靈運
2024-09-14 23:23:31
作者: 雪廊
靈運
大魔血菩提統治的時代, 血腥殘酷,人族幾乎滅絕,妖魔其實也幾乎滅絕。純粹因為血菩提動不動就殺戮。
讓他不高興的殺, 擋路礙眼的殺, 出言不遜的殺, 馬屁拍太多的殺。只是因為沒能找到的最合心意的珍珠, 就殺了整個以海為生的妖族。
血菩提的心意是個謎, 猜對了沒有獎賞, 猜錯了要命。
都這樣了為什麼還有妖魔追隨他?當然是因為「形勢所逼」,因為不聽話的都死了,逃到天涯海角都能當場碎屍萬段。
所有妖魔都堅信,血菩提是沒有心的,也沒有情, 只有如此,他才會那般恐怖而強大。
在他面前,少說話,多做事,服從命令,是基本的生存法則。
當然有妖不信邪,送過絕色美人給血菩提——剛送到面前的就後悔了,危機感油然而生, 因為他們忽然發現, 這位主子好像更美一點……
美人當場香消玉殞化作蝴蝶群翩翩而去, 算是給了一個美觀的死法。而那自作聰明的下屬妖,當然被活活捏斷了脖子。
於是有妖魔總結:雖然都是個死, 但長得好看的,死的也好看。
眾妖魔:「……」有卵用沒有?
其實還是有點用的, 至少證明了血菩提是有審美觀的。
既然這樣,徒手捏斷人脖子這種事,似乎不太美觀。
於是又有妖魔制定了更美觀的死法手冊,戰戰兢兢交給了大魔王。
血菩提看了一眼,淡淡說:「我就喜歡徒手捏斷你們脖子,不行嗎?」
那妖魔當場腿軟跪下,牙齒咔嚓咔嚓磕碰:「行……行……」
誰敢忤逆兇殘暴戾的大魔呢。
妖魔們的苦日子在幾百年後一天,忽然迎來了轉機。
人族的部落在長期的演化中,出現「國」的概念,那是比部落聚居更為龐大的體系,而統治這個「國」的王,被稱為國君,也叫「皇帝」。
妖魔族對此甚是不解,皇帝與王有什麼區別?討論了好些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,最後一致認為,這就是個沒什麼用的稱號。
血菩提看著底下的一群文盲,清冷漆黑的眼充滿了嫌棄,「皇為天,光明之意;帝為地,萬物之主。所以『皇帝』代表的,是這個世界最至高無上的人。」
妖魔立即憤憤:「呸!世上最至高無上的人分明是大王,怎麼會是那皇帝?」
血菩提:「你罵我是人?」
」啊?」
嗤——又一顆腦袋被捏爆了。
底下妖魔們瑟瑟發抖,無人敢再說一個字。
血菩提用一塊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指上的鮮血,那雙手潔白修長,膚質細膩,怎麼看都是一雙本該彈琴作畫、風花雪月的手。
而今,這雙手已經沾了數以億計的生命。
擦完手,血菩提將帕子丟了出去,落在一名妖魔頭上,「去查那個皇帝住在哪裡。」
他這是要發難了。
眾妖魔對此並無意外,血菩提本就是個嗜殺的魔。
僅僅一個日落日出的工夫,妖魔便將皇帝所在查得一清二楚,稟報上去。
血菩提二話不說,直奔那人間的「皇城」。
那時的皇城自然不如幾萬年後的規模,一個初見規模的城市也不過居住十萬人。
十萬人,血菩提一時不知從哪裡殺起。
而人類的城池早有預防般,升起了一道結界。結界之大,可攏住整座城池。
大魔清凌凌的杏核眼微微眯起,他實在不像個魔,瘦削秀美,只能從薄薄的微翹唇角窺見一絲瘋癲。
血菩提笑了,是那種遇到棘手獵物的興致盎然的笑。
大魔停在城池上空,遙遙看到城中百姓安居樂業、繁榮興盛,仿若活在太平盛世的景象。他眼眸低垂,臉上的情緒逐漸淡去,擡手間,雷霆萬鈞——
那雷悉數落在了結界上,電光灼灼,燃成一片火海。
城中百姓被這駭人的景象嚇得驚慌一片,以為到了末日。
但結界並沒有破。
驚雷閃電散去,結界紋絲不動。
百姓驚疑不定,卻也感到慶幸,他們沒有死。
血菩提疑惑地看了一眼灰紫的天空,剛到他是召了玄雷沒錯。玄雷之下,無有生機。可以說,他用這玄雷從沒失手過,所擊之處無不灰飛煙滅,化作焦土。
這結界不簡單,布置它的人,更不簡單。
甚至是能與他相較高下的人。
血菩提再次笑了,自他出世,就沒遇到過敵手,更沒把弱小的人族放在眼裡,沒想到在這裡吃了一癟。
妖魔大軍趕來的時候,只見這位暴戾的主正在瘋狂地攻擊人族的城池,漫天黑火,電閃雷鳴,別說挨近了,就是處於邊緣對他們而言都是折磨。
但眾妖魔不敢離開,其實他們也不想來,然大魔之威誰敢造次?
原以為能夠殺人族殺個盡興,妖魔們很快發現,城池的結界竟然能抗住血菩提的一波又一波攻擊,屹然不倒。
整整兩天後,結界依然沒有破,血菩提隱約露出不耐煩的表情。
妖魔們瑟瑟發抖,血菩提都沒辦法的結界,他們自然更沒有辦法,也更怕了,因為這位大魔一不高興就喜歡殺妖。
誰是下一個死在血菩提手中的倒霉蛋?
