奪舍

  奪舍

  起初的三個月，江望雪並未發現江熾有什麼異常。

  江熾本就是內斂沉靜的人，有什麼事喜歡自己憋著，便是難過也不會在面上表露太多。葬禮，送客，守靈，江熾全程肅然，穩重自若。

  異變大概在一個月前，江梟雖已身死，但魂魄難以搜尋，這種情況通常有三種可能，一是魂魄在身死那一刻便已消散；二是魂魄還在軀殼內徘徊不去；三是魂魄已經遁逃。

  江熾起陣搜魂，只有知道魂魄在何處，才能鎮魂安魂。

  那晚偌大的停靈房只有江熾一人，江望雪守在門外護陣，心臟突突直跳，下意識覺得不妙，又不敢此時進去打擾江熾。

  天亮後，江熾從停靈房走出。

  江望雪一眨不眨地看著他，問：「怎麼樣？」

  

  江熾並不看他，只是搖搖頭，便離開了。

  江望雪往房中看一眼，只見地上法陣模糊，周遭刮過狂風暴雨似的凌亂，就連江梟的靈位都落在了地上。

  從那天起，江熾再未行過搜魂法陣，一切如舊。

  只有江望雪能察覺出江熾身上的異常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祥。

  最明顯的變化就是，江熾忽然想要振興江家，要知道，之前他對江家是不再有期望的。為此，江熾通過江望雪聯絡蛟族，在一次聚會中，倉促地決定與蛟族一少女結婚。

  少女名叫丹玉，算是江望雪表妹，今年才十六歲，因此江望雪就算不是為了自己，也為了丹玉而反對這門親事。

  江熾作此決定，不說喪心病狂，也是出人意料。江望雪實在無法理解，江熾可以與蛟族聯姻，但為什麼偏偏是丹玉？

  江熾說：「蛟族女子不多，丹玉適齡，可以結婚。」

  江望雪黑著臉反駁：「除了丹玉，還有金玉、綠玉，她們也都適齡。」

  「金玉嫁過三次，三個丈夫都死了；綠玉無愧她的名字，專挑有婦之夫下手。」

  「……」這些江望雪還真不清楚，他不關心女人的事。

  除了這三個玉字輩的蛟女，族中還真找不到適齡女子。丹玉年紀小，單純好騙，聽說與江熾聯姻，喜得跟什麼似的。說白了，這個年紀的少女只看臉——江熾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。

  江望雪仍是極力反對，兩面不討好，族中認為他妒忌，江熾則疏遠他。

  蛟族族長也來勸過江望雪，說江家與蛟族通婚千年，江熾會選一個蛟女，這本就是遲早的事。

  江望雪只一句：「我不信。」

  他不信，江熾會選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作為結婚對象。這根本不是江熾會做出來的事，如果他做了，那他不是瘋了，就是被奪舍了。

