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魔

2024-09-14 23:23:29 作者: 雪廊

  大魔

  回去的路上, 烏稚想了許多,但他什麼都沒問。這件事給他的衝擊太大了,一時之間, 他不知道到底該說些什麼。

  婆婆牽著他的手, 不知嘆了多少聲, 指著不遠處坡上的神樹說:「我們去那裡歇歇。」

  烏稚聽話地攙著婆婆走了過去。

  其實這神樹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看到了, 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去過, 婆婆說, 這是烏乞族最神聖的地方。

  每年總有那麼幾個幾日,烏乞族人會在神樹下舉辦祭祀儀式,屆時全族的人都會聚集在山頭,向神樹進行祈禱。

  婆婆說,神樹是大地之神的化身, 祂無處不在。

  烏稚就問,大地之神是誰。

  婆婆說,是這個世界的主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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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烏稚又問,主宰又是什麼?

  婆婆說,就像這個世界的主人,我們都是祂的孩子。

  烏稚對大地之神產生了一種天然的嚮往,那時他以為,自己是沒有父母的, 那大地之神就是他唯一的母親。

  可是他現在知道, 原來他是有生養他的父母的。

  書里有寫, 父母俱在,兒孫繞膝, 天倫之樂。父母與孩子在一起,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。

  烏稚不明白, 為什麼他明明有父母,卻不能與他們在一起。他們為什麼要把自己扔掉。

  族中的人都去了市集,神樹下空無一人,唯有天光寥廓,萬里無雲,枝繁葉茂的大樹恆久寂靜地矗立在大地上。

  烏稚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神樹,一下子就被震撼住了,「好大的樹。」

  他仰頭,幾乎看不到樹到底有多高,仿佛通到天上。

  婆婆說,天上是仙人居住的地方。烏稚想,仙人住在那麼高的地方,會冷嗎?會偶爾低頭看看這人間嗎?

  婆婆虔誠地跪在神樹下,口中默默祝禱。

  烏稚走到神樹前,擡起稚嫩的手,撫上粗糙的樹幹,他感到有一股柔和的氣息縈繞在他周身,他說不清這是什麼感覺,就好像被神樹擁住了。

  神樹綻出微微的光芒,枝葉隨風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,此刻顯得安寧而恬靜。

  婆婆說:「烏稚,大地之神喜歡你,你不是災星。」

  烏稚問:「真的嗎?」

  婆婆笑得和藹而憂傷,「大地之神是不會說謊的,我聽到了祂的聲音,你看,神樹的每一片葉子都是為你而歌唱。」

  烏稚吧嗒吧嗒掉眼淚,「那我的阿父阿母為什麼不要我?」

  婆婆摸著他腦袋,緩緩道來他的身世。

  烏稚聽呆了:「……真的是我帶來了厄運嗎?」

  「胡說。」婆婆肅聲道,「你只是一個孩子,怎麼可能帶來厄運。天降災厄,將一切罪過算在你頭上,是他們的錯。」

  話雖如此,烏稚仍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,他太小了,與婆婆生活的這幾年,雖然還是還算安穩,但他的內心是迷茫的,他不知道自己來自哪裡。

  現在,他知道了自己有父母,再多的流言紛擾,也阻擋不了他想見父母一面的心。

  他的阿父阿母長什麼樣子?他們拋棄他是否有苦衷?他們偶爾,哪怕只有一瞬,會想到他嗎?

