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蟬蠱
2024-09-14 22:59:21
作者: 擊雲腰
金蟬蠱
第九十五章:
傷筋動骨一百天,李泠臥病在床的日子,百無聊賴,為了不讓自己多想和落下學業,她特意請旨讓學官入府給她惡補。
一個冬日過去,李泠的腿腳好得差不多了,功課也未落下。及至第二年春闈,她也順利同女學館生徒,與天下貢生一同入尚書省禮部進行會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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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後來的史書記載中,順德二十一年的春闈,正式開啟了本朝及後世女子科舉,女子入朝為官的序幕。
李泠和夏昭在這一場春闈之中,以尚優的成績,躋身三百名貢士之列,獲得殿試資格,並在殿試之中大放異彩,受賜第三甲同進士出身,兩人自此踏上了仕途。
這一年,李泠受任女學館從四品司業、夏昭受任正六品博士。
兩姐妹在國子監各司其職,其利斷金,共同將女學館進一步推向更廣闊的歷史舞台。
次年,李泠與夏昭為振興發展全國女學,特意請旨走訪了天下十道調研探查。
因上輩子的事,李泠對河北道只有厭惡,於是這個地方的任務,就分配給了夏昭。
兩人分頭行動,有事則飛鴿傳書往來。
半年之後,走訪劍南道的李泠,沒有捨棄女子鄉學的開創,終日跋山涉水,宣講傳道。一日傍晚,在酷暑之際被毒蟲所咬,不幸感染瘴毒。
隨行的太醫,未曾遠行,從未見過這種棘手的瘴毒,一時之間束手無策,幸得當地縣令舉薦本土巫醫施救,九死一生才將李泠從閻王手裡拉了回來。
李泠大難不死,醒來之後,命人找來這位巫醫,親自嘉賞感謝。
一見其人,她卻愣了一愣,無論如何,她都萬萬沒想到,這人會是謝事先。
算起來,他也是上輩子的舊相識,曾數次為她診治。
拋開上輩子的立場,這人與她沒有過任何衝突,反倒數次救她,如今竟再得他懸壺相救,李泠只覺得世事很奇妙。
她給人看座,禮賢下士:「此番大難不死,多謝謝醫師妙手回春,救我於性命危難。」
「不敢當,郡主謬讚了。就事論事,其實此次郡主身中瘴毒,並不是在下的功勞,這些賞賜,在下不敢要。」
李泠記得謝事先醫術無雙,如若連他都束手無策,那她能夠活著大約真是一場奇蹟。
她不由好奇個中細則,「不是你的功勞,那是誰的功勞?」
謝事先實話實說:「是郡主體內那隻金蟬蠱,救了您。如若不然,依在下的醫術,恐怕也是束手無策。」
聽了這話,李泠一懵,「金蟬蠱?這是何物?」
謝事先娓娓道來:「郡主在劍南道數月,應當聽過此地有不少蠱蟲,這些蠱蟲或可害人性命,或可救人一命;金蟬蠱,便是蠱蟲中一種難能可貴的益蠱。而郡主體內的這隻金蟬蠱,是一對極為罕見的『子母蠱』中的母蠱,在下不知道郡主體內為何有此蠱,只知此蠱在你體內,生血造氣,吞吐毒素,已經有兩年了。」
即便是良性的益蠱,李泠也覺得毛骨悚然,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,體內竟然有隻蟲子與她相伴了兩年。她問道:「何謂子母蠱?可能取出來?又如何查到這隻金蟬蠱的來歷?」
「子母蠱,多半用於牽制羈絆,若母蠱死,則子蠱亡,種子蠱者,也會隨之一命嗚呼。在劍南道某些地方風俗之中,不少情人間便會共同種下子母蠱,以示同生共死之意。郡主的這隻母蠱,卻是為您吸收毒性,轉嫁到子蠱受種人身上。」
聽到這裡,不知為何,李泠只覺得心神一震。
