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子

  神子

  胥清這個名字如同一碗醒酒湯, 讓沉浮幻境兩千年的代景登時清醒。

  現在他叫胥清，守在他床邊的人叫蒼嵐，是他的同門師弟。而進來的眉眼清肅的男人叫寧竹亭, 掌門師叔大弟子, 胥清也得叫他一句師兄。

  他們同在懷憂門, 同窗十八載, 雖不是親兄弟, 亦有手足之情。

  尤其是這蒼嵐, 整日就跟小狗似的隨在胥清身邊，寧竹亭則因為掌門大弟子的身份，雜事繁多，總抽不開身，但每次同門師弟有難, 他總是及時出現。

  胥清私下裡叫這位師兄「寧及時」，堪比及時雨。

  「你可算醒了。」寧竹亭進屋後看到床上的青年，很是鬆了一口氣，「你在陣中困了三天三夜，還以為你出不來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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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「三天三夜？」胥清怔怔地回想，卻是心臟抽疼，眼中又有淚光。

  與胥清短髮無袖的平民簡約風不同，寧竹亭長發束起, 身穿懷憂門白色道袍, 袖口衣袂刺繡雲紋與仙鶴, 看上去仙風道骨。

  邊上的蒼嵐則是另一種畫風，赤著胳膊, 短衫長褲，皮帶上叮叮噹噹掛了許多東西, 有錢袋子、水袋子、一串鑰匙、微型降魔杵、五顏六色的彩色平安結，平安結上綴著五片銅錢。

  「法陣消失後，你又睡了三天。」寧竹亭說，「我師父和你師父都很擔心。」

  胥清慢半拍說：「我沒事。」

  寧竹亭問：「在裡面發生了什麼？為什麼太子殿下從裡面出來後，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？」

  「……太子殿下？」胥清一時沒反應過來。

  「蕭重離也進了法陣。」寧竹亭說。

  胥清呆住了，猛地咳起來，蒼嵐忙到了一杯水給他。胥清喝了兩口水，還是有些咳，臉都紅了：「我不是說，不讓任何人靠近嗎？！」

  寧竹亭語氣平淡：「蕭重離平時與你走得那麼近，誰能攔住太子殿下？」

  胥清兩眼發怔，「完了，完了……」

  「究竟發生什麼了？」寧竹亭問，「當時蕭重離是看到一道光入陣，他才匆忙跑進去的。」

  「一道光？」

  「說來也奇怪，那道光妖氣衝天，入了陣後反倒沒了。我們還以為被你那『情天芥子』給吸收了。」

  「……」胥清想，可不就是吸收了，入了幻境，無論人身還是妖魔身，都會被幻境「重塑」。

  簡單來說就是投入一場大型全息遊戲，其實他們的身體還在法陣內，魂魄思想已被接入幻境中的世界。

  「坑爹啊！」胥清叫道。

  寧竹亭：「年紀輕輕，當誰的爹了？」

  胥清往後一躺，生無可戀，「師兄，我想靜靜。」

  「靜靜是誰？」

  「……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。」胥清扭過臉去，把自己埋進枕頭中，「你們都出去，讓我安靜一會兒。」