  烏稚想了很久,終於鼓起勇氣問婆婆:「我的阿父阿母住在哪裡?」

  婆婆憐憫地看著他,「烏稚,你想回去嗎?」

  「我只是想看看他們。我很快就會回來。」

  婆婆嘆息一聲,像是早已預料這天的到來,烏稚會長大,會通曉人事,會好奇生養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。

  在一個傍晚,烏稚沒有告訴婆婆,一個人悄然前往坐落在山陵中的村落。

  烏乞族在當時算得上是大族,族人足有兩萬餘人,村落鱗次櫛比,如果是外來人,走在村中恐怕就如迷宮。

  烏稚才來這裡第二次,他十分聰慧,已經記住了上次來市集的路。並且他僅僅是通過婆婆畫的簡易地圖,就能摸索出村落的大概結構。

  他沒有迷路,按照地圖所標,穿過千家燈火,來到一座木質結構的房屋前。

  這房子比他與婆婆住的小木屋要大多了,屋檐下掛著風乾的魚與大蒜,院中小菜園有著各樣蔬菜,院門口籬笆牆邊還有兩棵樹,一棵是最常見的菩提樹,一棵是枇杷樹。

  烏稚三歲就開始漫山遍野地跑,認得所有樹與蛇的品種,他看了會兒樹,猶豫,踟躕,反倒不敢輕易去敲門。

  他在外面站了很久,直到天黑透,炊煙裊裊中飄出飯菜香。他聽見屋裡傳來對話聲:「去摘一把韭菜擱麵湯里。」

  「好嘞。」

  男主人一身麻布衣褲,頭髮潦草地扎在發頂,鬍子拉碴,眉眼卻十分清俊,出來時,臉上還帶著和藹的笑意。

  他拿著一把手持鐮刀,在菜地間彎腰割了一把韭菜,他一開始沒有注意到烏稚,要轉身回屋時,才發現院門外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。

  男人疑惑地走到門口,開了門,「你是哪家的孩子?怎麼不回家?」

  烏稚仰頭望著高大的男人,緊張得手心出汗,「……阿父。」

  「什麼?」孩子的聲音太小,他沒聽清。

  「你是我阿父嗎?」

  男人瞅了烏稚片刻,「你認錯了,快回家去吧。」

  烏稚急急得拿出一張薄薄的樹皮,上面是婆婆畫的地圖,「就是這裡,婆婆說,我的阿父阿母住在這裡。」

  男人大驚失色,「你說的婆婆,是銀婆婆?」

  烏稚用力地點頭,烏溜溜的杏核眼一眨不眨地望著男人,希冀從他的臉上找出一點喜悅之情。

  然而,男人只有困惑、惱怒,也許還有一絲愧疚,他生硬地壓低嗓音:「你是……」

  「我叫烏稚。」烏稚眼中的光暗淡些許,他的阿父阿母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嗎?

  男人深吸一口氣:「烏稚,你回去。」

  烏稚倉惶又迷惑,「阿父……」

  「別叫我阿父。」男人左右看了看,好在無人經過看到。

  這時屋裡傳來女人的喊聲:「割一把韭菜,人掉糞坑裡了?」

  女人風風火火地出來,手裡抱著一團包被,一邊罵男人,一邊哄懷裡的嬰兒:「哦哦,福兒別哭,阿母親親。」

  「你站門口乾什麼?」女人不解地問男人。

  男人臉色古怪,須臾,他讓開了身,露出被他擋住的烏稚的身影。

  孩子小小的一團,眼睛大大的,臉蛋鼓鼓,女人看了笑道:「誰家的小孩?長得真可愛。」

  「……他是……」男人似是難以啟齒,「銀婆婆撿去的。」

  女人愣住了,緊接著面色大變,「他怎麼會來這裡?!」

  男人自是給不出回答。這時候,女人懷裡的嬰兒哭泣起來,尖利的嗓音刺破夜色的寂靜,女人連忙輕輕拍打,慌亂地說:「快讓他走。」

  男人有些為難,但還是對烏稚說:「你先回去……改天再來。」

  女人眼色複雜,沒有說什麼,轉身從屋裡拿出一張酥餅塞給烏稚。

  烏稚捧著酥餅,有些無措,又有些開心,他的阿父阿母讓他改天再來,他們是不是不討厭他?

  回去的路上,烏稚小心地將酥餅藏在懷裡,捨不得吃。好像這樣就可以抓住那麼一點父慈母愛,就能證明他不是孤兒。

  至於阿母懷裡的那個嬰兒,是他的弟弟嗎?