妖魔們四顧相望,無語凝噎,只能徒勞地幫著攻打結界。
血菩提停下手來,眾妖魔也逐漸停手,聽候發令。血菩提沉默了好一陣,臉色陰沉可怖,分明是俊秀絕倫的一張美人臉,此刻卻嚇破了眾妖魔的膽。
誰都不敢吱聲,吱聲就是個死。
濃煙黑霧漸漸散去,陰霾的天空泄下一絲金光,血菩提就站在這金光下,像個「滅世主」。妖魔們大氣不敢喘,忐忑地等著命令。
血菩提終於說話,不過不是對著他們,而是朝著城中北邊最巍峨的建築群,那裡便是人族的宮殿,皇帝居住的地方。
血菩提的聲音很好聽,也很輕,卻能傳到百里之外:「人族皇帝,出來。」
城中大街已是空無一人,身著鎧甲的將士們手持槍盾有序地排列,與混亂的妖魔大軍形成鮮明對比。
片刻之後,在大軍的護持下,一輛戰車碌碌駛來。
戰車之上,立著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,穿常服,發如潑墨,面若蓮花,一雙眼睛深邃而清澈。
這種清澈在一個身居高位的身上,實在有些違和。
血菩提嗤笑一聲:「原來是個小白臉。」
眾妖魔隨之歡呼:「小白臉!小白臉!!」
人族皇帝:「……」
戰車近了,血菩提才徹底看清這人的相貌,輪廓硬朗,鼻如懸膽,唇似彎弓,眉眼一股天然的靈氣,天地亦為之失色。
妖魔們卻很失望,這人族皇帝長得好看,看來死得也好看了,而他們只想看他難看。
「吾乃人族皇帝,蕭鈞澤。」男人嗓音清朗,從空中傳來似的,莊嚴溫和。
而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幾歲。
血菩提眼帘低垂,纖長睫毛覆蓋眼底的殺意,「貴庚?」
蕭鈞澤:「不才,修道二十餘載。」
果然只有二十多歲。
血菩提更不爽了,「這結界是何人所布?」
蕭鈞澤:「區區不才,正是吾。」
這家不才?這叫區區?連血菩提都破不了的結界,說是有幾百年修為他都信,結果是一個只有二十多歲的人族。
血菩提說:「你出來,我們打一場。」
蕭鈞澤下頜微擡,他的眼型尤為漂亮,狹長而眼角向上逶迤,典型的鳳目,藏在深邃的眼窩中,像兩汪潭水,看人的時候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神性。
血菩提不爽地盯著他。
半晌,蕭鈞澤說:「我若贏了,如何?」
血菩提冷笑:「你不可能贏。」
蕭鈞澤:「我若贏了,還請大魔殿下退兵。」
血菩提:「想得美,我若是輸了,把頭割下來給你。」
「……」蕭鈞澤說,「我要你的頭做什麼?」
「紅燒煎炸,隨便你。」血菩提冷酷地回應,「相反,我贏了會捏爆你的頭。」
蕭鈞澤嘆息:「我們就不能都活著嗎?」
血菩提:「活著有什麼好的?」
他已經徹徹底底的死過一次。如今的「生」非他所願,也無所謂再死一次。
蕭鈞澤看著他,百丈之隔的距離,卻好像就站在他面前,良久的沉默後給出回答:「生與死並沒有明確的界線,在於處於二者之間的你,是怎麼想的。如果你想活,活著就有意義;相反,死亡也會有意義。」
血菩提:「我覺得都沒有意義。」
蕭鈞澤的眼睛在眼光下是深褐色的,透著不明顯的琥珀金,溫柔而平和,「我可以幫你。」
血菩提表情儘是不屑,「別放屁了,出來我們打一架。」
「……」
想要感化血菩提,不是動動嘴皮子就可以的。
蕭鈞澤隻身一人出了結界,全城竟無一人對此訝異,眾妖魔歡呼聲此起彼伏,就像釣到了大魚。
血菩提嫌他們吵,隨手捏爆幾個,妖魔們頓時安靜如雞。
蕭鈞澤眉心微蹙,「若我贏了你,你便不能再隨便殺生,包括你自己。」
血菩提不耐煩地說:「哪來那麼多廢話。」話音落,殺風至。
蕭鈞澤不疾不徐對上他的步步殺招。
不同於血菩提的殺氣騰騰,蕭鈞澤的招式是綿長而沉靜的,如同涓涓流水,滌盪了所有血腥與狂躁。
血菩提沉著臉,大招頻出。
天黑天又亮,亮了又黑,人妖兩族除卻雙方的頭領廝戰不休,皆是靜默。
人族換了一批又一批的士兵,妖魔們在兩位大佬昏天黑地的打鬥中躲得遠遠的,即便如此,還是有被波及到的。
終於,在第四天,血菩提精疲力盡,臉上滿是戾氣,泛紅的眼珠瞪著對面依然衣衫齊整、風度翩翩的男人,幾乎咬碎後槽牙。
「你在耍我?」血菩提惡狠狠地問。
美人兇惡,著實賞心悅目。
蕭鈞澤看了他一會兒,說:「我不想死,也不想你死,但你又不聽話,我在想辦法。」
血菩提真想問候一下蕭鈞澤的祖宗十八代,隨即想到蕭鈞澤的祖宗可能沒有十八代,莫名憋屈,「我憑什麼聽你的。」
蕭鈞澤:「我想讓你活。」
簡單的一句話,卻好像觸到了血菩提心底最隱秘死寂的一角,那裡有一堆灰燼,本不該復燃的。
