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93 章

2024-09-15 00:55:40 作者: 今天很困

  第 93 章

  潮悶長夜, 煙雨如簾。

  屋內不知何時燃起了燭火,猝然映亮縮在床角的那抹安靜黑影,和不遠處桌案上已經放涼的一碗麵。

  姜照窩在被褥里, 正盯著窗外夜雨發怔。

  忽然,雨聲漸小了些,與此同時, 屋外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。

  喀噠。

  鎖開了。

  姜照卻仍呆愣愣的,沒什麼反應。

  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.𝒄𝒐𝒎

  屋外的人停了許久, 才輕輕推開了門。

  沉鬱的黑夜穿過敞開的門,裹來一襲冰冷的風。

  來人步履輕緩,玉冠高束黑髮,玄色錦袍以華貴的銀線壓邊, 攜著一身纖塵不染的寒意。

  他站在十步以外,沒有貿然走近床榻,只是靜靜地看著。

  難以言喻的安靜蔓延開來,便在這時, 雨停了。

  靜悄悄中, 屋門無聲地閉攏。

  榻上的少年這才微微轉了轉滯澀的眼珠, 旋即慢吞吞地將視線收回,而後有些睏倦地闔上了眼睛。

  全然將屋內的另一個人視作空氣。

  足有半炷香的功夫,屋內才再度響起了衣袍悉索的聲響,和極輕的走動聲。

  那陣有如寒霜的凜意隨著聲音的靠近慢慢地籠罩在床榻四周, 而姜照卻呼吸平緩,安靜地合著眼一動不動,似乎睡著了。

  良久, 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觸上了他頰邊,輕輕摩挲了一下。

  「不喜歡麼?」應璋低聲問。

  他知道姜照是醒著的。

  可沒人回應他。

  姜照側頰邊的手指微屈了下, 緩緩又收了回去。

  應璋坐在床邊,沉默半晌,又道:「你若不喜麵食,不妨嘗嘗神宮近日新進的滌蓮丹心果。」

  他頓了頓,又補充:「是幽冥獨有的。」

  應璋說完,屋內又沉寂了下去。

  姜照仍舊閉著眼睛,好似什麼都沒聽見般。

  他一副油鹽不進拒絕溝通的模樣,但應璋的神色卻沒什麼變化,看起來十足平靜。

  過了會兒,應璋說:「我記得你往日最喜那些志怪奇談,這屋裡搜羅來的都是時下幽冥盛興的,你現在……不喜歡了麼?」

  姜照動了動。

  卻只是將自己整個人更往裡縮了縮,頭埋進柔軟的被褥里,只露出了一小片雪白的額角。

  應璋目不轉睛地盯著姜照的舉動,見狀眉心一皺,才放回膝上沒多久的手又微挪了下。

  但他隨即想到了什麼,終究什麼都沒做,只輕嘆了聲,「過兩日,我讓盛非襄來陪你,可好?」

  出乎意料地,姜照擡起了頭。

  他冷冷地說:「你出去。」

  四目相視。

  或許是應璋擁有了不屬於他本身的記憶,哪怕在姜照面前已刻意收斂了許多,但他身上的威勢依然遠勝從前。

  可姜照面對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,分毫不怵。

  突然,屋外傳來轟隆一聲巨響,緊接著,瓢潑大雨再度傾盆而下。

  應璋臉上表情未變,只淡淡道:「無妨,你現下不想見,等過段時日……」

  「你出去。」姜照漠然打斷,「或者讓我走。」

  他斬釘截鐵:「二選一。」

  就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,陣陣雷音咆哮著響徹長空!

  天昏地暗,暴雨如決堤的天河傾瀉,電閃雷鳴不絕於耳,炸開黑沉沉的夜。

  室內的空氣也隨之一絲絲地沉下來。

  某種情緒橫亘在二人之間,在驟雨中無聲地發酵。

  良久後應璋轉開視線,聲音平靜地可怕:「你還是沒有回心轉意,對麼。」

  雖是疑問,但應璋的語氣分明是肯定的。

  姜照有些疲倦地垂下眼睫,也不去看他了,「七日。」

  「你便是關上我兩個七日,三個七日……」姜照低聲說,「和你一樣,我也不會改變我的選擇。」

  應璋攥了攥拳,指甲陷進掌心,面上卻仍是一貫的不為所動,只聲音沉了些:「你還是認為……這裡,是假的?」

  姜照沉默片刻,不答反問:「那你為什麼會認為這裡是真的?」

  窗外雨勢不熄,雷聲不斷,反而有愈演愈烈之意。

  室內只餘下兩廂無言以對的安靜。

  空氣長久地沉凝後,應璋忽地微偏過臉,目光定定地鎖在姜照身上。

  他嘴唇翕張了下,仿佛在掙扎著什麼。

  半晌,應璋才無聲地吐出口氣,緩慢地說:「我也曾希望,這個世界是假的。」

  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姜照,終於選擇揭開心上那處深可見骨的傷疤:

