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子帳
2024-09-14 22:59:12
作者: 擊雲腰
百子帳
第九十章:
「……不如你和我假成親,當我的郡馬儀賓。」
李泠見他茶水都倒了出來,知道他嚇得不輕,又道,「我知道有些冒昧,由我來說,顯得不夠鄭重,本該由我找媒人來先問問你。」
秦修放下茶壺,忽然笑了,「郡主為了拿我尋開心,竟然不惜搭上一生的幸福。」
「你誤會了,並非拿你尋開心。昨日之事,我深思熟慮,既然流言難平,不如將錯就錯,你我成親,就是打擊謠言最好的方式。」
秦修委實不理解她的腦迴路:「這是什麼打擊謠言,這根本就是坐實了謠言。闢謠很簡單,此次月試,我根本沒出考題,考題是由國子監祭酒親自出的,只要等祭酒探親回來,一切都能真相大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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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樣嗎?」李泠不知道這一層,難怪他能夠在此怡然自得,好似沒什麼影響。
只是這卻打亂了她所想的計劃,她道,「可是即便闢謠,也只能說明你未泄題給我,除此之外的那些男女之事,無人在意。」
他微微斂起眼帘,「郡主,到底想要幹什麼?」
她的動機自然是藉此和他捆綁,與他『成親』之後,就能徹底斷了鄭淙的念想。
鄭淙的那根紅線,本不屬於她,自然得由她來扯斷。
但是這個動機不純粹,她自然不能夠告訴秦修,於是臨時調整了原由,臉上換了神色,嘆氣:「我,我是個女子,名聲還是要的,昨日謠言一傳,不論日後結果如何,我的聲明已毀,想要再修復,殊為不易……與其如此,我不如順勢嫁給你,只有你我成了親,此事才會被人淡忘過去。」
秦修怔了怔,她說得不無道理。
此事說到底還是他的錯,不該將她留堂罰抄,便不會引發這一系列風波。
女子的聲明很重要,特別是她這樣一個待嫁年華的少女。
外頭瘋言瘋語傳得有多難聽,他也聽到過一些。
只是他以為,她出身顯貴,自不會為謠言所擾。
原來這就是她的顧慮。
為此,她甘願找到他,向他『求婚』。
他做夢也不敢想,那日從她發上落下的桂花,他偷偷藏起,兜兜轉轉,竟然真的落到了他的手上。
只是……
上輩子,她死前說永永遠遠都不願再見到他。這一世,他已虔心悔過,只要能遠遠看見她就覺得足夠。
奈何,這輩子,她卻總是與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。
李泠見他沉默不語,問道:「國子監沒有規矩說,你我不可成親,所以你是有什麼顧慮嗎?若有任何問題,你儘管開口,我會與你事先約法三章,立好契約,在婚姻期間,必定不會虧待於你。你只需配合我在人前夫妻恩愛,不必有夫妻之實。」
她接著補充,「哦,若你日後有了真心喜歡的人,隨時可以與我和離,令擇佳偶。你可願意?」
他終於開口,擡起眼眸看向她:「李泠,你別後悔。」
李泠愣了一會兒,隨即眼睛慢慢亮起光芒,「你答應了?」
她唯有欣喜,他都答應了,她有什麼好後悔的。
假成親而已,她不吃虧。
於是她道:「我不後悔。」
*
李泠請旨成婚,是在國子監祭酒探親回來,證明秦修並未參與出題,故不可能泄題之後。
誣告撤下,秦修也回到女學館繼續任教。
除了是准郡馬之外,其他一切如常。
對李泠要下嫁給一個教書先生一事,李慜聽到後,險些氣倒,怒斥她:「虧你說得出來,嫁給一個教書先生,你將皇家的臉面置於何地?」
「左右我早就丟過皇家的臉了,也不差這一次。陛下,我這樣的出身,還有幾個世家之子敢娶我?既然如此,我為何不能夠追求自己喜歡的?臣女所求不多,還望陛下成全。」
她一句出身,堵得李慜差點吐血,「混帳,當時為你改姓,朕是如何告訴你的?『即便你身上沒有流著滎陽鄭氏的血,但你是我隴西李氏的人,從今往後,你改姓李,隴西李,叫李泠,依舊我大豫的郡主』。」