「……好,就如你所言。如果你贏了,我不再隨意殺生。」血菩提最終鬆口。
這話不僅蕭鈞澤愛聽,眾妖魔聽了都感動不已,媽呀,這祖宗終於有人治了……
最後一戰,在人與妖魔兩族的見證下,迎來關乎兩族、關乎整個人世的結局——不可一世的大魔,敗在了人族皇帝手下。
彼時血菩提已是搖搖欲墜,如同一個冰雪雕鑿的人,行將破碎。
眾妖魔都被這絕艷的一幕驚呆了,緊張地等待局勢變化帶來的結果。人族亦是激動近千年間與妖魔對抗,來之不易的勝利。
現在,沒有任何人懷疑,蕭鈞澤是帶領人族走上繁榮新天地的唯一君王。
良久,血菩提開口:「現在是你殺我的最好機會,如果錯過,你會後悔的。」
蕭鈞澤不驚不動,「我從未想過殺你。但你也不能就此離開。」
血菩提冷笑:「你想如何?」
蕭鈞澤擡首看向身後的人族城池,最大的人族聚居地,他的王國、子民都在這裡了。他說:「我要你待在這裡。」
此言一出,妖魔人族俱是譁然,城上將領的聲音穿透雲層:「陛下不可!」
蕭鈞澤回應:「我會看著他,寸步不離。」
「……」
啊??這話聽著有點曖昧……
眾妖魔猛地反應過來,這皇帝怕不是看上血菩提的美貌了吧?也是,縱觀天地生靈,還真找不到比大魔好看的……
血菩提的笑也僵了,「什麼意思?」
蕭鈞澤坦蕩正直:「我會監督你,不可隨意殺生。」
「……」
就這樣,堂堂大魔,叱吒了八百年風雨無所不能的大魔,淪為了人族皇帝的階下囚——這是流傳的版本,實際上也差不多。
血菩提在人族的皇宮裡,與蕭鈞澤同吃同住,如果不是手上的鎖鏈縛著,待遇直逼皇帝。
人族對此是不理解而恐懼的,又聽聞血菩提動不動就殺人,因此在前一個月里,都沒人跟他說話,看也不敢看。
血菩提對此倒是沒有在意,讓他冒火的是蕭鈞澤,逼著他吃飯,睡覺,澆花,曬太陽。
飯打翻,睡個屁,起來燒了滿園的花,只有太陽射不下來。
就這麼胡作非為了好些時日,蕭鈞澤只對燒花有意見:「這些花也是生命,你殺生了。」
血菩提翻白眼,「那你替它們報仇,殺了我啊。」
蕭鈞澤沉默須臾,「我問問那些花魂。」
他走進漆黑慘綠的園圃中,腳下升起點點光芒,他問了一句,似乎聽到什麼,點點頭,走了回來。
血菩提有些好奇:「它們是不是也要你燒死我?」
蕭鈞澤朝他笑笑:「不是。它們說,沒關係,留下了種子,來年春天會重新開出花朵的。希望你不要再燒它們了,雖然不疼,但很難過,因為美人不喜歡它們,它們卻很喜歡你。」
血菩提:「……」
之後血菩提就再也沒燒過什麼植物。
他開始燒房子。
血菩提好像很喜歡火,認為火燃燒的樣子很美,他不怕火,被燎到了只當暖一暖,看著宮人慌亂的澆水滅火,也是一大樂趣。
據統計,血菩提住在皇宮那些年燒了一百二十三座殿宇,基本等於皇宮重建。
不高興了,就燒個房子玩玩,總比殺人好玩。因此蕭鈞澤也沒怪過他。
至於前朝大臣悲愴的呼聲,就傳不到血菩提耳朵里了,他也不耐煩去打聽。漸漸的,燒房子也無聊起來,他踢了踢蕭鈞澤的腿,意思不言而喻。
蕭鈞澤給他一包種子,「種菜吧。」
血菩提:「……」
在惡狠狠反抗了三天後,血菩提實在沒事幹,只好去種菜。蕭鈞澤專門找了一本農耕指南給他。
事實證明,種菜會上癮。血菩提一開始很不樂意,都後來晚上遛彎也要去看看綠油油毛頭的蔬菜,有時還會挑燈去看,看上幾天幾夜也不會無聊。
菜長大了,血菩提忽然捨不得吃,這是他熬了三個月種出的菜,誰有資格吃?
蕭鈞澤說:「再不吃就老了,不好吃了,菜菜們會傷心的。」
血菩提:「……滾。」
血菩提能感覺到,很多時候,蕭鈞澤把他當成了一個小孩,因此縱容,會用最通俗易懂的話教育他。
通常這種時候,血菩提選擇油鹽不進,左耳朵進右耳朵出,該幹嘛還幹嘛。
蕭鈞澤也不會惱,態度總是溫和而平靜,不像孤高雄偉的帝王,倒像心懷慈悲的修者。
血菩提很不爽,他想打破蕭鈞澤的平靜,撕開悲憫的表象,看看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。他這樣一個殺戮無道的魔,蕭鈞澤憑什麼不殺他。
具體實施的方法,血菩提暫時沒想到,於是他繼續每日刺殺蕭鈞澤。
刺殺蕭鈞澤一事,從血菩提來到這裡就沒斷過,他們同進同出,吃睡都在一處,甚至一張床,可謂是把「監督」這個詞做到了極致。
按理說,血菩提有很多刺殺的機會,事實是,除非蕭鈞澤睡著,否則他無法妄動。
就是刺殺睡著的蕭鈞澤,血菩提也沒有一次成功,蕭鈞澤總能在他下手的前一秒制住他,然後近乎哄的語氣:「別鬧,睡覺。」
