訣別
2024-09-14 23:21:13
作者: 雪廊
訣別
風起雲湧, 電閃雷鳴,天地混沌,日月失色。
代景在空中墜了很久, 風托著他, 雲阻著他, 唯獨閃電避開他。他在躍下的瞬間, 周身泛起淡淡的七彩光, 就像他出生時那樣。
代景在這漫無邊際的天地間如一蜉蝣, 不知何去,只求找到大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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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大妖在哪裡?
也許他會摔死,而柏樅無法來救他。
代景循著雷劫跳下,但他好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遠了,像不忍傷害他。憑什麼?代景氣憤, 雷劫憑什麼落在柏樅身上?
作惡的分明是陰鑄。
在抵達某一界點時,墜落的速度陡然加快,代景一口氣沒喘上來,暈厥過去。
他暈的時間並不長,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柏樅,他從枯黃的亂草堆中起身,四顧望去,茫茫荒野, 看不見盡頭。
「柏樅!……柏樅?!」代景身上的七彩光逐漸淡去, 他又變成了一個凡人, 被拋棄在這荒野之中。
雲層壓得很低,隱約雷鳴, 蓄勢待發。
代景意識到,只要他朝著雷劫的方向奔跑, 就能找到柏樅。
這麼想著,代景循著雷鳴的方向發足狂奔,鋒利的草葉邊緣割破他腳踝,不知名的昆蟲在他眼前飛過,悽厲的風聲從遙遠的雪國刮來。
代景全然不顧,蒙頭奔跑,他從未這般急切,跑得這樣快過。他的心臟狂跳不停,血液沸騰不止,手腳卻涼如冰塊,他預感到了命運。
冥冥之中的命運。
他眼前強光閃過,閃電與雷擊齊下,天空是一口燒得炙熱通紅的鍋,大地就是它倒下鐵水的碗。
沒有人願意承受「鐵水」的溫度。
「柏樅!!」代景邊跑邊切切地呼喊。
緊接著,又是幾道雷落下,代景跑得越快,雷落得就越快。
代景跌在地上,沙土磨破他掌心,樹枝劃傷他小腿,腳也扭到了。他痛恨自己的無力,但此時他只能做一件事,就是奔向柏樅。
焦黑的煙自前方升起,其間電光閃爍。
代景一瘸一拐跑去,果然是一法陣,將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困在其中,小臂的玄鐵鎖妖鏈將其雙腳緊緊綁縛在原地。
歷經十幾道雷劫,柏樅依舊腰杆筆直,只是頭髮略微凌亂,眉宇深鎖,唇色發白,手臂肩膀有著皮開肉綻的血痕。
「柏樅!」代景心臟鈍痛,就要衝進陣中,卻被法陣符咒阻隔。
短短的距離,卻如咫尺天涯。柏樅愕然看去,冰冷無情的面上裂開一道縫,沉聲道:「你怎麼來了?」
代景拍打法陣,「這什麼鬼東西?」
「這是我專門為他準備的。」一道陰冷的聲音說。
代景側頭看去,竟是陰鑄。
陰鑄得意道:「這叫引雷陣,無論多少雷劫,都會被引入陣中。」
本該落到陰鑄頭上的雷,居然全被柏樅承受。世上竟有這樣的事?代景怔愣半晌,仰頭大喊:「老天你看清楚,該死的是這個邪魔怪物!」
陰鑄哈哈笑道:「別喊了,柏樅可不冤,他兩千年前連屠十三城,血可漂櫓,可沒受到懲罰。」
「他是受你驅使!被你做成傀儡!」
「那又如何,他做了就是做了,這筆債我不記著,死去的千萬亡魂可都記著。」陰鑄語帶諷刺,「況且他修出了妖身,就是被天地承認的生靈,這還要感謝你,是你讓他自由,自由就得背負殺孽。」
代景憤怒得身子微微發顫,「憑什麼?憑什麼你犯了那麼多殺孽,卻沒有受到懲罰?」
「哈,哈哈哈……」陰鑄笑聲尖銳,「我不是被你們殺了嗎?神子,這也要『感謝』你啊。若非如此,我又怎麼躲避天罰?」
代景怔住,「這不公平,這不公平!明明罪魁禍首是你,始作俑者是你,殺人成魔也是你!」
轟隆一聲炸響,又一道天雷落下來,紫光閃灼,呈三叉戟狀,直刺大妖!