「你的出身,背靠的是大豫王朝,是隴西李氏,誰敢嫌棄!?」
「利益之下,確實無人嫌棄,但是舅父,若真有世家求取我,也只是交換來的,是對權益的屈服,對您的屈服,唯獨不是對我的愛。」她悄悄捏了捏掌心,哽咽跪拜在地,推出最後的殺手鐧,「我不願意步母親的後塵,我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,請舅父成全泠娘。」
提到安陽,李慜心中微微一抽。
她當年,就是被他用公主的責任,逼著放棄真愛,嫁到鄭家。
如若當年沒有如此,她的女兒就有一個真正的家,也就不用在十幾年後的今日,因身世受盡天下非議。
他閉了閉眼睛,他已經害了安陽,不能夠再害了她唯一的女兒,「也罷,你喜歡,那朕就成全你。」
*
天子賜婚的消息,傳到東宮的時候,李環執筆批閱的手,驀然一頓,隨之捏斷了那隻紫毫。
筆桿咕嚕墜地,旁邊的奉筆內侍見狀,趕緊替換上一隻新的狼毫奉上。
只是太子殿下遲遲未接,瞧著臉色不好。
他不知殿下為何如此,嚇得舉筆朝前遞上,「殿下。」
李環回過神,接過狼毫,一直無從下筆。
半晌之後,這隻狼毫,又斷裂開來。
內侍繼續替換新筆,卻聽李環一聲呵斥:「夠了!退下,都退下!」
滿殿侍從無不聽令,整齊劃一地退下。
李環也起身,大步朝外走去,離開東宮,往太極宮的方向而去。
面見天子之後,他直言相問,為何將李泠賜婚給一個教書先生。
「這是她自己的選擇。」李慜看了眼他,看出些許端倪,意有所指地開口,「太子興師動眾過來問這個,終究是晚了一步。」
李環十分後悔,自己總是想著等等,再等等,他以為等自己再出色一點,等她及笄之後,只需一個絕佳的時機,屆時向父皇請旨賜婚,就能與阿泠成就一段佳話。
誰知天有不測風雲。
他跪地相求:「父皇,兒臣心悅泠娘,請父皇收回成命,將她賜與我。」
李慜搖搖頭,其實他也很樂意見到這一雙小兒女在一起,可惜郎有情,妾無意:「環兒啊,你若和她一樣,該說的敢說,興許一切就都不一樣了。現在,聖旨已下,覆水難收,晚了。」
李環仍不死心,磕頭在地哀求:「父皇,旨意剛下,還可追回,請父皇收回!」
「混帳!你身為儲君,把聖旨當什麼了?朕身為一國之君,金口玉言,一言九鼎,說出去的話,豈能說改就改!下去!」
李環長叩首,「父皇不應兒臣,兒臣長跪不起。」
李慜甩袖:「你給朕下去,這麼愛跪,跪外頭去,跪到地老天荒都隨你!」
不甘心使然,李環頭一次生出了無限的忤逆,他起身,徑直走向殿外,衣袍一掀,在門前長跪不起。
*
坤寧殿。
鄭無邪聽到女官來稟,問道:「太子跪在太極宮兩個時辰,是因為什麼?」
「因榮寧郡主請旨賜婚一事,太子請求陛下收回賜婚旨意,長跪不起。」
李環喜歡李泠她是知道的,他能因此忤逆聖意,倒是令她刮目相看。
上輩子,她為李泠賜婚,他可是什麼都不敢說,不敢做。
現在令她更好奇的是:「陛下將郡主賜婚給誰?」
「是前陣子國子監女學館與郡主傳出謠言的那個經學博士——秦修,聽聞是郡主自個兒向陛下請的旨。」
「一個教書先生啊。」她不懂李泠在想什麼,寧願嫁給一個寂寂無名的人。
莫非真是自從身世風波之後,那丫頭就自暴自棄,瘋了不成?
罷了,無關緊要。
倒是這一世的李環,出乎她的意料。
膽子大了,但也魯莽。
他到底是沒把自己的位置擺正,雖位於太子之位,可到底是一個宗室過繼子。如今李慜老來得子,還有個備受寵愛的皇八子。
他是真的一點兒也不顧這些潛在的競爭對手,簡直愚蠢。
畢竟一榮俱榮,還是得由她出面教子,為這個繼子在皇帝面前挽回一些好感。
鄭無邪起身,「擺駕太極宮。」
*
不日,榮寧郡主的婚事在長安傳的沸沸揚揚。
演武場上,崔忱驦聽到的時候,竟心中有些難言的不適,手中射出的一支羽箭,竟第一次偏離靶心。
當初在鄭家,他對她有過一絲意動,本想與鄭家親上加親;奈何後來她的身世揭曉,她既不是滎陽鄭氏的人,他自知崔家重門第,自己與她再無可能,便熄了那絲心思。
後來,他未曾想起過她。
如今三番兩次聽到她的名字,竟然都是與『秦修』連在一起。
上次是緋聞,這次是婚事。
這樣一個與自己分明沒有任何關係的人,她的事為何會令自己不適呢?