血菩提覺得怪怪的,又不知道哪裡怪,畢竟他從沒跟人睡在一張床上過,更沒在要殺那個人之後,那個人還能鎮定自若地讓他睡覺。
「睡屁。」血菩提說完,就被鎖鏈捆住,渾身動彈不得,只能瞪著一雙清艷漆黑的眼睛。
蕭鈞澤定定地看了會兒,擡起寬厚修長的手掌,覆在他眼上,「睡吧。」
人的皮膚清香溫熱,許是因為修煉,蕭鈞澤的手掌帶著微微糙感,血菩提隱約覺得熟悉,良久後想起,婆婆的手也是這樣的溫度……
他以為自己忘光了烏乞族的一切,卻原來還留有回憶。
畢竟,這世上沒幾個人對他好,須臾的溫暖,要用百年千年去銘記。
血菩提就這麼沉入了夢鄉,有火,有雨,有朝露閃電般的人們,以及一棵亘古於天地的神樹。他孤身一人站在魑魅魍魎血海之中,望不盡天日,等不到光亮。
他恨極了,最後一次為這人間流淚,卻是大笑夢一場。
醒來後,血菩提看到蕭鈞澤坐在床榻邊,眉心微蹙看著他。那目光就像皚皚山巔的積雪,覆著一層朝陽輝光。
血菩提沒有說話。
說什麼都是徒勞的,蕭鈞澤仿佛知道這點,同樣選擇了沉默。只是在天亮後,讓廚子做了許多清淡可口的飯菜。
血菩提本來不用吃飯的,但自從到了這裡,硬是養成了吃飯的習慣……一頓不吃還有點不適應。
「你一個修者,早已辟穀,為什麼還要吃飯?」血菩提曾問。
蕭鈞澤回答:「我想做人,做人就要吃飯。」
「……」血菩提一時不知從哪裡吐槽,挑了最關鍵的,「你為什麼要做人?你不是人嗎??」
蕭鈞澤沉吟道:「天地生吾,肩負大任。」
血菩提翻白眼,「你的大任就是讓我吃飯?」
蕭鈞澤笑了:「可以這麼說。」
血菩提只覺這人奇奇怪怪的,有病,可惜了那一副好相貌。
怎樣才能窺到蕭鈞澤的內心呢?血菩提想了一個最簡單粗暴的方法,就是挖出蕭鈞澤的心臟,貼著耳朵聽。
然而刺殺行動毫無進展。
晚上,他們如常躺在一張床榻上,兩個枕頭,共蓋一張森*晚*整*理錦被。
跟人一個被窩這種事,血菩提還是特別小的時候有過,長大後這是頭一遭。再彆扭,同床共眠半年後也習慣了。
血菩提側過頭看蕭鈞澤。
蕭鈞澤一如既往在上床後會看會兒書,血菩提好奇過他看什麼書,在得知是民俗話本後就失去了興趣。
蕭鈞澤反問:「你喜歡什麼書?」
血菩提:「教人剝皮抽筋的那種。」
「……」此後,蕭鈞澤藏了更多書在寢殿,大多是人與人、人與自然、人與妖魔,以及童話故事。
血菩提找不到自己想看的,只好看童話故事。
現在他床頭還放著一本,書頁縫隙夾著一枚銀杏樹葉作為書籤。
蕭鈞澤驀地一動,從掛衣架上的朝服摸了摸,捏著一枚薄薄的鏤金銅片,尾端系了一根紅繩,遞給血菩提,「書籤。」
血菩提接過,問:「你做的?」
「嗯。」
血菩提收下了,夾在枕邊的書中。
說來奇怪,血菩提身為階下囚,又是大魔,本該收到嚴酷的對待。但自從到了這裡,除了沒有自由,吃好喝好,生活規律又健康。
與蕭鈞澤的相處也不像最初那麼劍拔弩張。
至少在這半個月,血菩提只刺殺了蕭鈞澤十次,關係得到了非常明顯的改善。
也是在這時,血菩提忽然想到一個問題:「蕭鈞澤,你為什麼沒有妻子?」
人族二十多歲這個年紀的男性,早就娶妻生子了。蕭鈞澤身為帝王,居然一個女人都沒有,後宮只有伺候的侍女。
而蕭鈞澤從未臨幸過侍女,就是與血菩提同床共枕的這半年,也不見有什麼自瀆的行為。
當然,血菩提沒有這種俗世的需求,所以不需要自瀆。
但蕭鈞澤是個實實在在的人,怎麼會沒有?
沉默片刻後,蕭鈞澤說:「我是修者,註定長壽,普通女子在我身邊終究成為消逝的雲煙。既如此,又何必辜負了她。不如不娶。」
血菩提一眨不眨地看他,「就算是修者,也有紅塵慾念。你為什麼沒有?」
蕭鈞澤溫和地對上他眼睛,「你怎知我沒有?」
「……」血菩提訥訥道,「原來你背著我偷偷做那種事。」
「?」蕭鈞澤只兩秒便明白過來,失笑道,「人之慾念不止一種。」
血菩提問:「那你的慾念是哪一種?」
蕭鈞澤的目光掠過床邊枝狀燈的耀耀燭火,停在血菩提臉上,「大概是你吧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近乎表白的話,就這麼隨口說出來了。
「什麼意思?」
蕭鈞澤:「我想渡你。」
血菩提的心臟回歸平靜,「滾。」
平靜過後,就是不爽。血菩提向來有仇必報,雖然當下的情形稱不上仇恨,他還是要報復一番的。
在蕭鈞澤再次拿起書時,血菩提一把奪過,扔了出去。
蕭鈞澤疑惑地看他,一道冷光襲來,他瞬間擡手血菩提的手腕,鎖鏈簌簌響動,他的手中赫然是一把匕首。
蕭鈞澤見慣不怪,稍一用力捏住他腕上的穴位,血菩提手指一松,匕首便落了下來。