  想到這裡,烏稚又很失落,原來他的父母又有孩子了啊。所以他們才會忘了他嗎?

  回到與婆婆一起住的小木屋,烏稚猶豫了會兒,輕手輕腳地進了屋,婆婆坐在蒲團上,花白的頭微微垂著,褶皺深深的眼皮耷拉下來。

  許是聽到動靜,婆婆睜開眼,仔細辨認了好一陣,眼褶子笑紋深深:「烏稚,你回來了。」

  烏稚驀地明白,正如他對自己親生父母的渴慕,婆婆對他何嘗不是舐犢之情。婆婆大約也在擔心他一去不返吧。

  「婆婆。」烏稚不知該說什麼,走到婆婆面前,用自己稚嫩的小手搭在婆婆粗糙的手指上。

  婆婆輕輕握住他的手,深褐色的眼瞳綴著兩點燭火的幽光,宛如月光下的潭水,慈和悲憫,「還沒吃飯吧,來。」

  婆婆打開桌上留的飯菜,是家常吃的稷米粥與青豆鹹菜,粥里臥著一隻荷包蛋,青豆留了很多。烏稚喜歡吃青豆。

  烏稚拿出懷裡的酥餅,遞給婆婆,眼睛亮晶晶的,「婆婆你吃。」

  婆婆沒問是哪裡來的,笑著說:「婆婆牙口不好,吃不得甜食,你吃吧。」

  烏稚掰了一小塊,「吃一點沒關係的。」

  婆婆一點一點地嘗著酥餅,「祖孫」倆平靜地度過了這個夜晚。

  今天后,烏稚心中記掛著阿父說的那句「改日再來」,按捺不住再次去了村中的「家」。烏稚年紀雖小,卻能察覺出阿父阿母不想讓人看見他,因此他仍是在暮色四合時到了烏乞族。

  燈油在當時的烏乞族算是貴价之物,因此若非特殊情況,或重要日子,就會早早吃過飯歇息,省點燭火。

  村中人影寥寥,烏稚穿過千家燈火,炊煙中飄來飯菜香,他空著肚子,期盼這次父母能夠叫他一起吃飯,哪怕只有一碗熱湯麵也好。

  抱著懷裡幾個金黃的梨子,烏稚敲響了院門,過了會兒,裡面傳來烏父的聲音:「這麼快就回來了?」

  說著打開院門,見是烏稚,臉色在昏暗的天光下變了一瞬,緊接著拉他進來,「你怎麼來了?」

  烏稚忐忑地說:「我給你們送梨……」

  烏父看著烏稚懷中用草編籃盛放的梨,有四個,若是當年沒有遺棄這個孩子,他們一家正好四口人……

  烏稚擡起烏溜溜的眼睛,就像山間的小鹿,膽怯驚惶。

  這只是一個還沒成年人大腿高的五歲稚子。

  烏父嘆了一口氣,取過他手中的籃子,帶他進了屋等著,說:「你弟弟病了,你阿母帶他去老巫那裡瞧瞧。」

  烏稚點點腦袋,沒有說話。

  烏父便自顧去燒飯,飯好的工夫,門外傳來動靜,烏母抱著自己的小兒子回來了。嬰孩在她懷中酣睡,她的神情是放鬆而柔和的,顯出幾分清艷。

  烏稚睜大眼睛看她走來,心神顫了顫,像懷揣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,「……阿母。」

