蛟族

  蛟族

  「你究竟是誰？」代景問伏在地上一動不能動、披著江熾外皮的男人。

  男人肢體不能動，嘴角卻諷刺地揚起，顴骨一片青紫擦傷，「神子真是貴人多忘事。」

  這語氣讓代景想起與江梟第一次見面。在烏乞村山坡，他與白箬狼狽奔逃，遇到等候在那的江梟。

  江梟說：「神子，我們又見面了。」

  代景可以確定，此前不曾見過江梟。而現在，奪舍江熾的男人又說這樣的話。

  「你認識我？」代景問。

  男人譏笑：「我不光認識你，我還與你有著親緣關係。」

  「胡說！烏乞族早就被你——」代景驀然一頓，烏乞族是被江梟滅了，但在此之前，烏乞族並非只有代景所在的烏乞族。

  烏乞族隱世而居，一千年前，幾名烏乞族人叛離部族，去了外面。後來聽說，那幾名烏乞族人改名換姓，殺妖有功，被皇室重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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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「不錯，江家就是烏乞族的後代。」男人冷笑。

  代景手腳冰涼，江望雪尤為驚愕，他是妖，但他祖母是江家人，他身上也流著一部分江家血脈。若江家是烏乞族後代，那他也是？

  「……不可能，江家怎麼可能是烏乞族後代？」代景不願相信，他寧願相信，江家就是一個正統的天師家族，江梟對烏乞族造下的殺孽是百死難贖的。

  男人道：「若你不信，可滴血認親。烏乞族人血脈霸道，天生具有克制妖魔的效果，為了混入妖族血脈，我用了數百年時間才實驗成功。」

  男人看向江望雪，「這世上的妖族，也就蛟族血脈最為純粹，可以與烏乞族人相融，所以江家只與蛟族通婚。」

  混入蛟族血脈，烏乞族克制妖魔的效果就會大減，但自身實力卻會得到質的飛升，江家天師家族，千年不衰的原因正是在此。

  代景怔忪，仍是不願相信：「你當真是烏乞族人？」

  柏樅眼神有些危險，一揮手，男人脖頸破皮，飛出一滴血。

  這滴血懸空在柏樅掌心，大妖璀璨金瞳冷冷注視，俄頃，這滴血竟然燃燒起來，火紅之中呈現幽藍色澤。

  「……紅蓮業火。」火光微弱而發藍，代景認了出來，這是烏乞族血脈特有的，提純之後能夠煉製紅蓮業火。

  須臾，這滴血燃盡，柏樅目色冷然注視男人，道；「你不是烏乞族人。」

  代景愕然。

  「烏乞族人，不會對自己族人下手。」

  男人嗤笑：「不會對自己族人下手？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，真是可悲可笑——白石劫。」