血菩提撲過去,咬住了蕭鈞澤的手。
見了血,蕭鈞澤眉頭都沒皺一下,仿佛對此不痛不癢,就像教訓養的小貓似的:「松嘴。」
血菩提恨恨地撞過去,這一下直接將蕭鈞澤撲倒,似是悶哼了一聲。血菩提一口咬住他脖子,就像叼住獵物的鷹。
可惜蕭鈞澤不是他的獵物,便是血菩提用盡全力,也沒能咬斷他的脖子。
只留下一圈滲著血的牙印。
蕭鈞澤不驚不動,沉靜地望著他。
對上那雙眼睛,血菩提驀地心如擂鼓,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,只憑本能行事——他一口咬在了蕭鈞澤唇上。
蕭鈞澤不再平靜,按住血菩提雙肩,往上一推。
四片唇分離,帶出一絲血色。
蕭鈞澤喘出一口氣,破了一點皮,不薄不厚的唇顯出幾分艷色,緩了一口氣問:「你做什麼?」
血菩提眼睫一顫,目光垂落,儘是茫然,他沒對人做過這種親密的舉動,卻也知道,這不是隨便就能做的。
何況他與蕭鈞澤實在談不上是做這種事的關係。
他只能僵硬而沉默。
蕭鈞澤定定看了會兒,終是嘆了一口氣,「你就不能老老實實睡覺嗎?」
血菩提:「……」那種不爽的又來了,他真想,真想咬住這張可恨的嘴。
緊接著蕭鈞澤手上用力,把他往旁邊一送,血菩提旋身摔在邊上。蕭鈞澤坐起來說:「我去偏殿。」
血菩提沒吭聲,默認了他的話。
自此之後,兩人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,蕭鈞澤像是有點迴避血菩提,三天兩頭見不著人。
身為皇帝,自然是忙的,但忙到幾天不睡覺就古怪了。沒人監督血菩提吃飯睡覺,他便也光明正大地晚間出來放火燒房。
如此恣意妄為兩次後,他被蕭鈞澤提了回去。
蕭鈞澤教育他:「宮裡的房子都快被你燒完了,你看那些女子都沒地方住了,只能將就在茅草屋,還要伺候你我。你說她們可不可憐?」
血菩提對其他人的感受不甚在意,既然蕭鈞澤這麼說了,他就勉為其難應下。
然後他開始燒那些羅里吧嗦、進言處死他的臣子們的窩。
他出不去皇宮,卻自有辦法知曉他們所在,並施法降下天火。
那些人嚇瘋了,朝著皇宮的方向叩首,請求國君的幫助。蕭鈞澤施法降了雨。
沒等火全滅,血菩提又降下幾道天火。
雨火交加,電閃雷鳴,百姓都被這天象嚇得慌忙逃走,臣子高呼:「妖魔降世!妖魔降世啊!」
血菩提興致上來,還要多燒幾處,卻被蕭鈞澤制住:「別鬧了。」
血菩提哪肯作罷,叉腰站在牆上,對那臣子傳音:「是蕭鈞澤讓我這麼做的!你們太煩啦!」
臣子:「???」
蕭鈞澤:「……」
不得不說,這方法粗暴卻實用,此後進言處置血菩提的大臣數量直線下降,朝中清淨許多。
第一場雪落下時,血菩提正在挖自己種的蘿蔔,雪花落在他纖長的眼睫上,但覺眼皮一涼,下意識眨動一下,雪花便直直地墜入泥地里,緩慢消融。
他愣愣地看向灰藍的天際,那一年死的時候,也是這樣下雪的天空。
直到大雪紛飛落滿頭,蕭鈞澤喚他。血菩提驟然回神,回首看去,只見蕭鈞澤颯沓走來,撐著一把墨綠的油紙傘。
穿過漫天飛雪,傘遮在血菩提頭上,蕭鈞澤擡頭輕輕撣去他頭髮上的雪晶,問:「怎麼不進屋裡?」
血菩提沒說話,只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的男人。
蕭鈞澤比血菩提要高一些,眼睫微垂,宛若神明俯首,悲憫眾生。
血菩提不喜歡他這麼看著自己,但又說不出的渴盼什麼,「你管我。」
蕭鈞澤定定地看了他會兒,牽起他的手,說:「我給你取個名字吧。」
「……」血菩提這個名字,是妖魔叫的,因為他曾一身血站在一棵菩提樹下。成魔之後,他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名字的。
「不要。」血菩提欲要抽回手拒絕,卻被緊緊攥住,「我不要什麼名字,不重要,也沒有意義。」
蕭鈞澤緊盯他躲避的眼睛,「重要,我覺得重要。」
血菩提就像是一片飄蕩的雲,忽然飛到可以落雨的城池,於是他落下來,生根發芽,有了新的生命。
他久久地處於這種宛如泡沫幻影的美好中,怕一動彈就是虛假的現實。
「……就叫,靈運。」蕭鈞澤早已為他想好名字,「好不好?」
「靈運?」
蕭鈞澤屈指在他鼻尖一刮,「我希望,你能從頭開始,掌控命運。」
自此,他有了新的人生,新的名字——靈運。
雪下得大了,砸在傘面簌簌有聲,靈運問蕭鈞澤:「你為什麼給我名字?」
蕭鈞澤道:「我希望你活著。」
「為什麼希望我活著,我死了,不是對這個人間更好。」
