聽到,臉上帶著心喜,她似乎是盼望著他人的應答。
木門咯吱一聲打開,黑牙兇狠狠地提著豆油燈往門外一轉。
火苗近在咫尺,池釵花見著火苗與她的鼻樑相近,她嚇得向後仰幾步,怔怔地看著黑牙。
只聽黑牙邊拿著門閂邊罵道:「我跟你們幾個說了,我這兒可是供奉門神鬱壘神荼的,你們這些個小鬼再怎麼作祟搞出響聲,也休想隨便進來!去,都睡去吧,別來煩我!」
說完,黑牙用力關上木門,又緊緊上了閂。大老遠的還能聽到黑牙在屋內說些不入耳的髒話。
池釵花放下雙手,她轉頭看看烏鴉。烏鴉也看看她。
兩人相視,烏鴉笑了幾聲,方說:「許是天太黑了,他沒看到你。」
池釵花自然不信這種話,可她卻後怕著一件事。
猶豫再三,女兒家再次叩響輔首。
銜環悶頓的響聲像是鼓樓的鐘,一點點浸透夜的寧靜。
這回黑牙是在屋裡就直接開罵了。過了好久,見黑牙披著厚衣裳,氣沖沖地打開木門。
一陣陰風迎面吹來,透過池釵花的身體,打在黑牙臉上。
黑牙渾身一顫,又罵:「你們這些小鬼,死就死了,我哪年中元節虧待過你們,還不是紙錢大把大把地燒!你們要是再鬧,可別說紙錢了,連三茶六酒都沒你們的份。一個兩個半夜不讓人睡覺了啊。我警告你們,再這樣,我明日就去亂葬崗,一個一個刨了你們的墳。讓你們沒得地方回!」
池釵花就在黑牙的正對面,卻看著黑牙的眼神透過了她,看向別處。
女兒家本要開口說話,卻因黑牙的話與眼神,失落地合上嘴。她垂眸不語,等著黑牙再次要關上門時,有個熟悉的語調響在她的身後。
「黑牙師傅!是我啊,是我啊。」
是謝義山。
一旁的斐守歲挑了挑眉,默默讓開路。
謝義山就拿著一個破飯碗,佝僂著背,半瘸不瘸地走到棺材鋪門口。
見他扯著一向討好人的臉,笑道:「就知道師傅沒睡呢,師傅大發善心,讓我進屋躲一躲!」
說著他就要往木門裡頭鑽,誰知黑牙一把攔住了他,還啐了口。
「呸!你先把自己洗乾淨了,我這可不歡迎叫花子。」
謝義山笑嘻嘻地抹去臉上的唾沫,他伸手點點深沉的夜,眼珠子轉的很快,賊乎乎地湊到黑牙耳邊。
「要變天了,師傅。」
「變天就變天,與我何干!」
黑牙雙手推開謝義山,用力一甩,關上木門。
老舊的門發出不堪重負的掙扎聲,黑牙又在裡頭說:「你有手有腳卻要做乞丐,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樣的人,呸!晦氣!」
聽聲音遠去,謝義山弓著背撓撓頭,卻也不回黑牙的話。他慢慢地靠木門坐下,從褲兜中拿出一把銅錢。
小心翼翼地數著寥寥幾枚錢,目視前方。池釵花眼下就站在他面前。
女兒家看看烏鴉,又看看謝義山。
「我變成鬼了?誰都看不見?」
烏鴉點點頭不說話。
沉默許久。
謝義山偏偏腦袋,笑道:「姑娘家的,替我擋風做什麼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