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稚
2024-09-14 23:23:27
作者: 雪廊
烏稚
蕭鈞澤?
東淵初代國君蕭鈞澤?
靈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 但從他父神口中說出的,確實是蕭鈞澤這個名字。
天道是蕭鈞澤,這太荒謬, 太匪夷所思。一時間除卻星塵散落, 無垠虛空一片寂靜。
白石劫忽然說:「你是他們愛情的結晶?」
靈澤:「???」
過了幾秒, 靈澤後知後覺反應過來, 他的名字, 靈來自靈運, 而澤……來自蕭鈞澤。
長這麼大,靈澤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懷疑,艱澀道:「我只是一朵小蓮花……」
如果他真是他父神親生的,還是跟天道生的,靈澤實在難以接受。
「沒錯, 我就是一朵蓮花。」靈澤為了證明自己的本體,當即變作一朵潔白的,泛著淡淡金光的蓮花。
白石劫伸手托住這朵蓮花,笑了一聲。
靈澤一驚,變回人形,那瑞氣結成的防護罩竟然消失了,這意味著,氣運之神的神力正在「消失」。
神界不再有氣運之神, 只有一劍刺穿天道心口的大魔血菩提。
即便如此, 那仍是靈澤的父神。
他欲要飛身前去父神身邊, 以天道為中心,忽然滌盪開一股醇厚的神力, 將他推得更遠。
「——父神!」靈澤喊道,白石劫一把將他撈起, 藉助一塊浮石堪堪穩住。
上中下所有天境的神殿都開始坍塌,星雲卻宛如極光般燦爛,眾生樹在這破碎的神界中孑然獨立。
刺穿天道的劍,霍然拔出。
天道身形一晃,與眾神不同的是,他心口流出的竟然殷紅的血,像人一樣的血。
靈運的眼瞳就像那血一樣紅,閃爍燭火般的光,「原來你還活著啊。你這個騙子。」
天道半垂眼帘,目光柔和:「靈運,成神不好嗎?」
靈運在天道平靜的黑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,是扭曲的,也是痴狂的,他笑了:「六萬年了,你不知道我好不好嗎?」
天道抿唇默然。
「這六萬年,我沒有一刻停止尋找蕭鈞澤,三千世界翻遍。」靈運滿眼諷刺,「你就那麼看著我做虛妄的夢,是不是很可笑?」
「靈運……」天道似乎不知如何解釋,手指微動,又放棄觸碰眼前的人,「對不起。」
靈運身形凝滯,「對不起?如果你是蕭鈞澤,你是對不起我;如果你是天道,你沒有對不起我。你是誰?」
天道望著他,終是沒有回答。
靈運卻從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森*晚*整*理,在神界的天道,只能是天道。
天道無情,祂是至高無上的主宰,怎能有私情私心,否則一切規則將不復存在。
靈運退了一步,手中兵刃倏然消散。
與此同時,空中風雷涌動,一道如電的光落下,天道擡起一根手指,抵住了這道光。
「……殞雷。」靈澤喃喃。
殞雷是神界特有的懲罰機制,若有天神犯錯,宇宙法則就會降下殞雷,輕則小懲大誡,重則當即剝去神格,打入無間地獄。
靈運刺了天道一劍,當然會降下殞雷。
這是天道自己定下的規則,任何神都不能例外,但他替靈運接住了這殞雷。
這指尖的一點光,卻能讓眾神嚇得魂飛魄散。
天道輕輕撚滅那雷光,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緒,「靈運,回頭吧。」
靈運望著天道的臉,這是多麼神聖慈悲的一張臉,分明是他熟悉,卻又很陌生。他勸他回頭,他難道不知道,回頭於他而言什麼都不是,什麼都沒有。
就連往昔的那一點回憶,都是虛妄。
「蕭鈞澤這個人,從未存在過嗎?」靈運望著天道的眼睛問。
天道唯有默然,眼眸如靜止的水面,將情緒掩藏得很深很深。
靈運嘲諷一笑:「原來蕭鈞澤,真的沒有存在過……」