  清澈軟糯的嗓音輕輕迴蕩在靜謐的院落中。

  烏母腳下一頓,看到立在門框旁的孩童身影,臉色瞬間猙獰,忍著怒氣走到屋中,立即掩上門,厲聲道:「他怎麼來了?!」

  烏父尷尬地壓低嗓音:「烏稚給我們送梨來了,你看,又大又甜,都是山上長的,村里還找不到呢。」

  烏母仍是沒有好臉色,烏稚嚇白了臉,縮在一旁,偌大的屋子宛如冰窖,將他打回原形——「改日再來」只是謊言。

  烏母懷中的嬰兒發出一聲啼哭,她顧不得生氣,連忙哦哦地哄著進了裡屋。

  烏父小聲地攆烏稚,「孩子,你快回去吧。你弟弟生病,你阿母不高興,別放在心上。」

  烏稚甚至沒能跟自己的父母說幾句話,就被趕走了,一口熱飯,一隻梨也沒吃上。他是匆匆跑出來的,籃子忘了拿,一個人出了村,小小的身影沒入無邊無際的山林。

  只有月光靜靜地照耀回小木屋的路,走到一半,他忽然想起自己餓著肚子,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。

  原來他的阿父阿母並不歡迎他。

  回到小木屋,婆婆一如既往地在昏黃的油燈下等他歸來,什麼都沒問,讓他吃飯。

  烏稚默默地吃飯,眼淚落在碗中,婆婆撫著他腦袋,喃喃哄著:「多吃飯,長高高。等你長大,都會好起來的。」

  之後烏稚生了一場病,高熱不退,在床上躺了三天。婆婆每天都給他熬上一鍋濃濃的藥湯,再去神樹下祈禱。

  烏稚的腦子燒得稀里糊塗,卻感覺很舒服,就像被暖融融的某種液體包裹著,很安全。他矇矓地想,如果一直這樣就好了。

  但他還是回到了人間。

  人間,註定是個溫柔而殘酷的地方。

  翻過臘月,便是新的一年,下雪了,烏稚已經有幾個月沒去村落,他用山路難走來欺騙自己,他用錐心的失望來提醒自己,他的親生父母並不喜歡他,他不應該再出現他們面前。

  可是,生物的本能就是愛敬自己的父母,期盼得到父母的認可。

  烏稚覺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,一邊是不要接近父母,一邊是還想試試……也許,也許有奇蹟呢。

  他們畢竟血脈相連,不是嗎?

  烏稚再次偷跑下山,他身量小,村中道路繁雜,樹影成片,只要注意點,他能躲過所有人的眼睛,悄悄溜到父母家的後院籬笆下。

  有時是看兩眼就走,有時趁著夜色降臨,他會看到屋中點上油燈,飯菜的香氣與嬰孩的啼哭一同飄出來,男人與女人走動的身影。

  直到他自己肚子也餓了,才會回到小木屋。

  婆婆仿佛知道他去了哪兒,做了什麼,並不多問。烏稚覺得歉疚,婆婆才是對他最好的人,他卻只想著自己的父母——還是不認他的父母。

  「婆婆,對不起。」烏稚細聲細氣地道歉。

  婆婆慈愛地摸他腦袋,「你沒有做錯什麼,一點錯都沒有。」

  冬天過去,烏父烏母終於發現了烏稚,他們沒有說什麼,也來不及說什麼,因為烏稚總會在他們發現的下一秒,就像一隻受驚的小鹿逃走。

  烏稚只是一個月來四五次,看看他們,有時也會聽到弟弟的哭鬧與咿咿呀呀的撒嬌。每當這時,烏母就會輕聲地唱歌,哄著弟弟。

  ——弟弟,這個與父母一同闖進烏稚生命的小東西,他好奇,但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弟弟的模樣。