  聽完江望雪的講述，代景也覺得，江熾被奪舍的可能性很大。

  而有能力奪取江熾肉身的，只有江梟老賊。

  「那江熾……」代景不敢去想那個結果。

  「應當還在。」柏樅出聲，「即便江梟奪了江熾的舍，恐怕也是半吊子，江熾沒那麼容易死。」

  江望雪深吸一口氣道：「不錯，一天晚上，我去找江熾，推開門後，我發現他把屋裡的東西都砸了。」

  江熾情緒穩定，如何能狂躁到砸東西？只有一個可能，不是他砸的，就算是，也是掙扎之際迫不得已砸的。

  江熾還在自己的軀體裡，只是大多時候被江梟控制。

  柏樅面色凝肅，低頭沉思，忽然說：「傀儡術……」

  「什麼？」代景沒聽清。

  「……沒什麼，希望是我想多了。」柏樅道，「如今要先進入江家，才能知道江熾究竟是不是被奪舍。」

  江望雪：「我試過硬闖，結界用了三十三道御魔術法加持，我是妖身，進不去。」

  言下之意是，柏樅是大妖，也不一定能進去。

  柏樅渾不在意翹起唇角：「試試才知道。」

  黃昏日落，四合院上空流光溢彩，那便是江家集大成之作的防禦結界，普通妖魔見了都要退避三舍。

  但在此刻，一道身影閃電般出現在結界上方。

  大妖西裝革履，鳳目低垂，沉沉的威壓大山壓頂般籠罩下去。

  院內行走的江家人瞬間毛骨悚然，擡頭看去，冷汗唰地一下冒出來，震聲喊道：「戒備！！有敵襲！」

  話音剛落，大妖手起掌落，萬道雷霆妖力潑天落下——轟然巨響，恍若世界末日，日月失色，地動山搖。

  待在車裡的代景扒著窗戶驚嘆：「這就是大妖，我老公，好厲害！」

  江望雪：「……」

  江望雪本想去幫忙，現在看來不用了。

  三十三道御魔術法，在大妖面前就跟玩似的，柏樅隨手便將其轟炸成齏粉，下面人影流竄、嘶吼、咒罵、回擊，他渾不在意。

  柏樅只問：「江熾在哪裡？」

  幾個年輕的天師灰頭土臉聚在一處，恐懼而憤恨：「無恥大妖，你這是要將江家斬盡殺絕嗎？！」

  柏樅目光落在院門外的轎車上，確認安全，「我不殺你們，讓江熾出來。」

  幾人咬緊牙關，並不作答，彼此對視一眼，雙手一同結印攻來。

  柏樅看都沒看，食指一彈，那幾人便如斷線的風箏般飛散開來，也不知摔到哪個犄角旮旯了。

  趁著守門不備，司機一踩油門，嘭的一聲竟然直接撞進了院門，代景沒系安全帶，摔在后座，饒是真皮靠背柔軟，也讓他頭暈眼花。

  緊接著又是幾下彈跳，轎車開進了四合院，一個急轉彎繞過影壁，代景又往邊上摔去，胡亂抓住一隻抱枕：「慢點！啊……」

  司機：「……」聽到這種話，他這雙耳朵還能要嗎？

  司機眼疾手快抓過一對耳麥戴在耳朵上，表示自己什麼都沒聽到。

  代景暈頭轉向爬起來，車門霍然打開，伸進來一隻手。代景握住那隻手，艱難地下了車，懷裡還抓著抱枕。

  柏樅漠然一瞥司機，道：「車技太爛了。」

  司機含淚承認：「是，很抱歉。」

  代景呼出一口氣，說：「下次提速的時候麻煩提醒我一句。」

  司機：「是，很抱歉。」

  不管怎樣，江家他們是進來了。江望雪緊接而至，而他們的周圍已經聚集了數十個天師，包括剛才被擊飛的幾個。

  「江望雪？你竟然與大妖勾結？！」

  江望雪目色清冷，道：「我沒有與大妖勾結，只是藉助他的力量而已。」

  「那就是勾結！」

  「隨你們怎麼說，我要見江熾。」

  「你果然想要謀害家主！」

  「……」

  柏樅淡聲道：「看來他們已被江熾洗腦。」

  江望雪說：「那不是江熾。」

  天師們說完，仗著人多圍攻上來。司機縮在車裡沒有充當戰鬥力，代景被柏樅護在身後，只手應戰。

  江望雪不再對他們客氣，卻也沒有下死手。

  而這群年輕的天師就像得了失心瘋一樣，狂怒地對他們進行攻擊。代景看得出他們對大妖的憎恨，冤冤相報就是這樣產生並延續下去的。

  這些年輕的天師空有一腔怨恨，氣血方剛，此時卻難成氣候，他們很快敗下陣來。

  大妖居高臨下道：「我沒耐心與這些不成氣候的東西磨嘰，江熾，出來。」

  眾天師還要再戰，只聽一道沉穩的聲音：「退下。」

  他們回頭看去，正是現任家主江熾信步走來，下頜微擡，目光冷酷地與大妖對視。

  柏樅面色平淡，眼中卻藏著探尋，「江熾？」