  「當你死在我懷裡的那一刻。」

  「……」

  明亮的燭火被寒風吹得搖晃不已,將應璋的身形融進陰晴不定的暗影中。

  「你或許不記得了。」他的聲音很淡,幾乎要消散在無邊的黑夜裡,「我背著你,爬上天命峰的時候……」

  「很多血。」

  「我分不清是你的,還是我的。」

  應璋一瞬不瞬地凝視著眼前僵住的少年,「我求他們救你,但他們卻說自己無能為力……」

  「那時他們說,你只剩一月的壽命了。」他忽笑了下,「可你並非此世中人,怎能以常理論斷。我不信。」

  所以,應璋帶著瀕死的姜照留在了仙府,以圖在一月內尋到續命之法。

  可他失敗了。

  姜照怔怔地看向應璋,腦中一片空白,許久才恍惚道:「但我……現在不是好好的嗎?」

  應璋盯著他,好似要彌補失去的二十六年時光。

  「是。」他微笑道,「你好好的。」

  姜照用一種不可理喻的目光看著應璋,少頃啞聲說:「所以……所以其實,這不是正好證明了這些都是假的麼?你看,我還活著,我什麼事都沒有,你以為自己經歷過的一切其實都並沒有發生。」

  他的語氣染上一絲自己都不知曉的懇求:「你就當這是一場噩夢而已,不好嗎?」

  「好,從前都是噩夢。」應璋順從地頷首道,「如今你既然回來,自然便不是了。」

  姜照狠狠閉了閉眼,再睜眼時語氣壓抑著怒意:「你不能總是選擇性地聽自己想聽的——你和我都不屬於這個秘境,你懂嗎?!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你!」

  「你知道外面有你的師長在等你嗎?你知道我們還有兩個隊友在等我們嗎?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同門在看著嗎?如果你繼續沉溺於這個秘境偽造的假象……」

  應璋勾起的唇角慢慢變平。

  而姜照則深深地吸了口氣,疲憊又艱澀地說:「你還有滅族之仇沒報……你說過你要手刃仇人的,你還記得嗎?」

  偌大房間一片靜寂,只剩下二人彼此的呼吸聲。

  「……也對。你若是記得,便不會這麼對我。」

  姜照忽地自嘲般笑了下。

  他聲音很小,幾不可聞。

  應璋目光閃動了下,半晌張了張唇正欲說些什麼時,姜照接下來的動作卻打斷了他。

  只見姜照鬆開被褥,從袖中掏出一塊應璋並不陌生的玉佩。

  他把玉佩放在床上往前一推,讓它滑到了應璋身邊。

  做完了這一切,姜照才把自己又團回被子裡,神情厭倦而失望,「物歸原主。你走吧。我現在不想見你。」

  有那麼一瞬間應璋的身影如同被凍結了般,他錯眼不眨地望著姜照,緊抿著發白的唇,好久都沒有說話。

  他沒有錯過姜照身上流露出了些微的心灰意冷。

  可他不敢再惹姜照不快,只能微微伸出了手,輕輕撫上那塊玉佩。

  冰冷的指尖卻在碰上那塊玉佩時彈了彈,仿佛被燙到般。

  姜照用自己的體溫將它捂熱了。

  應璋慢慢收回了手,旋即一語不發地起身。

  凝固的氣氛中,應璋想說什麼,卻終究沒能說出口。

  他朝門邊走了幾步,背影有些不穩。

  但他隨即又背對著床站定,片刻後才低聲說:「我……過段時日再來看你。」

  姜照閉著眼睛,沒有動靜。

  幾秒之後,吱呀一聲屋門被打開,又很快被關上。

  喀噠。

  門再度被鎖上。

  雷雨造出的聲響淹沒了遠去的腳步聲,窗外飄來潮濕泥土的味道,也漸漸覆蓋了屋內那股冷淡的沉香。

  姜照這才慢慢臥倒在床上,許久許久,終於睜開了眼睛。

  他盯著離他一臂之距的那塊玉佩,表情紋絲未變,過了會兒,又從被子裡探出手,目光落在腕間發光的那圈紅繩上一動不動。

  直到這一次,姜照平靜的神容,才慢慢出現了一點裂隙。

  他頹然地垂下手,緩緩將自己整個人蜷縮起來,散亂的髮絲遮蓋了他的容顏,也藏住了被褥上一絲晶瑩的濕痕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第十五日,姜照再次在熟悉的地方睜開了眼睛。