  長得像他嗎?也許不像,不然阿父阿母也不會對他這麼冷漠。

  夏天的時候,後院的黃瓜架尤為濃密,碧綠的帶刺葉片擠擠挨挨,藤上垂著黃色的花朵,或幾根彎曲的瓜。

  有蚊子,有蟲子,它們不咬烏稚,他也不知道為什麼,躲在架子下遮陽,蜻蜓會從他頭上輕盈地飛過。

  烏父來摘黃瓜,看到了他。

  他犯錯似的爬起來,扭頭就走。烏森*晚*整*理父叫住他。烏稚睜大眼睛回頭,那雙眼睛毫無雜質,水靈靈的,睫毛長而翹,像一捧清涼的井水。

  烏父摘了兩根黃瓜,搓掉上面的刺,遞給烏稚,「天熱,吃吧。」

  他們好像一直知道他在這裡,像一隻無害的小動物,不會叫,也不會給他們麻煩。那他們偶爾的仁慈一下,又有什麼關係呢。

  而這對烏稚而言,父母的饋贈,哪怕只是兩根黃瓜,都是他夢寐以求的溫暖。

  他抱著兩根瓜,捨不得吃,乾涸的心靈像是突然得到了滋養,仰頭朝烏父露出一個又甜又軟的笑。

  以此為契機,烏稚與父母的關係似乎得到了改善。當弟弟會走路時,他得以看到弟弟的模樣,一小團肉墩墩,泥娃娃似的。

  烏稚也六歲了,看著這蹣跚學步的小孩,想去抱一下。

  烏母及時出現抱起了弟弟,投向烏稚的視線帶著寒意,「不要接近他。」像是警告。

  烏稚僵住了,這才意識到,父母並沒有接納他,這幾個月的關係改善只是錯覺。

  難過歸難過,孩子心性總是天真,烏稚想,一個月不行,那就一年;一年不行,那就五年十年,總有一天,父母會讓他「回家」的。

  就這樣,數個春夏秋冬過去了,烏稚十三歲那年,婆婆因病去世。

  烏稚那天早上如常起來,準備燒火做飯,婆婆太老了,十歲之後婆婆就完全依賴他照顧。家裡沒錢,烏稚就看書自學藥理,去山中采草藥,小木屋每天都飄滿酸澀的藥香。

  婆婆看著他總是嘆息:「是我拖累了你。」

  烏稚搖頭,「沒有的。」他不想婆婆走,再苦再累他也願意。

  但婆婆還是走了,悄無聲息的,最後一口早飯也沒吃上。

  烏稚跪在婆婆的墳前三天,不吃不喝,暈了過去,被一場大雨澆醒,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小木屋,腦子燒得一塌糊塗,但這次沒有婆婆守著他了。

