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子監
2024-09-14 22:59:07
作者: 擊雲腰
國子監
第八十六章
春日的晨光,從格扇窗縫中照進一縷微光,透過重重紗帳,照在沉睡少女的臉上,暖洋洋的。
微光有些刺眼,李泠轉了個身朝著床內,埋在臂彎里的腦袋輕輕蹭著軟被。
臉下的觸感十分柔軟,滑溜溜的蠶絲錦緞,還有些涼涼的潤澤,叫她舒服地不由又蹭了蹭。
待聽到震耳欲聾的報曉鼓聲,她才緩緩睜開惺忪睡眼。
一睜開眼,引入眼帘的是被她半枕在臉下,半抓在手中的,一截月白色聯珠鹿紋的布料。
她揉了揉眼睛,定睛細看,望著這件疑似衣裳的緞面,眉頭一蹙,擡起頭抽了出來。
這確實是一件衣裳,還是一件圓領長袍男賞。
衣裳她認得,是鄭淙昨日穿的那件。
只是他的衣裳為何會在她的手中?
看上面的褶皺之深,可想而知,她拽了有一夜之久。
她驚坐而起,扶著頭深思。
她記得昨夜自己忍不住西域葡萄酒的香甜,一口喝光,這之後的事,她腦中一片空白,毫無印象。
她又看了看手中的衣裳,思緒飄得千里萬里遠。
一個十分可疑的懷疑驟然出現在她的腦海中,難不成是她對鄭淙,做了什麼不可描述的事??
思及此,李泠只覺得手中這件錦衣瞬間格外燙手,嚇得她連忙扔在一旁,心下慌亂,不知所措,就這樣怔愣地僵坐著。
直到報曉鼓響到第四聲,金釧女蘿端著水入內伺候,她才啟齒問:「昨夜醉酒後,我有沒有做什麼奇怪的事?」
金釧忍笑:「您倒頭就睡,把鄭家郎君的當成了香餑餑,一直住著他的衣裳不撒手。郎君沒法,只得脫下外袍,才得以脫身。」
懸著的心落下半截,她鬆了半口氣:「就這樣?」
「就這樣。」
李泠完全鬆了一口氣,還好還好,沒她想得這樣嚴重,也不至於太難堪。
只是這事給了她一個警醒,她同鄭淙走得還是過於親近了。
他們不是兄妹,於公於私,這樣親近的接觸,都無益於他們之間任何人。
他的心思,她知曉。
只是她早已打定了主意,不可以接受他的這份情,便不能容許兩人繼續這樣不清不楚地曖昧下去。
她的存在,到底是給滎陽鄭氏帶來了傷害和恥辱。
她已經對不起鄭家了,不能夠再耽誤鄭家未來的繼承人。
李泠伸了個懶腰,佯裝鎮定:「等會兒把這件衣裳洗了,明日送還到國公府去。」
金釧應是,她又覺不妥,一件衣裳落在她這裡,她又讓人給送過去,萬一叫崔氏知道了,誤會了什麼可就說不清了。
於是她道:「算了別送國公府,洗曬之後,交給我,明日上學在國子監我還給他。」
*
朱雀大街第二街東,務本坊,國子監。
午後的太陽明朗和煦,紅牆轉角最後一期桃花在春末的薰風之下緩緩飛舞,依依不捨地告別這一期一會的春天。
散學之後,用餐的間隙,李泠特意在掌饌廳轉了幾圈,都沒有碰到鄭淙。
她忽然想起來,他今年已經十九了。
按照學齡,正是他在國子監的最後一年。
國子監入學之齡下到十四歲,上到十九歲,入學後遵循『六堂三級制』。從初級的正義堂、崇志堂、廣業堂依次進學,按照考核積攢學分,再依次晉學至中級的修道堂、誠心堂學習,學有所成後再經歷考核,最後升入率性堂。
若順利積滿學分,就可以步入監外歷練政事階段,可以分在京中或地方的各路公廨任職,學習處理政務。這之後,完成監外歷練者,可以直接留任該職,也可以選擇參與科舉考試,獲得更高的仕途機會。
鄭淙已在率性堂將滿一年,怪不得今年開始,就很少在掌饌廳偶遇過他,想來這段時間他忙著率性堂的最終考核,都不知道有沒有時間來好好用餐。
她只得快速用完飯,而後帶上洗乾淨曬好的那件衣裳,並一盒精緻美味的櫻桃畢羅和一盒桃花酥,打包裝在包袱里,去國子學率性堂尋找他。
*