  不知何時熄滅的燭火又重新點燃。

  光線重回視野,他望著床幔發了會兒呆,半晌才緩緩扭頭看向窗外。

  天還是黑的,一如既往地下著細微小雨。

  他頭腦有些遲鈍,一時並未多想。

  而一股熟悉的食物香氣便在這時飄進了他鼻腔之中。

  姜照下意識地嗅了嗅,視線稍一挪移,注意力很快被不遠處的新鮮飯食吸引。

  ……啊。

  他又來過了。

  姜照默默坐起了身,盯著案上還滾燙冒著白氣的飯食足有一盞茶的時間。

  燭火映落的光明明滅滅。

  他慢慢地收回目光,垂著眼靜了片刻,忽地手腕一轉便掀了被子下榻。

  姜照隨手拿了件掛在一旁的外衣,正披上身時卻突然聽見有什麼東西啪一聲摔在了地上。

  他受驚般不禁倒撤一步,同時循聲看去。

  姜照卻在看清那東西是什麼時立馬滯住腳步,披衣的手亦隨之頓在頸側。

  是應璋的玉佩,被不慎拂落在床下。

  他定定地看了幾秒,最終面無表情地轉過身,全然忽略了它。

  霜雪般潔白的輕盈袍角拖曳著,姜照未著鞋履,亦無視了桌案上顯然被精心炮製過的食物,如幽靈般無聲地走到了門邊。

  他先是推拉了下屋門,見它紋絲不動,臉上也並未露出氣餒的神色,轉而一片片摸過每一扇紙窗,動作嫻熟地如同把這件事做過無數遍般。

  他把全屋都走了一遍,最終又定在門前不動。

  姜照微低著頭,眼神晦暗不明。

  果然。

  整間主屋明顯被陣法加固過,無論過去多少日,陣法的威力仍然不減。

  他家宿主是鐵了心昏了頭。

  姜照不由心想,這不過是場試煉,是個任務,難道應璋當真在這秘境裡獨自生活了二十六年?

  難道……

  不可能。他馬上又否定了這個念頭。

  他和宿主進來的時機分明該是一樣的才對。

  這到底是何方秘境,竟有如此大的能力篡改一個人的平生記憶,甚至毫無破綻到讓人堅信不疑。

  甚至連發布任務的令牌,自打進了這間屋,怎麼喚它都在裝死般沒有動靜。

  姜照闔上眼睛嘆出了聲,在門前站了許久,才終於扭身往回走。

  他沒有食慾,也不想管空蕩蕩的丹田靈脈,只逕自略過桌案,坐回床邊。

  卡牌塑造的身體不會發生太大的變化,可姜照的背影此刻看起來卻瘦削了許多,連眉眼都懨懨地缺了生氣。

  他屈起雙膝,半隻腳踩在床沿,重新把頭埋在臂彎里,任由大腦放了會兒空。

  可餘光卻透過手臂和身體之間的縫隙,觸到了地上的那枚玉佩。

  他又慢慢地不由擡起了頭,拇指的指甲摁進了食指的指骨,留下深深的凹痕。

  是足以泛疼的力道。

  玉佩很安靜,他也很安靜。

  過了半晌,姜照略微俯身下去,終於選擇探出了手,小心地把它拾進掌心。

  他攏著玉佩沉默了很久。

  久到桌案上的那抹白氣消散地無影無蹤之後,姜照才翻身又把自己窩回了被褥里。

  冰冷的玉佩被他下意識地放在心口處。

  ……算了。

  再次沉入無知無覺的睡夢前,他迷迷糊糊地心想。

  下次。

  等下次,再見到宿主的時候,一定要還給他。

  然而這個下次並沒有太遠。

  因為姜照虛弱的「魂魄」,已經不足以再支撐下一個七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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