  柏樅瞳孔一縮，這是他的真名，知道之人寥寥無幾，如今除了他自己，就只有代景。若說還有人知道，那必然是千年不散的陰魂。

  大妖擡手一道術法擊打在男人身上。

  紫黑的煞氣自男人身上發散開來，其中隱約閃爍銀絲，細細看去，竟是數條傀儡絲！

  代景睜大眼睛，「傀儡術？」

  男人身體如瀕死的魚般彈動，但很快平靜下來，因為柏樅收回了法術。

  「陰鑄。」柏樅語調寒氣森森。

  煞氣回歸男人的身體，他喘不上氣似的笑起來，一聲聲，如同來自地獄的厲鬼：「我沒死，你是不是很失望？」

  大妖雙瞳滿是冰冷殺意：「我可以再殺你一次。」

  「哦？」陰鑄戲謔地看著柏樅，「你要如何殺我？」

  「我會將你的靈魂從江熾身體裡揪出來，讓你灰飛煙滅。」

  陰鑄嗤笑：「你應該看見了傀儡絲，它已將我與江熾的靈魂綁在一起，你若殺我，他也會死。」

  代景捏緊拳頭說：「我可以拔掉傀儡絲。」

  他曾經將柏樅身上的傀儡絲一舉拔掉，也許江熾身上的也可以。

  陰鑄冷哼：「你以為還是兩千年前？這傀儡絲已深入江熾魂魄，你拔不掉的，縱然拔掉，他也會神魂殘缺。」

  「……」

  氣氛一時僵持，直到江望雪出聲：「你一直在江家？」

  陰鑄一瞥神色比冰雪還冷的江望雪，自傲道：「沒有我，哪來的江家。」

  「……什麼意思？」

  陰鑄如他名字，即便用著江熾的臉，笑起來依然顯得陰沉詭譎。他頗為自得地講述自己的經歷。

  兩千年前，陰鑄因對烏乞族聖女白輕絮愛而不得，生出忌恨，設計殺害樅儀與白輕絮，又將二人兒子破碎的屍體從地下挖出來，做成傀儡。

  傀儡為陰鑄造下諸多殺孽，直到遇到烏乞族神子，仿若命運的輪迴，二人相識相知。

  陰鑄對烏乞族素有恨意，自是不會放過他們，因此在休養生息後前去「復仇」，不料被柏樅與神子聯手反殺。

  幸而陰鑄留了一手，死後魂魄得以遁逃。一開始，他寄生在自己做的傀儡身上，但很快他不再滿足於冰涼的屍體，數次奪舍活人。

  一千年後，重傷的陰鑄恢復大半，伺機尋仇，但他發現，活了一千多年的大妖柏樅，修為精進的程度和他根本不在一個層面。

  若說陰鑄相較於千年前是下了一個台階，那柏樅就是登上峰頂，二人可謂是雲泥之別。

  陰鑄咬牙切齒地恨，輾轉難眠，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想怎麼殺了柏樅，思來想去，竟毫無辦法。以他目前的實力，是不可能辦到的。

  於是陰鑄暗中觀察，伺機而動，他盯著來鳳山，終於有一日幾人從烏乞族叛出。他生出一個絕妙的主意。

  他奪舍其中一人，接近皇室，立下功勞，從此揚名立萬。

  後來陰鑄娶了一個江姓女子，生了一兒兩女，因為討厭白姓，他乾脆讓子女都姓江。

  五十年之後，作為普通烏乞族人的陰鑄需要「老死」，他當然不會死，而是物色新的軀殼，目光落在兒子身上。

  是的，只有兒子的軀殼，才能讓他名正言順地繼承江家。

  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奪舍了。

  兒子也有兒子，現在他的孫子成了他兒子。陰鑄討厭變老，當兒子長到三十歲，還沒成家，他又奪舍了。

  如此周而復始，陰鑄靠著奪自己兒子的舍來實現「永生」，江家與蛟族通婚逐漸壯大，成為名震世界的天師家族。

  也就是說，江家的每一任家主，其實都是陰鑄。

  這簡直讓人惡寒又噁心。

  代景不光心理受創，生理上也有些反胃，世上竟有陰鑄這樣泯滅人性、毫無道德人倫的怪物。

  陰鑄就像在談論自己的豐功偉績，這些事跡他憋在心裡很多年了，總算一吐為快，看到旁人震驚悚然的表情，更是滿面紅光無比愉悅。

  他絲毫不覺得自己將子孫後代當成軀殼有任何不妥，他是妖邪，本無人身，對他而言，子孫的肉身與木頭並無本質區別，他想要就拿了。

  如此喪盡天良的過往，別說代景這個「旁人」，江家眾天師更是如遭雷擊，呆若木雞。

  「所以，從很久以前開始，你就只是將江熾當成新的軀殼來培養。」江望雪聲音冷極了，帶著一絲顫音。

  陰鑄用江熾的臉勾起一邊唇角，笑得毫無溫度：「不然呢？」

  江望雪捏緊手中彎刀，周身瀰漫凜冽的殺意，卻無從下手。

  「不過，」陰鑄語氣帶著讚賞，「江熾這具身體，確實是我千年來用過的最好的軀殼，靈脈寬闊，真氣充裕，且包容性極強，就算煞氣入體，他也將其煉化。我這幾千年的法力，他能毫無負擔地承受。」