蕭鈞澤眼色深深,近乎悲傷,「這世上沒有任何生靈的死去,不被惋惜。」
「誰惋惜?你嗎?」
「一片葉子落下,樹會惋惜;一隻鳥死去,天空會惋惜;一條河流乾涸,大地會惋惜。」蕭鈞澤一字一字無比鄭重,「你死去,我會惋惜。」
靈運怔然,「……可我已經死過一次。我是魔。」
蕭鈞澤望著他眼睛,「但你現在就在我眼前,心臟跳動,血是熱的,是人是魔都不重要,你還活著。」
靈運:「我不知我為什麼還活著……」
蕭鈞澤:「因為葉子落了,來年會長新的。鳥死去,會滋養大地孵出新的生命。河流幹了,百年後會出現一條新的河流。所以你成魔一點也不奇怪,只是換了一種生命方式而已。」
靈運如夢初醒,烏溜溜的眼瞳映著雪色與蕭鈞澤的臉,在這一瞬間開悟。
灰濛濛的天空倏然雲開霧散,瀉下一縷縷金光,飛雪亦變得溫柔。
他確鑿地獲得了新生,因為眼前的這個人族帝王。
靈運沒有多作糾結,直接問道:「蕭鈞澤,你是不是喜歡我?」
傘面始終朝靈運那邊傾斜,蕭鈞澤墨發飛白,雪滿肩,良久的安靜後,他終於開口:「是,我心悅於你。」
活了這麼多年,靈運只在書上見過談情說愛,但那都是男女之間。蕭鈞澤的喜歡,出乎他意料,又好像本該是這樣。
是啊,除了喜歡,一個人怎會為一個魔而惋惜,而拯救,而給予新生。
「……好,我答應你。」靈運沒有戀愛經驗,但他覺得可以學。
蕭鈞澤會教他的吧。
然而,蕭鈞澤也是第一次跟人建立親密的關係,別說教靈運了,就是親個嘴都要愣上兩秒。靈運與之大眼瞪小眼,最後找了一本人間的春宮圖扔過去。
蕭鈞澤確實是人中龍鳳,學什麼都快,很快便占據親密關係中的主導地位。
不久之後,蕭鈞澤宣布大魔血菩提的死亡,人族多了一個征戰四方、斬妖除魔的將軍。
靈運對此接受良好,他本就對妖魔族沒什麼感情。
但在對妖魔趕盡殺絕這一方針上,蕭鈞澤提出了反對意見,他說:「妖魔亦是屬於萬物生靈,若是屠戮殆盡,只會適得其反。」
靈運問:「哪裡適得其反?」
蕭鈞澤細細給他講天地大道、陰陽五行,靈運聽得頭大,連忙擺手:「行了行了,我知道了。」
於是他們一齊將人間的妖魔統一趕到荒涼的疆域,後來那裡成為最大的妖魔域,竟也逐漸繁榮起來。
妖魔域內包含了一個地方,就是曾經的烏乞族遺址。
蕭鈞澤把它單獨保護起來,並派了官員去駐守,被靈運發現。
靈運生了許久悶氣,但又覺得不是什麼大事。
最後還是蕭鈞澤主動解釋:「烏乞族是最早崇拜大地之神的部族,如今正需收攏人心,大地之神是個很好的幌子。若是復興烏乞族,將大地之□□號傳播開來,定然天下歸一。」
靈運:「……烏乞族都死絕了,怎麼復興?」
蕭鈞澤沒問到底是怎麼死絕的,仿佛早已知曉一切,溫和地說:「有人的地方就是人間,身在烏乞族便是烏乞族人。」
於是烏乞族再次出現在世人面前,因著天生的御魔血脈,百年後成為當時最強盛的部族。
而靈運再未去過烏乞族,也不知道當年他與婆婆住的木屋,其實還保留著,整個烏乞族的遺址近乎原封不動,那個地方成了秘境。
現今的烏乞族其實生活在秘境之上,守著「復生」的神樹,一代一代繁衍下去。
靈運仿佛與烏乞族再無瓜葛,但其實他還保留著烏乞族的習俗,戴銀飾,穿藍衣,在行宮的山裡種了很多菩提樹。
蕭鈞澤全然不問,全然包容,這些年身邊的所有事物,都是按照靈運的喜好來的。
靈運有時覺得不真實,蕭鈞澤對他實在是太好太好了,就像有過地獄般的經歷後,上天專門派了一個人來救他。
晚上酣戰過後,蕭鈞澤總是喜歡撫著他發頂,就像養貓的人喜歡擼自己的貓。
靈運趴在他胸膛,全身汗淋淋的,蕭鈞澤欲要抱他去洗澡,他卻搖搖頭,說想在這樣待一會。過了片刻,他擡起漆黑的雙瞳問:「我們會一直這樣嗎?」
蕭鈞澤手上一頓,須臾,手指順著他柔軟的髮絲滑到脖頸,帶著安撫性:「我不知道。但我有生之年,會一直在你身邊。」
靈運一怔,「你會死嗎?」
蕭鈞澤平靜地說:「萬事萬物都會有消亡的一天。我並不例外。」
靈運沒再說什麼,蕭鈞澤許諾的已是這世上最完美的誓言。可是,他怎麼甘心。
他要的,是蕭鈞澤千年萬年,永生永世陪著他。
直到時間的盡頭。
一千年後,靈運還在尋找延長蕭鈞澤壽命的辦法。這時蕭鈞澤面貌如舊,卻是兩鬢生霜,再天縱奇才,終有消亡的一天。
無論是人是神是魔,終有極限。
蕭鈞澤的極限到了。
而靈運的極限還未到。
蕭鈞澤大限到的那天清晨,他留下一紙訣別書,獨自迎著初升的太陽一步步登上山巔,俯瞰他守了千年的人間山河。
終究是不捨得離開的。
他長久地眺望,那個他不願當面道別的人還是來了,一襲白衣,發如潑墨,清艷冷峻的眉眼如一把利劍,將他心臟刺穿。