  也沒人來看他。

  這麼渾渾噩噩地度過三個月,烏稚來到神樹下,想問大地之神,但他知道得到的只是沉默,於是他也沉默。

  世上唯一與他相依為命的人走了,烏稚還有阿父阿母,還有一個血脈相連的弟弟,但他們沒有來看他哪怕一眼。

  烏稚隱約明白,也許他永遠融入不了那個所謂的「家」,還回去做什麼呢。

  對阿父阿母,他只有失望。

  冬去春來,又過了一個年頭,烏稚形單影隻生活在山上的小木屋,再沒去過烏乞族村里,不知世事變遷。

  偶爾登高眺望,他看到神樹下聚集了許多人,念念有詞,匍匐跪拜。而神樹默默,似乎不想再庇佑他們。

  烏稚生出一種莫名的快樂,遙遙看著他們帶著希冀而來,一無所得而去。

  這年的第一場雪落下時,小木屋的門被敲響了。

  烏稚開門,見到了將近兩年沒見過的烏父烏母。二人頭頂生出白髮,看到烏稚的第一眼愣了許久,「……烏稚?」

  烏稚的模樣又長開了一點,秀美絕倫,仿若大地之神最完美的傑作。

  「有事嗎?」烏稚捏緊門框,他以為自己已經心灰意冷,但在見到父母憔悴漸老的面容時,不可避免的心軟,他就這麼原諒了他們。

  烏母侷促地說:「烏稚,你是不是還在怪我跟你阿父?」

  烏稚垂下眼睫,沒說話。

  烏父眉心緊蹙,半晌說:「是我們對不起你,你要什麼儘管說。」

  烏稚:「我什麼都不要。」

  烏母眼中含淚:「烏稚,你弟弟快不行了。」

  烏稚愕然,問了原因。烏母說,還是出生時落下的病根子,就沒好過,只是今年特別嚴重,怎麼治都沒用。

  「祭司說,有一味藥可以緩解。」烏母繼續道,「可是如今大雪封山,那藥又難得,你對這山最熟悉,只有你能幫我們了。」

  烏稚確實踏遍群山,對藥草也算在行,他問:「什麼藥?」

  「無相草。」

  烏稚想了想,「沒聽過,長什麼樣?」

  烏父遞上一張圖紙,說是祭司畫的。烏稚仔細端詳片刻,確定自己沒在山中看過這種草。烏母言之鑿鑿,只有他能找到。

  「我試試。」烏稚只能說。

  烏母握住他手,淚眼婆娑,「烏稚,你弟弟等不起啊,現在就去找好不好?」

  烏父沉聲道:「等你找到這草,就搬來跟我們住。」

  烏稚被這巨大的驚喜砸暈了,阿父阿母終於肯接受他了嗎?

  當天傍晚,烏稚備好油燈,就去山中找無相草。烏父烏母陪到一半,就說耐不住風雪回去了。烏稚獨自走入茫茫夜色下的雪山中。

  渴了喝雪水,餓了吃野果,烏稚在三天裡爬了好幾個山頭,都沒找到無相草。他便將目光投向最高的那座山峰,只有那裡他還沒怎麼去過。

  山峰很高,越高的地方空氣越稀薄,烏稚逐漸感到喘不上氣,頭暈,他坐下來歇息,眼前大雪紛飛,不辨方向。

  烏稚倒在大石頭上,他想,等他醒來再找。只要找到無相草,就可以「回家」了。

  過了不知多久,烏稚身上凍僵了,生命的本能讓他恢復意識——

  「死了嗎?」

  「……還有氣。」

  「怎麼會……」

  是烏母與烏父的對話。

  「沒辦法了。」烏父嘆氣。

  烏母氣急:「什麼叫沒辦法?福兒等不起了!」

  烏福是烏稚弟弟的名字,他們怕他像烏稚一樣沒福氣,專門取了這個名字,誰知體弱多病,也是沒福氣的。

  烏母心疼啊,她的心只能給一個孩子,「你不想動手,我來!」

  烏父嗓音沉沉:「再等一天,也許他就被凍死了,到時再取無相金骨,他就沒那麼疼了。」

  「他已經凍僵了,不疼的。」烏母奪過烏父別在腰間的短刀,神經質地說,「孩子,只有你能救你弟弟,阿母也沒辦法,只有你有無相金骨,天意弄人啊。」

  刀光映著雪光,刺入少年單薄的心口,血浸了出來,鮮紅滾燙,很快被寒風吹冷。

  烏稚猛地睜開眼睛,望進烏母那雙倉惶的眼,艱澀地吐出本該是世上最溫情的兩個字:「……阿母?」

  烏母顫抖著,臉上的驚恐逐漸被狠絕替代,她用力拔出了刀,刀尖甩出一串血花,染透了雪。

  烏稚身上破了一個大洞,茫然地看著他們,在這一剎那他的阿父阿母無比陌生,無比遙遠。他曾得到過他們哪怕一點點的愛嗎?

  ——沒有。

  從生下來開始,他就是災禍的象徵,是被他們遺棄的包袱,是本該死於野獸之口的厄運之子。

  ……他寧願被野獸吃掉,總好過被父母親手殺死。

  又是一刀下去,烏母哭著大叫:「孩子,你快死吧!快死吧!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……」