代景心臟確鑿懸了起來,眼睜睜看著柏樅受了這一道雷劫,連呼吸都忘記。
這是第十九道雷,柏樅身形一晃,面色比先前更慘白幾分,唇角洇出血色,薄唇一抿,血被他抿下了。
柏樅對他說:「沒事。」
代景知道他在安慰自己,便是大妖,在天道面前也得低頭,「憑什麼?憑什麼?!」他拍打法陣,法陣不可撼動,將他與大妖分隔。
柏樅嗓音低啞,像是從肺腑間生生擠出來的,對激動的青年說:「凡人每隔五百年便會經歷一次天劫,妖魔則是一千年經歷一次。」
代景一愣。
「而我一千年前,並無天劫。」柏樅緩緩道,「至今兩千年,是我該受的。」
代景咬住唇,而後澀聲說:「那也不公平,憑什麼陰鑄的雷劫,落到你身上?」
引雷陣,鎖妖鏈,難道天真的沒長眼睛嗎?
柏樅目光森寒一瞥陰鑄,道:「待我出去,便是他死期。」
陰鑄裹挾在魔氣的雙目放出興奮的光芒,笑聲越發尖利刺耳,就像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:「白石劫,你真的以為你還能走出這個引雷陣嗎?」
柏樅道:「自然能。」
「不,你不能了。」陰鑄以一種令人噁心的可惜語氣說。
像是為了印證他說的話,法陣光芒猛地旋轉起來,天幕接連落下十道紫雷!
代景瞳孔放大,看著站在電光中的大妖,一個眨眼都不敢,他怕一錯神的工夫,柏樅就在他眼前灰飛煙滅。
雷擊過後,法陣光芒暗淡下來,中間立著一道傷痕累累的身影。
代景張口卻是啞然,聲音哽咽在喉嚨,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。
陰鑄見狀卻是譏笑:「如果是以前的他,也許可以渡劫成功,但現在,他不能了。」
「我能。」柏樅開口,堵在喉間的淤血終是涌了出來,只能慌忙轉身背對代景,堅定地說,「我能出來。」
臟腑卻灼痛難忍,令他眼前發黑。
代景啞聲說:「你轉過來,讓我看看。」
柏樅擡手抹去唇上血跡,轉過身來,彎起唇角安撫:「別怕,我沒事。」
在那劇痛的黑暗中,青年是他能看見的唯一的光。
代景無法分辨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,無論真假,受此雷劫,定然五內俱焚,柏樅卻反過來安慰他,不由得淚水潸然。
「別哭,我真的沒事。」
代景倉惶點頭,他想相信柏樅的話,他能做的也只是相信柏樅的話。
陰鑄嘖嘖道:「真是一對苦命鴛鴦,但你註定要眼睜睜看著白石劫死,這都是因為你。」
代景錯愕。
「別聽他胡說八道。」柏樅沉聲道。
陰鑄惡意滿滿:「我當年滅了烏乞族,獨留你這個神子的性命,還在十二年後與柏樅聯姻,你就從沒想過為什麼嗎?」
代景喃喃說:「你是為了殺柏樅。」
「當然,我當然是為了殺他,可光憑江家,是殺不了他的。」陰鑄睨著眼前的純血人類,「只有你能,神子。」
「我?」代景不可置信,「我怎麼可能殺柏樅?」
「靈澤!別聽他的!」柏樅身上透出沉沉威壓,想要走出法陣,卻被鎖妖鏈縛住,足上噹啷作響,又一個天雷劈下來,像是在阻止他。
大妖身上電弧噼啪,唇角再次蔓延出一縷血。
代景急得拍打法陣,「讓我進去!」
「你進去,只會讓他死得更快。」陰鑄道。
代景動作一頓,「什麼意思?」
「靈澤,」柏樅從喉間擠出嗓音,字字帶血,「別聽他的。」
陰鑄快意笑道:「白石劫,你也有怕的時候,其實你已經察覺了,對嗎?」
「你們在說什麼?」代景迷茫地問。
陰鑄慢悠悠道:「一千年前,烏乞族白樺叛出烏乞族,走的時候帶了幾本烏乞族的書,其中有一本名為『東陵元記』的古籍,講的是烏乞族先人在天地開闢之初的故事。」