又一道隕雷落下,天道擡手欲要截斷,靈運周身的魔氣卻陡然熾盛百倍,隕雷轟然落在他身上,以他為中心,直徑千米範圍內盡數焚燒為灰燼,星雲亦被撕裂,浮石化作塵埃。
「——父神!」靈澤不顧一切衝過去。
卻再次被神力推了出去,那是一縷泛著淡淡七彩之光的神力,正在源源不斷地湧入靈澤身體。
神力的來源,正是靈運。
受了隕雷,即便是天神也要脫一層皮,何況是魔。靈運身上的衣衫已盡數焦黑,甚至發出了火光,長發與面容掩映在火光中,莫名悽然得驚心動魄。
靈澤艱難地想要靠近他,那神力卻將他越推越遠,白石劫將他抱在懷裡,才好歹止住。神力仍在湧入靈澤的身體,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,慌亂地說:「我不要父神的神力!」
白石劫用盡各種辦法,都無法切斷那神力,就好像那神力本就屬於靈澤。
靈澤急得快哭,一個神沒了神力,就徹底回不來了,「父神,父神!」
靈運恍若未聞,仿佛對當下的一刻早有預料,神力如同玻璃瓶中的流沙飛速流逝,他確鑿感到了行將湮滅的空洞。
身體的情緒好像也一併隨之流走,靈運望著天道,像在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,這個夢他做了六萬年,終究還是醒了。
「……蕭鈞澤,你永遠欠我的。」靈運往後倒去,下墜,如一棵流星,一枚花瓣,一粒塵埃。
縱然生而為神,身而為魔,在這浩瀚宇宙間,他是那麼渺小。
在天道面前,他一直都在輸。
虛空間祥瑞之光大綻,氣運之神最後一縷神力還盡,消散如煙。
天道站在雲端,眼睫低垂,仿若悲憫眾生的神像,長久地凝望那破碎的幻象。
靈澤嘶喊著,追逐著,卻捉不住那最後的神格碎片,渾然不覺墜入了宇宙何處,茫然四顧,但見斷壁頹垣,狼煙滾滾,好一幅山河破碎的景象。
正每個著落,手腕猛地被抓住,靈澤一驚回頭,眼眶發紅。
白石劫面色微青,「別亂跑。」就差那麼一點,他就找不到他。
「這是哪裡?我父神呢?」靈澤環顧周遭,是完全陌生的環境,虛虛實實,不像真實世界。
「像是青荒。」白石劫忽然說。
「?」
白石劫帶他往前「走去」,其實更像「飄著」,一步幾里地,轉眼就到了群山之中。靈澤這才發現,確實像青荒,這群山環繞之處,就是烏乞族——曾經的烏乞族。
一棵碩大而神聖的神樹,矗立在他們眼前。
幾個身穿藍色衣衫白色裙子少女走來,她們從籃子裡取出蒲團、鮮花與裝滿清水的陶罐,布置在樹下。
靈澤喊她們:「請問這裡是烏乞族嗎?」
幾個少女全然沒有聽見的模樣,布置完朝神樹拜了拜,便越過靈澤身邊離開了。她們的身影如同幽魂般消散。
靈澤:「……」
白石劫:「這裡是幾萬年前的烏乞族。」
「是的,孩子,這裡是六萬年前的烏乞族。」忽有一道空靈的聲音說。
這聲音聽不出是男是女,雌雄莫辨,但覺如同天籟,慈藹動聽。所以靈澤沒有嚇到,驚奇地看著神樹,「是你在說話?」
「吾乃青荒大地之神,又見面了,我的孩子。」
靈澤並不感到意外,「大地之神,你總算願意理我了。」
「並非吾不想理你,而是受到了限制。」
「什麼限制?」
「世界規則,你來自神界,吾一旦與你溝通,就要選擇將你驅逐。」
「……原來是這樣。」靈澤表示了理解,「那你現在為什麼能跟我說話了?」
「此處並非真正的東荒大陸,你也不再來自神界,你回來了,我的孩子。」
靈澤又迷糊了,這裡不是真正的東荒大陸他明白,「我為什麼不再來自神界?」
「因為你是烏稚的一縷靈魄。」
靈澤愣住,「烏稚是誰?」
大地之神嘆息:「他是我的第一個孩子,青荒大陸的第一個氣運之子……你在另一個維度的青荒大陸,往昔一切如你所見。」
之後大地之神沒再出聲,靈澤與白石劫便在神樹下靜觀其變。
不多時,幾個年紀稍微年長些的男女來到神樹底下,奉上供品,跪在蒲團上膜拜神樹,口中念念有詞,疑似祝詞。
靈澤聽了個大概,意思是祈求風調雨順,來年豐收。很樸實的願望。
