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離書

2024-09-14 22:59:20 作者: 擊雲腰

  和離書

  第九十四章:

  床帷之內,躺著昏迷了七日的女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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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床榻前,衣不解帶照顧了她七天七夜的男子,以手支頤,守在她身旁,疲憊到不知何時合了眼。

  李泠醒來,喉嚨里幹得厲害,嗅到了屋中瀰漫著淡淡的藥香,睜開眼睛就看見守在榻旁的秦修。

  她的第一反應略有煩躁,他怎麼又不聽話,竟敢再度僭越至此。

  直至隨即而來右腿傳來的陣痛,她才想起樂遊原上發生的事。

  她動了動僵硬且麻木的手,好半晌才費力從被子中伸出來,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頭,確認這不是夢,她的腦袋還好端端的掛在脖子上。

  是了,昏迷之前,她見到了秦修趕來,因為怕死,她還交代了他一定不要讓她死去。

  想到這些,她再看他時,煩躁不再,反而覺得他其實挺聽話的,沒讓自己失血過多就此死去。

  這一看,她就見到了他雙眼下的一片烏青,以及略顯蒼白憔悴的臉色,於是自然而然想到了——這不會是照顧受傷昏睡的她才熬出來的吧?

  這個猜想一起,她頓時心中湧起怪異的感覺。

  他與她在人前向來是一對恩愛夫妻,唯有他們二人知曉實際情況。

  在她昏迷不醒的日子裡,她的郡馬若要貼身伺候,合情合理,金釧女蘿她們也莫敢幹涉阻攔。

  但一想到自己由他近身伺候了不知道多久,她就有些難以言喻的尷尬。

  思罷,她開口叫醒床邊的人:「秦修。」

  沙啞的聲音驚醒了瞌睡的人,見到她醒來喊人,秦修面露喜色,疲憊一掃而光,連忙關懷:「郡主醒了,可有哪裡不適?」

  李泠問他:「我傷勢如何?昏迷多久了?」

  秦修給她倒了杯溫水,給她墊高了一個枕頭,逐個答疑:「郡主昏迷了七日,如今醒來便是沒了性命之憂;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,太醫交代了,你腿上的箭傷還需內服外敷三個療程的藥,靜養兩個月。」

  聽著如此輕鬆,她喝了口水,略微放心下來,昏迷之前她還在擔心,不知道孟嫣有沒有在箭上淬毒。

  想罷,她問了出來:「箭上沒毒?」

  秦修實話實說:「有,郡主放心,此刻已經沒事了。」

  和他單獨相處,她的不自在越重,遂疏離地吩咐道:「我知道了,多謝你及時送我回來,以及在此照顧我。如今我需靜養,多有不便,你就搬去書房歇息吧。」

  秦修看了看她,半晌後才開口:「郡主,我有一事。」

  她下意識問:「可是要什麼嘉賞?」

  「不,」他起身,朝著她叉手一禮,「郡主,我想和離。」

  她一怔:「原因?」

  秦修慢條斯理道:「當初郡主金口玉言,說若是我有了真心喜歡的人,隨時可以提出和離,另擇佳偶。」

  當初為了說服他配合自己假成親,她的確說過此話。

  此後目的達成,她卻開始翻臉,嫌棄他的接近,不耐他的告白,數次警告他的僭越。

  可不知為何,如今聽到他因為有了真心喜歡的人要離開,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。

  宛若一件屬於自己的物件,雖然食之無味,卻也棄之可惜。

  她不禁問道:「你喜歡的那個人,是個什麼樣的人?」

  秦修看著她,認真回答:「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,又聰明又漂亮……」

  「行了,祝你們白頭偕老,」李泠不想在聽,打斷他的敘述,最後點點頭,「明日我去請旨,找人擬好和離書,放你自由,賜你錢帛,算是這一年來給你的報酬。」

  他一揖:「多謝郡主。」

  見他如意,她心底不知為何卻不太如意,於是又開口:「終究一年夫妻之名,和離之後,你至少等上兩個月,等你我之事淡出眾人視野後,才能二婚。」

  他溫聲道:「我明白。」

  *

  聽聞李泠醒來,鄭淙忙不疊丟下手中的事,告假前來探望。

  只是見她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,且時常走神,他生怕影響她休息,略微小坐一會兒就不在多待,一片關懷叮囑過後,起身告辭。