蕭鈞澤感到了洶湧的,綿延不絕的心痛。
分明早已料到這個結局,早已坦然接受,但那只是自我欺騙而已。
人死有身體存留,而得道之人的死,會在剎那間消散於天地間,如同無數隻微小翩躚的蝴蝶,向著光的方向匯去。
靈運靠近一步,蕭鈞澤就變得透明一分。
靈運表情有一瞬的茫然,而後惡狠狠地說:「蕭鈞澤,你敢消失的話,我就毀了這人間。」
蕭鈞澤道:「你不會的。」
「我會!我會的!」靈運飛過去,想要抓住他,「蕭鈞澤,我不許你死!」
他確實抓到了,卻像握住流沙,越緊越不可能留住。
日光下,蕭鈞澤的身體半隱半現,他最後一次擡手,指尖落在靈運頰邊,嘆息如煙:「你要成神,你會找到我的。」
說完這句,他化作一群光點,飄散升空,直至徹底消失。
靈運盯著碧藍的天空,眼中漸漸失去神采。他在山巔站了三天三夜,終於反應過來似的,慢慢朝著行宮走去。
每走一步,都是說不出空無。
蕭鈞澤死了,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。
但確實如蕭鈞澤所說,他沒有毀了人間,事實上,他也沒有心力去做那些費時費力的事了。
只有一個念頭縈繞在他心頭——成神。
只有成神,才能覽遍三千世界,找到蕭鈞澤。
他一定要找到他。
普通人成神尚有一絲希望,由魔成神,難度更是難以想像。靈運必須做到。
日月交替,人間幾度春秋。靈運兜兜轉轉,竟到了已變成秘境的真正烏乞族,他知道地上還有一個烏乞族,以前以為蕭鈞澤是真的用來防備妖魔族,如今細想,或許是出於憐憫,用仙術復活了一些人。
即便他死了,只要烏乞族在,靈運便有個落腳的地方。
靈運恍然悟到蕭鈞澤的深意,不覺淚流滿面,大罵:「你這個騙子!」
他在秘境裡毀天滅地了許久,但他再怎麼作威,也沒人哄他了。
靈運在秘境修煉了百年,被上面的烏乞族發現,以及打了數十萬妖魔後,他回到了人間。
重複找個洞天福地修煉,被發現,打架,繼續尋找地方修煉的過程。
用了整整一千年的時間,靈運終於窺得大道,飛升成神。
初到神界的神要到眾生樹下,接收神樹的洗禮,以及分配神職。
眾生樹是天道的化身,眾神對其很是尊崇,當靈運的神職顯示是氣運之神時,眾神雖對此驚訝,卻沒多說什麼。
後來靈運從一些小神的口中聽到一則傳聞,大概意思是天道也看臉,氣運之神傾世之貌,早知道就把臉修得絕美一點,說不定升職更快。
「……」靈運想了想,覺得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,不然天道為什麼把氣運之神這樣一個肥差給他?
靈運暗暗罵了一句「色老頭」。
肥差不肥差的靈運不在乎,當務之急是找到蕭鈞澤的轉世。
成了神,找一個人還不簡單?
事實證明,還真的不簡單。靈運沒有蕭鈞澤的任何遺物,也無神魂碎片,在茫茫三千世界中找一人,可謂是大海撈針。
一百年過去,一千年過去,幾萬年過去……靈運還是沒能找到蕭鈞澤。
他不禁產生了懷疑,蕭鈞澤是不是在騙他?他真的能找到他嗎?這三千世界幾乎被他翻遍了,為什麼沒有蕭鈞澤的影子?
也不是沒有,在靈運曾經所在的世界,他與蕭鈞澤共同命名的東淵國,出現了一個名為神光的國師。
這國師簡直是與蕭鈞澤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,五官只有些許差別。只是氣質大相逕庭,蕭鈞澤永遠是溫和而冷靜的,而神光就好像一個提前設定好的人,一個保護東淵的棋子。
靈運憑直覺得出,神光不是蕭鈞澤,但一定跟蕭鈞澤脫不了關係。
這是奇怪的,蕭鈞澤作為東淵君主的期間,沒有過任何女人,唯一建立過親密關係的,就是靈運。他是不可能有子嗣的。
那神光是誰?蕭鈞澤又是誰?
神光……這個名字是什麼來的?
靈運決定探查到底,神光的身世在他眼前水落石出,又好像充滿了未知的謎,就像蕭鈞澤的來歷,都是天降祥瑞,忽然出現在那個世界的。
能夠降下祥瑞的,只有神。
哪個神?!
靈運隱約覺得自己窺到了真相的一角,開始在神界逐一排查。
神界大大小小的神也有幾萬了,排查起來卻並不複雜。首先,靈運排除了絕大多數的小神,要有那通天的本領,不可能是個小神。
其次,靈運將管理西、南、北方的神也排除,東荒隸屬東方,只有東方的神能管理。
範圍一下子縮小至百名神左右。靈運挨個試探,就連女神也沒略過,萬一蕭鈞澤的原身的是女神呢?
然而一圈試探下來,靈運發現,沒有一個神像蕭鈞澤。
這也太奇怪了,總有神與蕭鈞澤有所聯繫吧?
難道那個神不在,去了其他小世界?