  這讚賞在旁人聽來就是侮辱，江望雪手中彎刀化作長劍，寒聲道：「從江熾的身體裡滾出來！」

  陰鑄怪笑一聲：「你們殺我，他是個死；你們不殺我，我還能留著他，偶爾讓你們見個面，豈不美妙？」

  除了陰鑄，沒人覺得美妙，然而別無他法。

  柏樅法力高強，傀儡絲侵入江熾靈魂，他倒是可以強行斬斷，但對魂魄必有損傷。

  代景深吸一口氣說：「先把他帶回去吧。」

  江望雪卻道：「我要帶他回蛟族，族中長老見多識廣，或許有辦法。」

  代景思忖須臾，「也行，但我要跟你一起回去。」

  江望雪冷漠道：「隨你便。」

  代景去蛟族，柏樅自然也是要去的。

  江家眾天師見狀難得集體沉默，毫無意見，他們知道，這次江家是真的倒了。

  江望雪將陰鑄綁得嚴嚴實實，然後裝進了麻袋，扛在肩上。

  陰鑄：「……江望雪！」

  江望雪一拳頭砸在麻袋上，不知打到了陰鑄哪裡，但聽悶哼一聲，怒道：「你是想讓江熾斷子絕孫嗎？」

  代景：「……」難道打到了那裡？

  他瞅著江望雪，看不出是不是故意。江望雪身形俊秀瘦削，這麼大的麻袋，他居然扛得輕輕鬆鬆，淡聲道：「斷子絕孫，也比被你當成豬來養的好。」

  語罷，施了一道禁言術，陰鑄再不能嘰嘰歪歪。

  出門坐上豪車，江望雪直接將麻袋丟進後備箱。

  代景擔心：「不會悶死他吧？」

  江望雪：「悶死之前他會從江熾身體裡出來的。」

  十幾分鐘後，豪門停在雲霄公交站台前。

  江望雪將麻袋扔在地上，代景好奇地張望天際，不時有踏著筋斗雲狀飛行器的人飛過，以及幾輛長得像毛毛蟲的飛車……

  代景問：「我們不是要坐公交車吧？」

  這公交車長得實在寒磣，代景不想坐。

  一條巨大的「毛毛蟲」停在站台前，江望雪目不斜視扛著麻袋走上去，刷卡：「嘀，雲霄公交年卡。」

  沒有年卡或老年卡的，要付雙倍錢。

  柏樅淡定地掃碼支付他與代景的車費。代景坐在後排雙人座，瞪著前方的江望雪，「堂堂蛟族少主，居然坐公交車。」

  江望雪不理他。

  柏樅翹起一條腿，愣是將公交車坐成了專車，不少視線帶著驚艷之色投過來，有黑眼睛綠眼睛紅眼睛，還有戴著美瞳的七彩眼睛。

  車上一半是妖，一半是人，在代景看來都是虎視眈眈。

  代景往柏樅肩頭靠了靠，害怕地問：「他們是不是聞到了我純血人類的肉香？」

  久不出門的神子出門很是擔心自己的安危。

  柏樅故意逗他：「應該是，快到我懷裡，我把你藏起來，他們就看不見了。」

  代景想了想，還是乖乖地鑽大妖懷裡了，用大妖的氣息掩蓋自己純血人類的氣息。

  天上的公共運輸比地上的要快多了，代景看見窗外掠過一大坨雲團，不知行了多少公里，只聽車中廣播叮了一聲：「蛟族站，到了，請下車的乘客從後森*晚*整*理門下車。」

  江望雪拎著麻袋下車，柏樅慢悠悠起身，代景推著他：「快跟上。」

  在代景的想像中，蛟族應該是像玄幻網遊里那樣，充滿古韻與幻想，仙氣飄飄，事實卻是，那就是一個頗為現代化的城鎮。

  代景：「……」

  唯一與普通城鎮不同的，就是蛟族在天上的浮島之中，空氣更清新，陽光更熾烈，氧氣也更稀薄。

  代景下車不到三分鐘，就頭昏腦漲，噁心想吐，柏樅立即在他身上罩了一個靈力罩，看上去就像一個大泡泡。

  代景站在大泡泡里，臉色紅潤，眼神無辜：「我剛才是不是缺氧了？」

  柏樅連人帶泡泡攬住，道：「沒事。」

  江望雪不忍直視地自顧往前走。

  蛟族雖然與代景想像中不同，他仍是充滿好奇，裹在靈力罩里四顧張望，又顛顛地跑上前去，與江望雪搭話。

  江望雪離他遠一步，避免碰到泡泡。

  於是蛟族的街上出現這樣一道奇異的風景，蛟族少主扛著一隻碩大的麻袋，後面是裹在又圓又大泡泡里的人類。

  柏樅悠悠地看著二人，似乎也覺得此景有趣。

  過了幾分鐘，江望雪嫌麻袋太重，丟在地上，當成球一腳踢飛了出去。

  陰鑄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，衝破禁言術怒聲嘶吼：「江望雪！！！」

  代景：「……好球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