  寧竹亭起身，「那我去告訴師父一聲。蒼嵐，出來，別吵到你胥師兄。」

  蒼嵐在胥清面前沒頭沒腦亂嚎嘰呱，到了寧竹亭面前連話都不敢多說，乖乖地走了出去。

  這是一間半古不古的房間，就像胥清在幻境中烏乞村住的房子，幽靜素雅，整潔清爽。他將自己在枕頭裡蒙了許久，直到喘不過氣來，霍然擡頭，眼中滿是悲憤。

  胥清深吸一口氣，翻開掌心，化出一枚戒指形狀的東西，這便是情天芥子，構造幻境的智能物質，在高緯度的世界，也被稱為「系統」。

  胥清並起中食二指，探出一縷神識進入芥子中。

  入眼便是一座銀白的蓮花大廳，一顆金屬小球浮在空中，那便是系統本體了。金屬小球錄入胥清人臉後說：「歡迎回來。」

  胥清忍住怒火問：「你怎麼可以讓別人進入我的幻境？」

  芥子：「幻境並不屬於您一人。」

  「那是為我製造的幻境，怎麼不屬於我一人？」

  「您未要求不允許其他人進入。」

  「所以你就默認允許了？」

  「是的。」

  「……」胥清一爪子撓去，「要你何用！你這個叛徒！」

  芥子自是無法明白他的怒火從何而來，飛得高了些，一本正經解釋：「我並未背叛您，幻境皆按您心意設定。」

  「我什麼心意？」胥清怒瞪。

  「您的願望是當一條鹹魚，便設定您體弱多病，遇事皆有他人擋在您前面。為了保障您的基本生存需求，給了您不老不死的金手指，還配給大妖作為您的守護者。在幻境中，除了結局，您在坎坷的劫難後總是一帆風順，幸福美滿。」

  提到大妖，胥清難掩神傷，沉默下來。

  芥子說的沒錯，除了刻意製造的劫難，他跟柏樅在一起的時候，總是幸福美滿的。

  但，這樣的幸福是真的嗎？應該存在嗎？

  胥清看著芥子，這傢伙說得頭頭是道，但其實根本不懂人的感情。他的喜怒哀樂，在它面前只是一團數據。

  即便跟它置氣，也於事無補。

  幻境中發生的一切，在元神歸位時就註定無法好好收場。

  胥清離開情天芥子，兀自躺了好一陣，越想越難過，難過就罷了，還羞恥。在進入情天幻境前，他做夢都沒想過會跟人發生那種關係。

  不知情愛為何物，如今算是徹底知道了。

  讓他知道情愛的對象還是……白石劫！

  胥清沉下一口氣，閉上眼睛，元神出竅——

  冰瑩透藍的世界，玉砌雕金的宮殿，祥雲繚繞，冷香拂面。

  胥清一身白衫，眉心三瓣蓮印，因著皮膚白，同為白色的蓮印需要仔細瞧才能看出來。他赤腳走在潔白的宮殿中，左手腕一串蓮子，共計十八顆，外加一顆桃木小葫蘆。

  宮殿中空蕩無人，胥清找了一圈，最後在寶殿後的蓮花池邊看到一抹同款白衫的身影。

  那人身姿如玉，長發垂腰，低眉斂目間一派雍容高雅，眉眼與胥清有著七八分相似，只是輪廓更為成熟。

  那人擡眼看來，薄唇微翹：「靈澤，回來了。」

  「父神！」胥清登時變成了小孩，委屈巴巴撲到氣運之神懷裡，「我搞砸了。」

  氣運之神垂眸，擡手輕撫胥清清爽柔軟的髮絲，說：「我知道。」

  「我沒臉見人了。」胥清恨不得在地上打滾。

  「這事知道的人不多。」

  胥清擡頭，「父神，你為什麼這麼淡定？」

  氣運之神道：「事情已經發生，吾兒森*晚*整*理已被妖拱。」

  「……」

  事情的起因要從十八年前說起。

  宇宙之中有三千世界，管理三千世界的神位於高緯度世界，也就是神界。保障三千世界的正常發展，是每個神的職責所在。

  十八年前，預言之神預言，三千世界中的一個小世界，名為東荒的大陸，大陸之上有個最為強盛的國家，名為東淵。這東淵因為妖星降世，即將毀於一旦。

  為了阻止災禍的發生，眾神決議派遣一神，前往東淵襄助將星，剷除妖星。

  將星便是東淵太子蕭重離，妖星則是青荒妖王白石劫。

  派哪個神下去，成了一道難題，眾神管理小世界，但不得過分干預小世界運轉，每個小世界都有大地之神直轄管理小，神界的神若是降臨小世界，出於宇宙安全規則，會被封住90%的神力。

  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，眾神得找個穩妥的不驚擾地頭蛇的神下去，並且這個神還要是自願的。