範圍一下子又大得無邊無際,靈運煩躁地繼續找人。
在這期間,他從東淵撿回了一顆蓮子,養大開花後始終點化不成,靈運實在太寂寞了,就分了一縷靈魄於那潔白的小蓮花中。
小蓮花化作一個嬰孩,咿咿呀呀地爬到他腿上。
靈運就開始養孩子,取名靈澤。這孩子著實是他的開心果,就算靈澤每天什麼都不做,只是懵懂地睜大眼睛看他,他都能一樂。
靈澤與靈運小時候長得極為相似,因此靈運對其極為溺愛,要什麼給要什麼。但這並沒有養成靈澤驕奢淫逸的習慣,反而始終純澈。
靈運也沒故意糾正過靈澤什麼,只是告訴他一些平和的道理,這些道理都是當年蕭鈞澤說給靈運,靈運以為自己早就忘光光,沒想到還記得,並且說給了兒子。
五百年,靈澤還是什麼都不懂,靈運卻已什麼都懂了。
正因為懂,靈運對靈澤始終不忍,但他必須放手一搏,必須將蕭鈞澤給逼現身。而這需要靈澤的相助,需要白石劫的配合,需要宋懷塵與蕭重離的犧牲,更需要眾神的滅頂之災。
只有這樣,蕭鈞澤才會出來。
「你這個騙子。」靈運對蕭鈞澤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句話,事實證明,蕭鈞澤確實是個騙子。
靈運在萬年之前就補全了事情的全部來龍去脈——
蕭鈞澤是天道。
天道無情,化身眾生樹,庇佑世界。天道每三萬年便有一劫期,在此劫期後,需要無窮大的能量才能回歸。
六萬年前,眾神為了天道順利歸位,抽取了一個能量極為充沛的小世界。不巧的是,那剛從混沌初開的小世界正在孕育一個氣運之子。
那個氣運之子便是烏稚。
烏乞族大祭司預言,此子會結束亂世,統一人族,不是假的。
然而失去能量的小世界,沒了氣運的小世界,面臨的只有天災、饑荒、戰爭。而原本的氣運之子,被打入地獄,成了厄運之子。
烏稚本是天之驕子,是東荒大地之神辛苦孕育萬年才結出的智慧果實,是本該帶領人族走向新興繁榮的千古一帝。
只因眾神的一念,從此萬劫不復。
大地之神為此哀慟,卻無力反抗眾神,祂只是一個小世界的神明,連去神界的資格都沒有。眾神高高在上,怎知祂被抽取血液、粉碎心臟的痛苦。
祂看著烏稚一步步地墜入絕望,被父母親手殺死,就像祂也死了一遍。
那是祂的孩子,為什麼要這樣對祂的孩子?
為什麼!!
念念不忘,必有回聲。
天道在回歸後,會聆聽來自三千世界的聲音,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各個小世界的大地之神的「祈禱」。
其中多數是祈求幫助,再者是讚美,天道還從未從中聽過怨恨之言,畢竟小世界都是祂創造的,對於造物主,本應充滿感激。
然而天道聽到了一道不和諧的咒罵:天道何在?眾神去死,眾神去死,眾神去死……
天道:「?」
「東荒大地之神,爾因何辱罵眾神?」天道的聲音縹緲清雅,穿透一方小世界。
大地之神:「…………」
大約沒想到自己的罵聲真的會被天道聽到,還作出回應,大地之神沉默了許久,才用空靈溫柔的嗓音緩緩道來此方小世界的冤屈。
天道聽完一時沒再出聲,就在大地之神以為不會被受理時,聽到了天道的嘆息:」吾之過,自當彌補。」
眾生樹下,天道化出人形,儼然是個面貌俊美的男子。
他張開五指隨意在身前一划,空間破開一道裂縫,直通名為東荒的小世界。他定定地看了會兒,將此方小世界盡收眼底。
平亂世,斬妖魔,建東淵,成為人族皇帝。
這些對天道而言並不難,難的是彌補一個失去氣運的氣運之子。
氣運之子已入魔,不可迴轉,成為蕭鈞澤的天道只能用耐心與漫長的歲月,去捂熱那顆已經冰冷薄情的心。
他為他改名,改運,改人生。同時,他也改變了自己。
他是天道,不可以有私情,卻偏偏有了。不可以體會人世的情愛,卻偏偏與一個人廝守千年。這本就違逆了萬物法則。
大道無情,乃生萬物,天道動了這一方小世界的因果,也要承擔萬物法則帶來的制約,為此之後六萬年一直處於間接性應劫中。
不過他走的時候留下一縷神光,這神光在將來會代替他守護東淵。
而靈運,一定會成神。
然而即便是天道,也無法預測出六萬年後的事。
六萬年裡,神光成了東淵國師,後來修得大道,飛升成神。而神界的眾神並沒有從過往汲取教訓,反而對氣運回歸的東荒再次虎視眈眈。
神光來自東淵,自是極力反對眾神的計劃,為此不惜自降神格,隕於東荒,成了大妖白石劫。
為達目的,預言之神降下一道預言:妖星降世,生靈塗炭。
唯有將星可除去妖星。將星便是蕭重離。
而蕭重離與宋懷塵正是大地之神沉寂六萬年後,重新孕育的氣運雙子。
無論是白石劫死,還是氣運雙子亡,對眾神來說都是「好事」,離他們的目標又近了一步。
然而最大的變數出現了,靈澤被眾神送去東淵,原是為了協助蕭重離殺白石劫,多一重勝算,萬萬沒想到靈澤居然與白石劫同氣連枝,甚至殺到了神界。
眾神慌了。
更沒想到的是,氣運之神早在一萬年前就預謀了這次「浩劫」,眾神驚慌之餘只能嗚呼哀哉,神銷魂滅。
……
這就是東荒大陸一切的開始與結束。
始於一次被掠奪氣運的悲劇,終結於再次被掠奪氣運的反抗。
那些景象就像無數隻破碎的蝴蝶,在靈澤眼裡凝成一個分崩離析的夢,讓他心驚擔顫恍然醒來。
「……他是你父神,也是吾的第一個孩子。」大地之神的聲音飄渺凝重,帶著無以言狀的悲傷。
靈澤還沒抽離出來。
白石劫出聲:「他如今在哪裡?」
他,是氣運之神,是大魔血菩提,更是東荒的第一個氣運之子。
分明是氣運之子,本該鮮花著錦,一生順遂,享受至高無上的崇拜。卻在一夕之間跌落地獄,成魔成神都不重要,只一念可執著而已。
那一念,是天道給的。
大道無情,天道有情,旁觀者清,天道不舍靈運死,他就不會死。
所以白石劫是用陳述句問的。
靈澤驀地反應過來,眼中的淚落下:「你是說,我父神……沒死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