代景從未在族中看過這樣一本書,口口相傳的故事倒是不少,「那又如何?」
陰鑄哼笑:「奪了白樺的身體後,我原本也將此書視作無聊至極的神話故事,直到看到有一頁記載,天地混沌,烏乞族人於東陵耕種,一日天有異象,落下神石,石上刻有金字,若干年後,烏乞族將有神子降臨。」
代景道:「只是我族人編纂的故事而已。」關於他的傳說,實在太多了。
陰鑄繼續說:「神子身負無相金骨,御魔除妖,克世間一切邪祟,還天地浩清之氣。」
代景一怔,「無相金骨?」
「沒錯,它就在你身上,只要你待在柏樅身邊一日,就會使他一日比一日衰弱。與他雙修,更是致命啊。」陰鑄慢聲說,要把每一個惡毒的字嚼碎了,塞進代景耳朵里。
代景如遭當頭一盆冰水,面白如紙,「不可能……」
陰鑄指著眼神似要殺人的柏樅,「那他為什麼連雷劫都躲不過?分明已是傷及元神,妖丹有損,才會落入這陷阱中!」
代景猛然想起之前柏樅修煉,忽然吐血,當時正是雙修完。他以為柏樅是舊傷淤血,卻原來是新傷。
陰鑄殺了他所有族人,唯獨留下他,還與柏樅結婚,就是為了讓他待在柏樅身邊。
兩千年來的每一個百年,他反覆醒來,忘卻記憶,重獲新生,分明是凡人,卻宛如神子。
一切的一切,都是因為他身上有一根無相金骨。
烏乞族人的血液能煉製紅蓮業火,也是受無相金骨的影響,無相金骨才是除魔殺妖的神兵利器。
驚雷轟隆炸響——!
落在大妖身上,柏樅脖頸青筋爆出,冷汗淋漓,卻還一字一字說:「靈澤,別信他。」
代景看著他,淚流滿面,「是我……害了你。」
陰鑄陰惻惻低語:「沒錯,就是你害了他,他愛上你,從一開始就是錯誤。」
「不是的!」柏樅道,「靈澤,我從未後悔過。」
哪怕隱約猜到自己吐血的緣由,他也不願離開,他們分離的日子已經太多太多。
代景咬住下唇,嗓音發顫:「可是都是因為我,你才會受傷。」
如果不是被無相金骨傷了根本,柏樅是能夠承受雷劫,離開引雷陣的。
「不是你的錯,靈澤。」柏樅喉中發苦,語氣卻輕柔,「我向你保證,我會出來,你乖一點等我,好不好?」
代景滿眼是淚點頭,哽咽道:「好,好……你快點出來,快點……」
「不,他出不來了。」陰鑄惡意笑道,「你會眼睜睜看著,他死在你面前。」
代景的心理防線本就岌岌可危,聞言更是恍然。
「我不會死,靈澤,聽我的!」柏樅急聲道。
卻有紫雷驚天動地劈下,接連十幾道!
大妖在風云為之變色的電光中生生承受,腳下土地寸草不生,已滿是焦黑,若非他的修為在那裡,恐怕已灰飛煙滅。
就連柏樅自己,都不知道他能撐多久,但他必須撐著——
撲通一聲,大妖半跪下來,氣息奄奄。
柏樅咬住舌尖,不讓自己暈過去,張口想說什麼,卻是鮮血混著黑灰,以及一些肉碎,他的臟腑已經開始灼燒,真氣也護不住了。
「柏樅!」代景嘶啞地喊。
「七七四十九道天雷。」陰鑄掐指數了數,「這才四十九道。」
代景不可置信地重複:「七七四十九道天雷,才?」
「以他的修為,加上我的,起碼要歷經九九八十一道天雷。」陰鑄高高在上地說,「你猜,他能不能熬過去?」
結果幾乎擺在代景眼前,柏樅只是在強撐,四十九道已讓他如此虛弱,還有三十二道雷劫,除非奇蹟出現,他絕無可能撐過去。
「靈澤……」柏樅緩口氣,看向代景的目光又深又焦灼,「相信我。」
代景也想相信,他太想相信了,然而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,讓他無法相信。這世上從來沒有太多的奇蹟,如果有,怎會讓柏樅一次又一次跌入命運的深淵?