之後他們說的話也能稍微聽懂一些,無外乎一些家常瑣事,比如誰家的羊被狼叼走一隻,要加強村子周圍的防護;誰昨日獵到了很多魚,可以拿稷米去交換;誰的妻子有孕,鄰舍應當多給予照拂。
這大約就是烏乞族最古早的開會。這些人應當都是族中有頭有臉的人物。
靈澤聽他們說話,覺得挺有意思,在久遠之前的人類,是這麼互親互愛,一個部族就像一大家子。
日升月落,幾天後,大祭司在烏乞族一年一度的秋祭上占卜,得到一個極為祥瑞的預言。
「明年今日,烏乞族將誕生氣運之子,他將帶領人族建立家國,驅逐妖魔,實現大陸一統!」
此預言一出,族內譁然。
家國的含義他們不是太清楚,但驅逐妖魔令他們振奮。
當今妖魔亂世,人族分為大小一百多個部落,近些的互通有無,遠些的是生是死都不知道。反觀妖魔橫行無道,殘害不知多少人族。
烏乞族還算是好的,血脈天生能克制妖魔,其他部落就只能聽天由命。
如果能驅逐妖魔,還人族一個太平的生存環境,當然是好的。
幾個月後,族長兒子的妻子懷有身孕,到神樹下參拜大地之神時,天降祥瑞,鳳鳴長空。由此大祭司斷定,她腹中的孩子就是將來的氣運之子。
全族都在期盼這個孩子的降生。
然而天不遂人願,這個孩子比預言早出生了一個月,且天降大雨,淹沒了那年烏乞族所有的收成。
顆粒無收之下,族人只能求助大地之神,然而跪拜良久,始終等不到雨停。於是他們質問大祭司,為什麼會這樣?
不是說氣運之子降臨,驅逐妖魔,帶他們走向繁榮盛世嗎?可是如今沒了糧食,能不能活過這年冬天都是個問題。
大祭司只得重新占卜,而這次得到的預言,改變了所有人。
「……氣運將盡,盛極必衰。」
所有人都在問:「什麼意思?」
氣運沒了,氣運之子自然也不存在。而那個孩子的出生,反倒成了厄運的預兆。
「是那個孩子,是那個孩子給全族帶來了災禍!」
事情就這麼急轉直下,人們將一切天災算在那個孩子的身上。氣運之子成了厄運之子。
那個孩子剛出生,還沒來得及取名字,就被遺棄在了山坡上。
瓢潑大雨,嬰兒的啼哭混著雨聲,眾人的身影越走越遠,偶爾傳來幾句帶著寒顫的話:「這山坡常有狼出沒,看天意吧。」
嬰兒就這麼哭了一夜,暈厥過去,清晨雨停,果然有一匹孤狼聞著人味尋來,冒著綠光的眼貪婪地看著「食物」,剛要將食物撕裂,一根竹杖打來,又凶又快,狼落荒而逃。
一個老婆婆喘著粗氣,顫著手小心地抱起嬰兒,口中喃喃:「作孽啊……」
孩子就這麼被老婆婆抱了回去,用手搓熱孩子冰涼的四肢,輕輕拍打著,在孩子緩過氣後,一點一點餵了羊奶。
婆婆也是烏乞族人,性情孤僻,一生沒嫁過人,父母去後她就一個人搬到離村子遠遠的山坡上,一個人牧羊而生。
族中的人也都與她疏遠,不常往來,除非趕集時,她才會從山上下來,到集市上換些東西——烏乞族內部沒有錢幣流通,還保留著以物換物的傳統。
一年到頭,婆婆也就出門兩三次,至於她是如何知道族人準備遺棄這個孩子的,沒人說的清。
有人說,她年輕時常常跪在神樹下祈禱,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。
後來烏乞族的歷史書中,將這個婆婆稱為烏乞族的初代聖女,而聖女這個職位直到幾千年後才出現。
婆婆給孩子取名烏稚,因為她撿到的這個孩子實在太瘦小了。
烏稚懵懂地長到了三歲,還是剛到婆婆膝蓋高,他很安靜乖巧,時常幫著婆婆抱柴火,割豬草餵羊,還會自己穿衣服疊被子。
婆婆心疼他,不讓他做這做那,烏稚就抿著小嘴,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瞅婆婆。一看他這模樣,婆婆就心軟,這孩子這麼好,怎麼會是厄運之子呢?那起子糊塗人淨瞎說。
可憐了這孩子,無父無母長這麼點大,就知道做家務,不給人添麻煩。
烏稚長到五歲的光景,小臉越發玉雪可愛,就是身上的衣服小了,婆婆年紀大了,眼睛看不太清,針線活粗糙,她就盤算著,是時候給孩子裁兩身像樣的衣服,也帶他出門見見世面。