  眾神商議半天，終於將目光鎖定在氣運之神身上。神界不能沒有氣運之神，但氣運之神的孩子靈澤，卻與東淵有著一段淵源。

  靈澤作為神子，但並不是氣運之神親生，而是氣運之神從東淵撿回的一顆蓮子，在蓮池中精心養育多年，才化出神識，列入神位。

  化形五百年，靈澤在神界年齡最小，用氣運之神的話來說就是，他還是個小寶寶。

  小寶寶最好騙，眾神問他想不想下凡，除魔衛道，做個蓋世英雄。靈澤搖了搖頭，說不想，他對當英雄沒什麼概念。

  眾神愁啊，一合計，找了其他小世界的超級英雄電影與災難片，給靈澤看。

  靈澤前者看得熱血沸騰，後者看得眼淚汪汪。眾神露出奸笑，預言之神直接給靈澤看了自己預言的畫面——

  烏雲蔽日，焦黑的大地上濃煙滾滾，火光沖天，血流成河。大妖雙目赤紅，殺氣騰騰，所過之處寸草不生，屍橫遍野。

  男人死不瞑目，女人驚恐奔逃卻被一箭射穿，婦人抱著自己死去的孩子嚎啕大哭，老人伏在老伴身上濁淚滾滾——這只是冰山一角，萬里山河，遍染血色。

  預言之神說：「這就是東淵的未來。」

  靈澤看得神思渾噩，雙目空茫，心頭陡然被一股激憤攥住。

  「你想不想拯救蒼生？」

  「想！」

  然後單純的靈澤就被騙下凡了，化名胥清，以三歲孩童之身驚艷道門，被稱為神童。而後拜入懷憂門，勤學苦練十八年，成就道宗十二門天才除妖師之名。

  學藝有成，氣運加身，胥清可謂是天之驕子，風頭無兩。

  終於，在三天前，一心除魔衛道的胥清，向青荒妖王白石劫下了戰帖，約定半月後於國境交接處決戰。

  開戰前，胥清對外宣稱閉關，實則進入情天芥子。

  這芥子是氣運之神製造，與全息遊戲極為相似，在其間修煉可以提升神力，若是進入幻境，更能鍛鍊意志，從而抵達更高的境界，簡單來說就是歷劫。

  在進入幻境前還可以捏臉，提前得知劇情，剔除不必要的東西，比如感情線。胥清劇情線中所有感情線給刪除，他覺得要這玩意沒用，他只想變強。

  只有變強，才能打敗大妖，才能拯救蒼生。

  捏臉的時候，胥清打算把自己的臉變普通一點，要美貌有何用？變強才是真理。

  一切都是為了變強。

  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，白石劫居然提前來了，還闖進護法大陣，簡直不講武德！

  胥清與之打了一個照面，還沒來得及驚恐，二人就被雙雙投入幻境。胥清臉沒捏完，劇情線也沒保存，幻境便自動為他們二人生成劇情。

  入了幻境，便會被強行屏蔽記憶，從頭開始。

  由此，他們在幻境裡不但糾纏千年，還做了夫夫，發生這樣那樣的事。

  「父神你還笑我！」胥清憤怒地從氣運之神懷裡爬起來，猶帶嬰兒肥的臉漲紅，眼中含著淚光。也只有在父神面前，他才會露出如此稚氣的一面。

  氣運之神笑道：「不用害羞，你們只是做了成人會做的事。從今往後，你不再是一個小寶寶了。」

  「……」胥清氣得眼前火星迸濺，深呼吸問，「父神一直看著？」

  「自然。」

  情天芥子是氣運之神製造，裡面發生什麼，他當然都知道。

  胥清艱澀地問：「包括雙修的時候？」

  氣運之神：「知道你害羞，沒看。」

  胥清鬆了一口氣，緊接著意識到這並沒有好到哪裡去，憤憤地化出芥子，「那我與……與他一起跌入幻境的時候，你為什麼不阻止？」

  如果氣運之神阻止，也許就不會發生後面那麼多事。

  氣運之神說：「劇情線已經生成，如果我強行干涉，會使你神魂受損。而且這已經是我努力挽回的結果。」

  胥清問：「你怎麼挽回了？」

  「原本你要與大妖雙修二百年，才會與陰鑄決戰，我縮短時間線，只用半年就讓你們決戰。」

  胥清思忖，他們與陰鑄對決的時機確實太過巧合，也很匆促，就像急著將故事收尾。

  氣運之神注視著他，彎起一雙清凌凌的桃花眼，長發垂順至蓮池，含笑問：「或許應該讓你們雙修二百年？」

  胥清：「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