同生共死,是何其沉重的字眼。
更遑論,她的子蠱是一心保她,替她受毒受罪的存在,在某種意義上,比同生共死,更為令她動容。
謝事先繼續道:「郡主體內的母蠱不用取出來了,金蟬蠱在這次除瘴毒中,已經完成了它最後的使命,消亡了;郡主若想追溯此蠱的來歷,其實也很簡單,兩年前,您是否中過什麼毒?又是何人為您診治的?」
隨著他的提示,李泠想起來這兩年間,她唯一一次受傷中毒,便是在兩年前,樂遊原上孟嫣刺殺她的那件事。
彼時她昏迷了七天七夜,醒來從秦修口中知曉孟嫣在箭簇上淬了毒。
至於是什麼毒,她當時已經無礙,後來便沒有深究。
金蟬蠱,母子蠱,母蠱亡則子蠱死,種子蠱者也會一命嗚呼。
她腦中思緒萬千,依稀想到了最有可能與她種蠱的人是誰。
唯有那個在她昏迷前,聽到她交代「一定別讓我死了」,明明照顧了她七天七夜,卻在她醒後立刻請求和離,遠走高飛的人。
難怪在他走後,自己竟然後知後覺對他開始有了念想,有了不舍,有了嫉恨。
她想,原來這一切,都是源於她體內的金蟬蠱。
得知真相,她忽然很怕他就此不聲不響的死去,
*
李泠派人送走謝事先,隨後畫了一張關於秦修的尋人貼廣發天下州府,她一邊在劍南道繼續設立女子鄉學,一邊等著尋人的消息。
兩個月後,深秋時節,劍南事畢,帶著謝事先啟程北歸的李泠,收到了一封來自夏昭從薊州發來的信。
信中不是她們二人時常交流的女學事宜,而是令她近段時日牽掛著的尋找秦修一事。
信上說,夏昭在河北道接到她的尋人貼後,於是找當地望族世家、知府知州,郡守縣令,分別廣貼尋人貼。黃天不負有心人,最終有個獵人在一座深山之中,發現了秦修的蹤跡。
收到此信,李泠馬不停蹄轉道河北道,去往薊州。
*
河北道,薊州,太終山。
秋日的風吹遍漫山遍野,吹得層林盡染霜紅。
天方露白,早起的秦修在籬笆院內,割了一捧茅草,將昨夜秋風吹掉落的一點茅屋頂,重新蓋了上去。
下梯子的時候,他每下一步,都氣喘吁吁,越發感受到了日漸衰弱的力不從心之感,直至最後一階,力氣用盡,腳下一滑,從梯子上摔了下來。
見到主人倒地,院內玩耍的小黃狗連忙跑了過來,咬著他的衣袂,想將他拖起。
秦修自嘲一笑:「阿黃,鬆口,我先歇歇就能站起了。」
小黃狗聽話地鬆開口,坐在他身旁陪著。
他倒在地上歇息了半晌,一手摸著狗頭,對它說話:「我大約是大限將至了,撿到你的時候,你才巴掌大,奄奄一息,如今你長大了,我卻將不久於人世。阿黃,我會給你找個好去處。」
他體內的子蠱,死了有幾個月了,他還能多茍活這段時日,已是上天垂憐。
只是不知她是又遇到了什麼?才會再次中毒,且如此兇險,累得母蠱竟然死去。
但金蟬蠱不同於其他子母蠱,金蟬蠱是救人的,母蠱死,不代表宿主會死,只代表這隻金蟬蠱完成了它的使命,救活了宿主。
這輩子他當苦行僧的時候,走南闖北,去過無數地方,有次在劍南道救過一個夜間趕路摔倒的老人,老人給了他一對金蟬蠱作為報答。
兩年前,她失血過多,又身中劇毒,太醫看後也搖頭晃腦,說毒性難解,只能聽天由命。他記得她昏倒在他懷中的時候,最後交代的那句「一定別讓我死了」。
她怕死,他何嘗不是怕她死。
於是偷偷給她用了金蟬蠱,將她體內的毒性通過子母蠱轉嫁到他的身上。
用蠱之後,他才知道這毒性有多難挨,分攤之後,雖不致死,可日日夜夜都猶如萬蟻噬心,且永無解。
他自知她不愛『秦修』,恨著『魏縉』,也不願意讓她看到此後被劇折磨,活不長命的自己,於是假意有了真愛之人,藉口和離,離得她遠遠的。
好過因此,令她覺得自己會挾恩圖報,得寸進尺。
離開長安之後,他去了很多地方,在每個人跡罕至的山林,都留下過他的足跡。
他想,橫豎都是要死,不如死在山水之間,無人在意,無人打擾,也不會給任何人造成麻煩。