  烏稚的呼吸已經很微弱,他就那麼看著自己的母親。

  原來根本沒有什麼無相草,只有他身體裡的無相金骨,他們騙他來找無相草,其實是為了將他凍死。他們從來就沒想過帶他回家。

  烏母瀕臨崩潰,烏父接過刀子,橫在烏稚脖子上,「孩子,來世投生在別人家吧。是我跟你阿母對不住你。」

  最後一刀,最後一口氣,消失了。

  烏稚最後看的是蒼茫大雪的天空,死了,確實不疼了。

  死這種事,烏稚也是第一次經歷,他沒想到自己還存在這人間,根本沒有所謂的投生。他在雪山徘徊許久,決定回去看看。

  小木屋破敗了,看樣子已經有四五年沒人住過。烏稚便知道,自己死了四五年。

  他又回村里,變化不大,大家看不到他,但他能碰到別人,於是他故意拍了幾個人的肩,嚇得對方尖叫連連:「有鬼啊!」

  烏稚覺得自己不是鬼,因為他能摸到自己的心跳,還有呼吸。

  確實死了,至於死後變成了什麼,他自己也搞不懂。

  他回到了烏父烏母家,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了,因為他想知道,他們到底有沒有後悔過。

  只要他們對他有一點點的悔意,他就原諒他們。

  烏稚穿過籬笆牆,進入後院,這個時間烏父經常來後院摘點瓜果,或者一家人在屋檐下乘涼。烏稚曾經想加入進去,但也只能想想了。

  現在,他走入了院中,烏父烏母都在,弟弟也在。場面其樂融融,他的靠近好像也不會引起他們的警惕與煩躁了。

  因為他們看不到他了。

  烏稚耐心地等著,黃昏的暑熱漸漸褪去,夜色降臨,靛藍的天幕上,點點星光靜靜照拂這片與世隔絕的部族。

  吃飯的時候,烏稚進屋,四四方方的桌子,一家三口占了三邊,他坐在剩下的那邊——以前,他多渴望這樣與他們坐在一起吃飯,一家四口齊齊整整。

  他們還記得他嗎?弟弟的身體看上去好了很多,居然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,飯桌上談的都是哪家的閨女好,可以準備著去提親了。

  烏稚很疑惑,他這麼大的時候從來沒人跟他說這些事。

  話題久久圍繞弟弟,烏稚期待他們提起自己,隻言片語也好,始終沒有。

  烏稚只好伸出手指在弟弟腦袋上輕輕點了一下。

  弟弟呆滯地說:「阿父阿母,你們還記得烏稚嗎?」

  烏父烏母臉色大變,「誰告訴你的?什麼烏稚,沒有這個人。」

  「我聽別人說,我的病是吃了烏稚的無相金骨才好的。」

  「胡說!」烏母十分激動,「別信別人說的,你什麼病都沒有。」

  「……你們有後悔過嗎?」

  「後悔什麼?」烏母摔了筷子,「別聽那些亂七八糟的話,我這輩子就沒後悔過!」

  話音落下,一陣寂靜。

  可怕的寂靜。

  烏福不動也不說話,烏母心慌地問:「兒子你怎麼了?別嚇阿母呀。」

  忽然,一聲笑憑空傳來,那本該無人的一邊飯桌出現四條指痕,是烏稚因為緊張生生捏出來的,他終究得到了那個答案。

  也許,他就是奔著那個答案來的。

  明明知道答案,還要親耳聽到,再一次體會心被刺穿、四分五裂的痛楚。

  從生到死,他好像一直都是痛的。

  為什麼?

  不重要了,他的一切一切都被揉碎,滴血,只有風能聽到他的呼救,大地能感受他的悲愴,深淵可以吞噬他的絕望。

  在烏父烏母眼前,烏稚親手捏斷烏福的脖子,血濺了他們一身。

  看著他們哭喊、恐懼,烏稚只是笑,然後親手了結他們的生命,這樣一家就齊全了,不是嗎?

  地火沖天而起,誰也不知道那是哪裡來的火,總之它們隨著烏稚的笑出現了,整個烏乞族沐浴在火光中。

  烏稚走在火光籠罩的村中,仰天大笑:「沒了,什麼都沒了!哈哈哈哈……」

  漫山的菩提樹為之哀默,這場火奪去了所有烏乞族人的命,也帶走了生而為人的烏稚。

  從此世上再無烏稚,只有大魔血菩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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