終歸都是烏乞族人。
烏稚在傍晚做完活時,就喜歡坐在院前路旁的大石上,眺望山谷中的烏乞族。他當然很好奇,其他人是什麼樣子的,族中又是什麼樣子的。
得知婆婆要帶他趕集,烏稚高興得一夜都沒怎麼睡著。
翌日,婆婆就帶他下山了,前往谷地中的烏乞族部落。山路陡峭難走,烏稚卻步伐輕盈,時不時地扶一把婆婆。
「婆婆,趕集有很多人嗎?」烏稚天真地問。
「是啊,有很多人,他們都是你的族人。」婆婆回答。
「也是婆婆的族人嗎?」
「沒錯。」
「那他們也像婆婆一樣嗎?」
婆婆笑得慈祥,「他們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樣。」
烏稚問出了最想問的:「他們會喜歡我嗎?」
婆婆一下子頓住了腳,握了握掌心孩子軟嫩的小手,「烏稚,你不能奢求世上所有人都喜歡你。但你這麼乖,他們知道你這麼乖之後,會喜歡你的。」
烏稚點頭,「我會乖的。」
婆婆慈祥地笑著,在那笑中含著一絲悲傷。
烏乞族的市集一年到頭也就開那麼兩三次,人人都愛湊熱鬧,一打眼看去,自然是十分繁盛。距離上次天災已經過去五年,世道雖然還是亂,但人活著總要有個盼頭。
烏稚第一次見這樣人山人海、琳琅滿目的景象,他對一切充滿好奇,東張西望,什麼都想看看,婆婆步伐緩慢,彎著腰問他:「想要什麼,跟婆婆說。」
烏稚搖搖腦袋,「我什麼都不想要。」這是真話,他知道這些東西需要很多羊奶羊毛羊肉來換,婆婆的羊就剩五隻了,不能再少了。
婆婆攥著他小手,來到一個賣糖人的小攤子前,用竹籤裹了一顆大大的麥芽糖,「吃這個。」
烏稚眼巴巴說:「婆婆你吃。」
婆婆笑道:「我吃不得這些黏糊的東西,再吃牙就掉光了。」
「……」烏稚這才拿過麥芽糖,「謝謝婆婆。」
婆婆從籃子裡取出一顆大大的山長上的青蘋果,給了攤主。這蘋果就是烏稚平時吃的水果之一,山上還有野草莓,他也喜歡,只是這時節不長了,不然也能摘點下來交換。
在集市上一邊走,烏稚一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周圍,他忽然發現,路上不少人在看他和婆婆,那目光說不出的古怪。
婆婆帶他走進裁縫家,「給我孫兒做兩身衣服。」
裁縫臉色亦是不對勁,「銀婆婆,這個……做不了。」
婆婆取出籃子裡的羊肉羊奶,「就兩身,我眼睛不行了,不然也不帶他來。」
裁縫仍是為難:「因為他,那年死了十幾口人,我實在不敢哪,要是給他做了衣服,我生意還做不做了?」
婆婆冷了臉,「都過了這麼些年,還把錯算在一個孩子頭上,要不要臉?」
「……」
烏稚不明白髮生了什麼,但他很明顯地感覺到,周圍人待他並不和善,甚至是有些恐懼與厭惡。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,拉住婆婆的衣袖說:「婆婆,我不要衣服,我們回去吧。」
婆婆嘴皮子癟了癟,沒再多說,烏稚的心思細膩又敏感,與裁縫糾纏下去也只是傷了烏稚的心。
剛出裁縫家,就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騎著竹馬跑過來,大聲嚷嚷著:「他就是被銀婆婆抱走的那個厄運之子!」
「有他在的地方就會有災厄降臨!」
「聽我阿母說,因為他出生,當年下大雨死了好多人!」
「災星!」
「你都被你阿父阿母丟掉了,怎麼還沒死?」
這些話就像刀子,一刀一刀地扎進烏稚幼小的心裡,眼淚無措地在眼中打轉,說不出一個字。
婆婆急得撒開烏稚的手,搶過一個小孩的竹馬就去抽打,嚇得他們落荒而逃。
烏稚呆呆地立在原地,原來他有父母啊,就在烏乞族,他們也知道他還活著,就在婆婆這裡。
但哪怕一次,他們都沒有去看過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