如今再也走不動了,這太終山,或許就是他埋骨之地。
日光慢慢移動,樹影隨之移了些位置,陽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,也照不暖他的血。
秦修恢復些許力氣,撐著從地上起身。
小黃狗跟在他身後,搖著尾巴跟著進了廚房。他弄了點清粥果脯,滋養力氣,之後在山林取材,花了一個月,給自己打造了一副簡陋棺木。
棺木已成,他日日拖著鋤頭,在茅屋後面的空地,開始為自己挖掘墓地。
斷斷續續挖了十天,墓坑終成型。
他最後下了一次山,將小黃狗送給了兩個月前認識的獵人,托他要好好養著這隻通人性的狗,「此犬頗懂人意,你常年進山打獵,有它跟著,也能成為你的得力助手,或發現獵物,或規避猛獸,望你善待它。」
獵人問他:「你是要走了嗎?」
秦修點點頭,但笑不語,隨即轉身告辭。
他走了一個時辰,正在訓練小黃狗的獵人家裡,忽然湧入了一群人。
為首的是個年輕女子,在她身後,站著本地的知縣。
見到他後,女子徑直拿出一張畫像,問他可是知道此人的下落。
獵人連忙點頭,帶著他們上山,去到秦修家中。
*
秦修用多餘的大木料支撐,綁上繩索吊起棺木放入墓坑,做完這些之後,他撤下這些工具,打開棺木,走進躺了進去。
他從裡面合上棺蓋,安詳地閉眼,昏昏沉沉之際,驟然聽到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在喊他。
他想,人在最後的時刻,總是會妄想最在意的人。
不然,如何能聽到她的聲音?
*
李泠到這裡的時候,只見到一間人去樓空的茅屋。
獵人見此,一拍腦袋:「哎呀,他此前來找我,說過他要走的。這才一會兒功夫,怎的就離開了此地。」
聽此,李泠臉色一變,「他身體不好,走不遠的。他說的走,大約是……」
她隨即吩咐眾人,在周邊到處找找。
李泠站在屋內,坐立不安。
不一會兒,就有人來稟告說在屋後發現了一座未埋土的無名新墳。
她心下一顫,幾近失儀跑了過去。
入目的孤墳,葬著新棺,無人埋土,就這樣暴於荒野烈日之下。
她的唇微微顫抖:「來人,開棺!」
*
打開棺蓋,李泠見到安詳躺著的人,雙腿一軟。
周遭之人見此大駭,紛紛勸道:「郡主,斯人已矣……」
她不理會周圍的聲音,慢慢挪動沉重的腿腳,一步步走到棺木旁,伸出顫抖的手,不甘心地探向他的鼻息。
最終不負她所望,終於探得一絲微弱的氣息。
李泠喜極而泣,掐著他的人中,大聲呼喊他的名字:「秦修,你給我睜開眼!誰要你替我轉移毒性了?誰允許你就此死去了!」
聽到聲音,謝事先連忙跑來診脈,「萬幸萬幸,只是缺氧暈過去了。」
被謝事先的施針及李泠不放棄的吶喊喚醒,秦修眼睫抖了抖,他睜開眼,以為自己生了幻覺:「郡主,死前還能見到你,真好。」
李泠橫眉冷對:「死什麼死,我允許你背著我死了嗎?」
「我……沒死?」
「我素來不喜欠人情,從今日開始,你的命就是我的,有一天算一天,你天天都得給我好好或活著。」
他努力聚焦看著她:「你如此厭我,何必如此。」
她揚了揚下巴:「憑我欠你一條命。」
他搖頭道,「這是我還你的,你從不欠我什麼。」
不論是上輩子,還是這輩子。
「閉嘴,別再說話,不論如何,你跟我回長安,我給你治病送終。」
「你若知道我是誰,只怕會任我自生自滅。」
「管你是誰,你這條命我管定了。」
秦修心下滿足,今生不枉此生,死而無憾。
不論日後如何,活在當下吧。
就像她說的,有一天算一天,都得好好活下去。
更遑論,生時能與她再相遇,此後死前能得她送終,於他而言,就是最好的結局。
——全文完。
2024/09/0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