「小景。」柏樅喚他。
代景搖著頭,淚眼婆娑,「對不起……」
「小景!」柏樅預感到什麼,嗓音嘶啞急切,「不是你的錯,你乖乖等我。」
代景哭著哭著就笑了,仰頭望去,但見積雲如墨,電光閃灼,似在醞釀下一場雷劫。他看著這天,又看著這地,這個讓他醉生夢死的世界,還有他最愛的人。
為什麼要這麼對他?
為什麼要讓他生來身負無相金骨,為什麼要借他的手,來逼死他最愛的人?
太荒謬,實在太荒謬了。
代景仰頭淒聲大笑,風來了,帶來無邊細雪,落了他一頭一身,他感覺不到冷,他的心已在極寒地獄中。
「小景!」柏樅朝他伸手,滿目哀求,「你要等我,別做傻事。」
代景多想握住柏樅的手,但他進不去,不是陰鑄將他們分離,而是這個世界。他要對抗這個世界,來救他的愛人。
代景取出防身匕首,拔出刀鞘,鋒刃寒光凜冽,映照一張清絕淒艷的臉,帶著決然的神情,他最後深深看一眼他深愛的人,輕聲說:「對不起。」
柏樅目眥欲裂,瘋狂地掙扎呼喊,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青年舉起匕首,刺入心臟。
那一瞬間,刺入的不是一個人的心,而是兩個人。
人類與大妖兩千年的相遇相知相愛,故事的終局卻是人類自戕,大妖永失所愛。
混著鮮紅血液,金色的流光自代景心口溢出,薄紗般飄搖而上,恰時紫雷落下,竟被這流光抵消。
代景的身體變得輕盈,像一片雪花飄起來,心口的流光源源不斷地流向天際,歸還上天賦予他的無相金骨。
引雷陣不攻自破,被鎖妖鏈縛住的大妖自斷雙足飛身接住青年冰涼的身體——他那麼輕,仿佛下一秒就化了。
蜿蜒的血跡讓焦黑乾涸的大地生出一朵朵晶瑩的蓮花,已分不清是大妖還是人類的血。
陰鑄不可置信地看著此番景象,直到雲層涌動,數道紫雷其發,落到他身上。魔氣霎時就被雷劫劈去一半,不由得駭然失色,轉身就逃。但不管他逃到哪裡,雷劫始終跟著他,直至魂飛魄散。
柏樅未曾擡頭看一眼,坐在遍生蓮花的焦黑大地上,抱著代景,說:「你看,我不是出來了嗎?你看看我,好不好?」
懷裡的青年永遠地合上了眼睛。
柏樅撫他尚且柔軟的臉頰,等了很久很久,直到雪越來越大,淹沒了蓮花,凍僵他們的身體。
大妖悲痛欲絕仰天質問:「為什麼?!為什麼?!!」
在他的憤怒中,世界分崩離析——
【情天幻境完成度100%】
【歡迎下次體驗】
【正在脫離幻境——】
破碎的世界中,這三行小字明明白白印在大妖琥珀金瞳中,緊接著,他眼前暗了下去。
……
「……師兄?師兄?……師兄!師兄你快醒醒啊!」
「師兄你怎麼流淚了?是不是做夢夢到好吃的了?不對啊,夢到好吃的應該流口水。」
「難道你夢到被人打?誰敢啊?你可是道宗十二門的天才除妖師,就算在夢裡,也該是你追著妖怪的屁股,打得它落花流水、滿地找牙、哭爹喊娘、磕頭求饒……」
嘰里呱啦,嘰里呱啦,代景被吵醒了。
一睜眼,淚水從眼角滑落。
「臥槽師兄你怎麼了?」
代景扭頭看去,只見一個一頭捲毛,神似金毛狗的少男,正眼巴巴急慌慌地看著自己,「……白蒼嵐?」
「??師兄我什麼時候姓白了?我是蒼嵐啊。」
代景沒反應過來,「你不是死了嗎?」
「我沒死啊!我沒啊!……我死了嗎??」少男聽代景這麼說,忽然有些不確定,畢竟他真的很信自己師兄的話,傷心地問,「我什麼時候死的?」
「……」
少男兀自表演沒頭沒腦的自我懷疑,一道清冽的聲音傳來:「胥清醒了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