他不懂,想了幾日都未曾想明白。
但相識一場,在幾個月後,她大婚那日,他還是送上了一份賀禮。
*
十月廿八,長安的秋去冬來,令人議論了兩個月之久的榮寧郡主婚事,終於到來。
李泠的大婚,原只是她的一個退避之法,自然沒有大操大辦,在她的主張之下一切從簡。
可那天來的賓客,卻是一點兒也不簡單。
仿佛了為了給她撐臉,天子親自前來證婚,同行的還有盧貴妃。
太子是在天子走後才來的,他有意避開天子,在熱鬧的人群中獨自喝了一杯喜酒,後來走到百子帳外,靜靜站了一會兒,隨後留下賀禮悄然離去。
金釧發現這份賀禮的時候,周遭無人。
她捧著錦盒到帳中,「郡主,發現了一份賀禮,未曾署名,不知是誰的。」
「拿來我看看。」李泠接過,打開看見的是一支白玉簪子,旁邊還有捲起來的一幅畫,這兩樣之下,是一頂婚嫁樣式的金甸花釵冠。
她認出這是中秋那日,被李環討要走的那支白玉簪。
她展開畫軸,入目是一幅畫功青澀的飛天仙女圖,很快她便認出這是自己幼時的手筆。
那時她畫過很多類似的飛天畫,至今才知竟被李環珍藏了一幅。
這三樣東西同時出現在這裡,憶及往昔種種,頓時她有了一個從未發現過的驚人猜想。
他收藏的飛天畫,或許與鄭淙收藏的飛天像異曲同工。
送簪,多為有情人之間的定情儀式。
金甸花釵冠,與她頭上戴著的別無二致,都是做工精湛,規格頗高的婚嫁之物。
她想起上輩子,他要自己為他作畫的時候,想起前陣子聽聞他在太極宮長跪不起,最終被皇后訓斥一事……
竟原來,李環對自己懷著這樣的心思嗎?
「收起來吧,放去庫房。」李泠遞給金釧,不由悵然嘆氣,她這輩子對不起的人又多了一個。
金釧收好錦盒,出了百子帳,正要往庫房而去,就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,風塵僕僕,朝著帳口而來。
她瞠目結舌:「鄭、鄭家郎君,您怎麼回來了?」
鄭淙沒有回答,面容冷肅,大步流星,朝著帳中走去。
金釧連忙上前攔著,「郎君留步,喜帳只容新人入內,您若是來喝喜酒的,奴婢帶您去前廳。」
鄭淙揮手,以不容阻攔之勢強勢入內:「起開,我要見她。」
喜帳之中,李泠聽見了爭執,開口:「沒事,阿兄是來恭賀我大婚的,讓他進來,你去請郡馬過來。」
得了指令,金釧讓開,連忙去前廳找宴客的秦修。
李泠端坐在喜床上,自己掀開一半蓋頭,笑盈盈看著來人,「阿兄近來事忙,我怕打擾了你,故而沒有送請帖。」
鄭淙長腿邁進,站在她身前,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,半是傷情半是氣惱:「你是故意的。」
他俯下身子,握著她的肩,眼睛紅得似要滴血:「你故意趁我不在,就這麼著急忙慌把自己嫁了,李泠,我到底哪裡讓你不滿意了,你非要這麼作踐自己,隨隨便便就嫁給了旁人?」
他的掌勁略大,捏得她有些疼,她擡頭望著他,依舊笑著,「沒有,阿兄人中人鳳,哪裡都好,只是情之一字,妙不可言,遇到了對的人方知什麼門第、才能、職位,不過都是錦上添花,有固然很好,沒有也無關緊要,重要的是兩心相許,而非一廂情願。」
重要的是兩心相許,而非一廂情願。
他如何聽不明白,這是在說他的感情,對她而言只是一廂情願。
這樣誅心的話,更令他絕望,他看著她姣好的容顏,咬牙切齒:「你最好真是找到了兩心相許的人,而不是為了讓我死心。」
她笑著,「自然是找到了良人。阿兄,你能來見證我的婚禮,我很高興。」
她表現得無懈可擊,他卻率先敗下陣來:「李泠,你為何就不能看看我?」
李泠望著他清癯如刀削的輪廓,忍住淚光:「我看著呢,一直都看著呢,你瘦了很多,清州苦不苦?」
鄭淙妄想撬開她冷硬的心扉,從中汲取一絲的暖意,「你看,你分明對我還有關心,我不信這裡面,沒有一絲一毫的愛。」
她冷漠搖頭,「阿兄,這只是兄妹之間的關愛,而非男女之情。」
「別叫我阿兄,我是你哪門子的阿兄!」他忽然一手遮住她的眼睛,隨即有濕潤的水珠落在她的臉上,她聽見他說:李泠,求你把我當個男人,而非你的阿兄。」
眼前一片模糊,但感受到他逐漸靠近的炙熱呼吸。
她能想像到他想幹什麼,在幹什麼。
於是她狠下心,在他碰到她前,將問題反拋給他,淡淡道:「男人於我如浮雲,阿兄於我比金堅。我身為郡主,金枝玉葉,日後可以有很多男人,但阿兄就只有一個。鄭淙,你自己說呢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