  從她的臥室出來,走到庭院,見奴僕在搬運東西,鄭淙問送他出去的金釧:「郡主需要靜養,這搬來搬去磕磕碰碰,是在作甚?」

  這不是什麼秘密,遲早大家都會知道,於是金釧知無不言:「秦修向郡主請求和離,郡主昨日呈了奏疏請旨,和離書已放,現下這些搬走的都是他的東西。」

  聽此,鄭淙微微錯愕,接著是一陣惱火:「他秦修何德何能娶了泠娘,如今竟在她重傷未愈之際與她和離?他在哪?」

  對此,金釧他們也百思不得其解,但郡主沒有向誰解釋的義務,其中緣由,誰也沒告訴。

  但對秦修這個舉措,他們無疑是怨懟的,聽到鄭淙這般要為郡主撐腰,她連忙給他引路,帶去書房找秦修。

  *

  書房中,秦修最後一次整理了書案,並把屋中由李泠親手所作的大大小小的畫作,小心翼翼擦拭了一遍。

  做完這些,他戀戀不捨地退出書房,合上屋門。

  他正轉身,冷不丁一陣強勁拳風撲面而來,隨即臉上挨了重重一拳。

  他見到滿面怒容的鄭淙,再度揮拳過來:「秦修,你怎麼敢的?成婚不過一年,你竟敢提出和離,棄她而去!」

  連挨兩拳,口腔中已是血鏽瀰漫,秦修勉強扶牆站定,用左手拇指揩去自嘴角溢出的鮮血,他看著氣勢洶洶的鄭淙,輕嘲:「這是我與她之間的私事,不知你是以什麼身份來質問的?」

  頓時,鄭淙被問得啞口無言,什麼身份?

  她的阿兄?

  可人盡皆知,他們之間並無一絲一毫的血脈之親。

  她的朋友?

  這個身份過於籠統,且不夠親厚,自然沒資格插手他們的私事。

  她的愛慕者?

  然而這也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片面相思,她至始至終,都不曾接受過他,更放出狠話,若要如此,不如陌路。

  在這個問題前,鄭淙無法占據一點上風,可他並不想在李泠曾經的男人面前就此敗下陣來,他一把揪住秦修的衣領,咬牙切齒強調:「我與她青梅竹馬,兩小無猜,自小一同長大,自然是情深義重,關係匪淺。」

  秦修搖搖頭,慢條斯理地開口:「你喜歡她不是嗎?為何不敢承認。」

  心事被戳破,鄭淙惱羞成怒,「住口!關你什麼事。」

  秦修撥下他的手,一針見血道:「既然喜歡,便是追求者,我和離退出,不正好給了你機會。」

  鄭淙不知道他在說什麼:「你什麼意思?」

  秦修朝他叉手一禮,宛若在做貴物遞交儀式:「鄭十,我走之後,你好好照顧她。」

  說罷,他從鄭淙身旁大步跨過,就此離去。

  *

  李泠養傷期間,鄭淙時常過來陪她說話解悶。

  轉眼兩個月過去,十一月下了第一場雪。

  李泠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,但在所難免留下了一些後遺症,天寒地凍的時候,只覺得腿骨浸在冷水中似的冷。

  夜半冷起來,她偶爾開口喊得第一個名字,還是秦修。

  這夜冷醒,她下意識地叫人:「秦修,給我添個湯婆子。」

  回應她的是迷迷糊糊的金釧,「郡主,奴婢這就添些炭火和湯婆子。」

  聽到這個聲音,李泠才發現,自己不知從何時起,竟然開始依賴於他了?

  她頓時睡意全無,腦中清醒,睜著眼沉思起這個問題了。

  金釧添好炭,換好湯婆子塞入李泠被中,她並未忽略剛才李泠喊得那個名字,心底有些心疼,跪坐在榻邊的腳踏上,「郡主,奴婢守著您,你安心睡吧。」

  沉思被打斷,李泠看了看自個兒這個忠心耿耿的丫鬟,見她滿臉擔憂,於心不忍,叫她去睡:「不必守著我,我沒事,你去睡吧。」

  金釧不肯,執意要留在床邊守夜。

  李泠刻意擺出架子,才讓她去睡覺。

  人一走,寢屋內瞬間安靜下來,唯有炭火燃燒的細響,偶爾也能聽到窗外的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。

  在一片萬籟俱寂之中,李泠睜著眼空想。

  良久之後,她想通了。

  從前日人在的時候,她一直對他充滿戒心,如今人走了,她潛意識中反而對他念念不忘。

  這其中的關鍵,無他,只因從前他宿在屋中,自此就無需金釧女蘿守夜。

  他也總會第一時間順應她的要求,或端茶倒水,或給她扇風蓋被,以至於,過了這些日子,她還未改變這個習慣。

  是了,念念不忘的不是他,而是對他伺候她所做的一切。

  換而言之,她只是習慣了自己的屋中有人,便於照顧自己。

  至於這個人,可以是他,也可以是別人,換成任何人都可以。

  想通這點,李泠舒了一口氣,閉上眼睛睡覺。

  可她總也睡不著。

  一閉眼就是當初她主動找他說親的畫面,以及那日他請求和離的畫面。

  那之後,她沒在見過他,聽說他請辭了女學館經學博士之位,與心愛的女子離開了長安,雲遊四海。

  如今兩個月已過,想必他已經娶了心上人,在某個清平安定的地方,過著閒雲野鶴的新生活。

  而她,落得一身舊疾,臥病在床,宛若廢人,竟然有些嫉妒他的心想事成,和自由自在。

  思及此,李泠心裡頓覺空落落的,徹底失了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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