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 《呼蘭河傳》
2024-09-15 00:57:14
作者: 考生禁甜
第54章 《呼蘭河傳》
他是個怪人, 一開始就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,後來做的事情更是奇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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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使如此,李子越還是把他領了回去。
爹在灶台做飯, 李子越和爹對視,發現爹的臉陷入一團迷霧中。
看不清。
這裡所有人李子越都看不清。
爹並不驚訝他的存在, 儘管爹是個村里教書的先生,按刻板印象來說應該迂腐刻板, 可爹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「如果你吃不起飯,你也可以成為我的孩子。」
他擡起頭來對爹笑。
一看就是個江湖騙子。
李子越哼了一聲,卻把碗裡的糙米勻了一半給他。
「我沒胃口。」李子越生硬地說。
那人只會眯著眼睛笑。
「你當真不需要姻緣祝福?」
李子越炸毛:「我又沒有……」
「我可以讓你有。」
「這東西是你說能有就能有的嗎?」李子越隨口說了一句,「我還說今晚能下雨呢。」
那人將臉埋進碗裡, 嘴咀嚼著還帶殼的米, 模糊地嘟囔了聲:「我今晚試試,說不定真能。」
李子越把這句話當耳邊風,聽過就散了。
村里足足一月未逢甘雨,他來了就下雨?
豈有這種邪門事?
然而。
當夜, 李子越站在屋檐前,久久未有睡意。
雨聲落到地面的聲音,真應了爹教他的那句「大珠小珠落玉盤」。
他從未聽過如此悅耳舒心的自然音樂。
下雨了,就算是狂風颳過來, 都應該是溫柔的。
爹也一晚沒睡, 他手裡還捏著半冊子地理天氣說明,燭火亮了三番,蠟油凝了小半張桌子。
他同李子越站在檐下,嘴裡還在念叨:「所以, 你當真不需要求姻緣?」
後來,李子越才知道他是聽人請求而誕生的姻緣神。
那時天氣不太惡劣, 談情說愛還算人生大事。
尚且處於混沌的他聽到太多充滿愛意的心愿,借著這份請求的力量,他誕生了。
成了大千世界中一位小小的神明。
然而,好景不長,環境驟變的速度遠快於人類科技發展,亡羊補牢但為時已晚,人被打回原形,所有精神追求皆捨棄,只能忙碌於最基礎的生理存活。
越來越少的人求姻緣,他誕生不再有意義,眼看著就要消逝於天地,他迷茫地遊走在各個村子裡,受盡人白眼,被人罵是瘋子傻子騙子。
然後,他遇到了那個在樹下乘涼的少年。
聽到了他另外的請求——落雨吧。
他又有了存在的意義。儘管他並不能掌管天氣,但好在還剩一些神力能夠滿足少年的小小要求。
初雨過後村里人知道了他的存在。
那時天氣尚未把人逼瘋,人心還是向善。
「神啊,請你再賜予我們一些雨水吧!我們只求雨水,不求食物,我們手腳健全,只要有水,我們就能養活我們自己。」
偶爾他來了力氣,還能為村里下一場救命的甘霖。
人暫且不困於生存,又有了向他求姻緣的心思。
每天都陸續有人來找他,他被這些請求滋養,身體逐漸強壯。
有人提出為他修建一座精美的廟宇,他只是搖頭:「愛無處不在,我便無處不在,我是自由的神,不會拘於一方田地。」
此刻他看上去已有二十來歲,和李子越站在一起不像同齡,更像李子越的哥哥。
爹也高興,逢人便說自己有了兩個懂事孩子。
然而這層高興下掩蓋的另一道心思,只有李子越知道。
爹一直耿耿於懷哥的離開。
那時村里剛開始大旱,哥覺得留村耕種無望,遲早餓死,便在某個無月的夜晚悄然提著包裹離開。
至此不再回來。
李子越靜靜看著這一切,清涼的雨絲落到他掌心,帶來一陣讓人安逸的清涼。
「你要不要也求個姻緣?」現在他已經高李子越一個頭了,說這話時還是笑眯眯,淨長個子,模樣一點沒變,「那些向我求過姻緣的人都過得很幸福哦。」