  江熾目光掠過江望雪，落在代景身上，沒有回應柏樅的話，自顧道：「小景。」

  代景：「……」

  「小景，好久不見。」江熾又道，「你來這裡做什麼？」

  代景信口胡謅：「旅遊？」

  江熾唇角扯了一下，似笑非笑：「旅遊需要把我家拆了？」

  「你家有防護結界，我進不來。」代景這個理由說得牽強，「要不這樣，你看需要賠多少錢，我給你。」

  「不必了。」江熾道，「你自己來的話我會很歡迎，至於柏樅，不該出現在這裡。」

  代景：「我一個人還不敢見你呢。」

  江熾：「有何不敢？怕我吃了你？」

  代景原先還不確定江熾有無被奪舍，聽到這話，他確認了，這霸道總裁的語氣絕非江熾說得出來，柏樅倒是有可能。

  「江熾當然不會吃了我。」代景盯著對面年輕而英俊的男人，滿目寒霜，「江梟倒是有可能。」

  江熾不驚不動：「我父親？他早就死了。」

  「是死了，但沒死透。」柏樅冷聲接過話，雙瞳倏然化作琥珀金，妖邪而神聖。

  代景就在他身邊，都沒看清他是怎麼出手，眼一眨的瞬間，周遭區域已是萬道光箭，灼灼直指江熾，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射出去。

  江熾被這磅礴的妖法擊出十餘步，騰空而起落在屋檐，雙手結印，四面八方皆是屏障，顯然早有準備。

  他怒目看向柏樅與代景，身形被光箭逼得不穩，「小景，你是來殺我的？」

  代景道：「如果你是江梟，我是來殺你的。」

  屋檐上男人翹起唇角：「如果我不是江梟，也不是江熾呢？」

  代景愕然，如果江熾不是被江梟奪舍，還有誰？

  大妖金瞳流轉，擡起一根手指，冷冷道：「不管你是誰，從江熾的身體裡滾出去。」

  光箭砰砰砸在防禦屏障上，男人眉眼隱約顯出焦躁之色，忽然，他的身體隱沒在一團煞氣之中。那煞氣瀰漫得極快，短短兩秒就將前院淹沒。

  眾天師見此情景大為驚駭，江熾是新任家主，為何身負煞氣？

  這煞氣之中隱約傳來萬千哀嚎，仔細聽去，竟是無數妖魔與江家死去的人，他們並無形體，以煞氣的形勢橫衝直撞。

  「什麼東西？！」代景也嚇了一跳。

  「雕蟲小技。」柏樅說著，光箭紛紛揚揚射穿煞氣，就地消散。

  與此同時，江望雪一躍而上，化作銀蛟一口清氣噴涌而出，沖向一團極黑的煞氣。清氣不光能撲滅紅蓮業火，還能讓邪祟現行。

  那團煞氣沒來得及逃，「江熾」周身的屏障被擊碎，狼狽地跌在屋脊上。

  江望雪現出人身，放出符籙與一道鎖妖鏈。

  「江熾」一個翻滾避開鎖妖鏈與符籙，不想那是障眼法，被另一道符籙擊中後背，登時目眥欲裂，一時動彈不得。

  「江望雪！」男人額冒青筋，黑色咒文爬上脖頸，像是忍受極大的痛苦。

  江望雪手握雪亮彎刀，冷聲道：「離開江熾的身體。」

  男人往下看了眼眾天師，「你們還不動手？」

  眾天師驚惶不已，問：「你究竟是誰？！」

  男人嗤笑：「沒用的廢物，這麼容易相信別人。」

  也不知他說的別人是他自己，還是柏樅。

  江望雪一腳踹在男人身上，男人滾落下去，重重摔在地上。

  代景說：「畢竟是江熾的身體，別摔斷胳膊腿了。」

  江望雪瞥他一眼，「你若真的關心江熾，他也不會如此。」

  代景默然，奪舍需要天時地利人和，江熾遭受重創，面上不顯，心中必然早已動搖，才會被邪魔趁虛而入。如果代景早來看望，給些安慰，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？

  柏樅握住代景的手，給予無聲安撫，淡淡道：「你倒是一直在江熾身邊，怎麼，你做不到的事，指望別人來做？」

  江望雪面色一僵。

  披著江熾皮的男人嘲諷道：「無論你們做什麼，都是沒用的。」

  江望雪心中鬱結，又是一腳踢在男人身上，男人側臉撞地，口角破裂，流出一縷血來。

  代景：「這是江熾的臉……」

  江望雪：「他在的時候我沒打過，趁他不在，多打幾下。」

  代景：「……」

  可以確定，這位蛟族少主早就想把江熾揍一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