李子越擡頭看他一眼,又轉過頭去:「這個能亂求嗎?萬一我說我要和村頭那隻狗……」
「咦,你今天怎麼沒直接拒絕,」他眉眼彎彎,「這倒是不行。我只撮合兩情相悅卻不敢開口說話的。我不亂點鴛鴦譜,也不做強迫他人的事情。」
李子越小聲哼了一句。
過了半晌,他才將話語藏在雨聲里:「……不要。現在這樣挺好的。」
其實當初哥走的時候差點帶走李子越。
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個家、這個村子已經死了。
人們□□旱和少得可憐的雨水折磨地難以呼吸。
只有出去,只有出去才能找到新的路。
可李子越逃到半路自己又走了回去。
清晨,風裡更多的是涼意。他覺得兩邊臉頰一陣發冷,乾涸的淚水砸在裂開的黃土地上。
隱約聽到生病的爺爺在咳嗽,爹緩慢起了身,木床發出「吱呀」的蒼老響聲。
李子越縮著身體坐在屋前,聽到爹在後面叫他:「怎麼坐在這裡,小心感冒。」
爹沒問哥為什麼不見了。
爹也沒問他是不是跟著出逃了,為什麼又要回來。
其實爹什麼都知道。
他的到來宛如沙漠中湧出了一汪生命泉水,使得村子和李子越家都活了起來。
李子越雖然嘴上不說,但早已把他看作至親。
如果一輩子都能這樣……李子越看著田地里搖曳的草苗發呆,不知覺間,一點笑浮在嘴角。
但他畢竟不是雨神,他只是個小小的姻緣神,有點神力,卻還是不夠呼風喚雨。
天氣更加惡劣,他的力量不再能敵天道,雨水越來越少,土地乾涸裂開,莊稼大片死去。
人再度被打回生存的囚牢,餓殍遍野,絕望徹底蓋住存活的希望。
他們已經沒了力氣揮舞農具。
所有人齊齊跪在他面前,聲淚俱下。
「神啊,請你賜給我們食物,賜給我們孩子,賜給我們雨水吧。」
他無助地站在原地,嘴唇在發抖。
他們的願望太大,他沒辦法一一實現,更何況,現在他的神力在逐漸消散……
我……只是一個誕生於人祈願的……小神明。
降下的雨水越來越少,人們的不滿越來越多,天氣更加殘酷,落下去的是鋤頭,地面生出的卻是一汪腥紅的血水。
風塵襲了過來,他跪坐在屋檐前,雙手合十。
雨啊。
李子越沉默著坐在另一邊,過了半晌,才沙啞地開口:「你……」
他轉過頭去,看到他已經變得寬大的白色外袍。
「你是不是……縮小了。」
他仿佛變成了一座沒有生命的雕像,過了許久,李子越才見他點頭。
卻又搖頭。
然而,和後面的相比,如果事情就停在這裡,也算個好結局。
事情的轉折從他看著那個孩子在他面前死去開始。
婦人抱來被餓得皮包骨的孩童。
「神,這是你賜予我姻緣下誕生的孩子……」孩子後頸被按住,跪倒在地,「神啊,我們哪裡有資格求姻緣啊……我們連自己生下的孩子都養不活……」
他知道那孩子與他無關。
他來村子不足一年,孩子年齡少說已有十歲。
婦人恐怕是被餓瘋了。
孩子瘦,骨骼看起來就格外大些,他白到幾乎透明的手指撫上孩子似乎已經瘦成竹條的脖頸,上面掛著沉甸甸的人骨。
孩子空洞的眼睛望著他。
望著他盈滿淚水的眼。
越居高位的神越應該被剝奪情感,可他是個小神明,他被允許內心充滿悲憫。
他靠著人的喜怒哀樂而活,他為了解決人的煩惱而生。
他生來愛人,死了也不會恨人。
孩子跌跌撞撞朝他靠來。
越來越近,越來越近。
在距離他乾瘦的胸腔不足一寸的地方。
隨後。
他眼睜睜看著那孩子的頭顱,掉在他的面前。
「哐當!」
不見皮肉,不見人血。
光余被人啃食到無任何殘餘的骨頭。
眾人開始吵鬧,開始推攘,他的身軀被所有人捏在手裡,搖搖欲墜。
「滴答。」
萬物沉寂,唯聽雨響。
傾天暴雨即將落下,而最先的那枚是他流出的第一滴淚。
他們似乎抓到了讓他落雨的技巧,村裡的孩子一個個死去,換來的是連綿不絕的雨水。
莊稼開始煥發生命,大地不再乾涸,之前離開的年輕人終於回來。
他越來越瘦小,越來越害怕人,整日躲在家裡不出去。
他為人而誕生,現在卻成了害怕人的神明。
爹看不慣村里人的逼迫,他年輕時候就總和其他村民對著幹。
他們笑他讀書讀傻了,他諷刺他們愚昧又惡劣。
爹確實是個文弱的書生,以前土地沒有這麼惡劣的時候還能提著鐮刀去田裡割點白菜,現在只能呆在家裡做點簡單農活。
可這樣羸弱的爹卻為了他主動向村里人揮舞鋤頭。
「你們再來找他試試!」爹的手在發顫,面容可懼,變成了他曾經最瞧不起的「野蠻人」。
李子越在屋裡抱著瑟瑟發抖的他,他那頭雪白的長髮已經縮短到齊肩,眼淚卻越流越長。
哥出走,姐也被娘帶離了村莊,只剩下臥病在床的爺爺和他與爹相依為命。
家裡做重活的擔子落在了李子越身上,李子越對勞動沒有意見,他只是不願意這樣入不敷出。
土地的情況有多糟糕,大家都心知肚明,何必要留在這裡。
況且……
李子越看著狀態越來越差的他,那顆曾經已經死掉的出逃的心,再次甦醒。
李子越忍不住對著爹開了口:「我們走吧,我們去另一個地方,那裡土地會更好,也會有人乞求姻緣……」
爹疲憊地凝視著李子越:「你哥……走之前和你說了一樣的話……」
李子越怔住。
「這片天已經壞啦,」爹彎下腰,提起鋤頭,「除非逃到另一片天,不然也是悲劇重演啊。」
李子越抿了唇,表面雖不再反駁,心裡卻打起算盤。
一定要帶家人離開這裡。
此刻他已經縮小成幾歲大的兒童,神智也回到了那個年紀。
他聽不懂李子越說的話,只是咧嘴傻笑,而雙手舉起來時又下意識合十。
「雨。」
李子越聽到他在小聲念叨。
他已經不會說求姻緣這麼複雜的話了。
連綿的雨水是他的血肉,雨愈下越大,他越來越小,漸漸縮到五六歲的孩童大小。
「你不要再……」爹痛苦地搖頭,「這是我們造的孽,你……不要……」
他低垂著頭,口裡還念叨著:「雨。」
當時李子越不知道他遭遇了什麼,自然也不清楚他為何這麼執著於下雨。
李子越只是簡單想著,即使眾人在他面前下跪……
可他本就是高高在上的神明,理應受到凡人的跪拜,何須做到這樣。
鋤頭砸在地上,前面的鐵片裂成碎片。
好運會突然截斷,人的霉運卻如不肯走的秋雨。
爹好不容易同意李子越離開村莊,然而他們走了許久,發現任何地方都是死亡。
要麼是天降暴雪,要麼烈日永恆,要麼狂風卷身,要麼雨水決堤。
病重的爺爺死在了破爛的板車上。
他們足足走了三天才回到村子。
這三天沒有人說話。
爺爺的屍體在車上腐爛發臭,蒼蠅在上面盤旋,蚊蟲終於飽餐一頓。
爹餓得口裡直咽清口水。
爹說得對,逃不出去的。
李子越跪在地上,胸腔在起伏,眼淚卻流不出來。
沒有水了。
神被「偷走」,村里人的怒火滔天,他們不打算原諒他們。
鋤頭哐當一聲落在地上。
已經回到三歲孩童狀態的他,輕輕爬上桌案,瘦弱的手往上擡起。
遮住那人空洞的眼眸。
「滴答。」
這是第二滴「眼淚」。
自此。
夜晚的雨水變了質,水不再融入土地,天氣愈發炎熱,白日裡太陽烘烤萬物。
寺廟憑空而起,他躲進最高大的佛像里,發誓永不再慈愛世人。
可他們又趁虛而入。
他們將孩子喬裝打扮為獻給他的新娘。
他是姻緣神。
他無法拒絕這份請求。
紅轎入,紅刀出。
血流進他躲藏的佛像前。
他已經縮到只有剛出生那般大小。
他整夜啼哭,眼淚化作急迫的暴雨,雷聲轟鳴,是他在憤怒。
可他實在憐愛。
在他面前死了的孩子會被他以另外一種方式還回去。
這是他向第一個在他面前死去的孩子贖罪。
第二天清晨,村民會在村門口撿到新生的孩子和食物。
他們大多年齡在十歲,是那個孩子的年齡,而食物只為供他們長大。
這是他的痛苦和贖罪,卻再次被人拿來做惡。
孩子斷裂的頭被他們做了警醒的時鐘。
他猶如提線木偶。
鐘聲敲響,罪孽重現。
他手握長刀。
送殺死新娘的人上殘忍的絞刑台。
鐘聲停止,他躲回佛像,痛苦地落淚。
這份痛苦只有李子越知道。
但李子越卻不敢去觸碰他。
李子越一生曾三次出逃,第一次半路折返,丟了哥哥,第二次絕望逃回,死了爺爺,第三次遁入林間……
如果當初李子越未提出要離開,如果沒有把爺爺放上板車,如果沒有在樹下和他搭話,如果沒有向他乞雨……
如果……
沒有如果。
……
許久後,李子越靠在掛了家人屍體的樹下,聽到遠處傳來沉重的鐘聲。
空氣愈發潮濕,又是要落雨了。
李子越眯著眼眸。
隱約間仿佛見到一抹白影。
【他擡起草帽前沿,與靠在樹下的李子越對視。】
【隨後伸出手來,對李子越微微一笑:「你好。」】
【「你是否需要姻緣祝福?」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