若說女學館的氛圍是朝氣蓬勃的春日,那國子學率性堂就是萬物肅殺的秋日,沉寂、凝重,肅穆。
進入這裡,隨處可見秉筆直書,埋頭苦幹的生徒,教人不敢高聲言語,唯恐驚擾了這些孜孜不倦的人。
國子監的紀律嚴明,若無雜事,各學府之間,不得隨意串門,以免失了學心。
她此前並未來過,這一次過來,還是在繩愆廳報備登記之後,得到允許,領了出入牌才得以進來,言明找人之後,率性堂的值日錄事將她安置在會客室,隨後讓人找來了鄭淙。
見到來找自己的是她,鄭淙還是有些意外,念書的疲憊瞬間一掃而光,不由揚了揚眉:「你找我有何事?」
唯恐耽誤他的時間,李泠從椅子上起身,在手臂摘下包袱遞給他,長話短說:「前日你落了件衣裳在公主府,我讓人洗乾淨了,特來還你。」
他笑笑,「這麼點小事,還值得你特意跑一趟,我衣裳多,留在你那也沒關係。」
「那怎麼成?這不成了私相授受,被人知道了多不好……」不知為何,她臉上有些發燙,聲音越說越小。
私相授受,這個詞一出,鄭淙不由一愣,不禁浮想聯翩,這是要與他避嫌至此,要開始劃清界限了?
他的眸光晦暗了三分,問:「你我之間,一定要這樣生分?」
她擡眼望他,有些心虛地解釋:「男女授受不親,這只是遵循世理,怎麼就扯到生分上去了。」
他不能茍同,沉聲道:「一件衣服怎麼就私相授受了,上輩子在朔方,你還為我親手做過衣裳呢。」
「你也說了那是上輩子,可今時不同往日。」她望著他,狠下心篤聲道,「鄭十,此前是我未曾明說,或許才叫你心存幻想;現在我直說吧,我想我們不能夠再這樣下去了。」
他的心涼了一截,艱難啟齒,明知故問:「不能夠哪樣?」
她直言不諱地開誠布公:「你姓鄭,我曾經姓鄭,我們之間,隔著我父母輩的愛恨情仇;我的存在,於你鄭氏而言,是傷害,是恥辱,即便你不介意,可良國公呢?鄭氏的其他人呢?」
她搖頭自答:「沒有人願意接受一個奸生子的,所以我與你是萬萬不可能的,你明白嗎?」
鄭淙逐字逐句聽著,之後逐字逐句分析。
她的所有顧慮,都是基於她的身世,她害怕別人因此不接受她,而非對他本人有所芥蒂和不喜。
想通這點,他臉色好轉不少,試圖安撫她:「你只是因為這些,才拒絕我的?若是如此,你所說的這些顧慮,只是還未證實的事,這些都只是你的猜想;泠娘,你不要怕,無論是什麼局面,我都會與你一起面對。」
她愕然,這個人怎麼就聽不懂好賴。
她咬牙:「鄭淙,你清醒一點,無論如何,我與你都是不可能的。衣裳還你,此後你我保持距離,井水不犯河水。」
她轉身就走,不期然被拉住手臂,一瞬被人桎梏在椅子上,動彈不得。
「做什麼?」她擡頭輕呵,卻發覺他們的距離靠的極盡,她的額頭險些就碰到了他的唇。
她往後靠了靠,儘量遠離這個看起來情緒似乎處於失控邊緣的男人。
鄭淙雙掌撐在椅子扶手上,目光深沉地低頭俯視被圈在他手臂間的少女,「別說胡話,可不可能,你至少得讓我試了才知道。泠娘,你不能自私的斬斷我的感情。」
炙熱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,意識到他的不斷靠近,她偏開臉,看著被他甩在地上的孤零零的包袱,「我言盡於此,再糾纏下去,對誰都沒有好處。」
下巴驀然一痛,卻是被鄭淙捏住,將她偏向一旁的臉強行轉了過來:「你若心中真是這般想的,為何不敢看著我說這些絕情話?」
李泠佩服他自欺欺人的邏輯能力,自知多說無意,於是也東拉西扯,掙紮起身:「時間不早了,率性堂規矩森嚴,我不便再停留打擾你,讓我先離開。」
他撐在扶手上的另一隻大掌落在她的腦後,低頭吐息:「已經打擾了,泠娘你得對我負責。」
「負什……」麼則二字,還未脫口,就已被他堵住了唇。
她瞪大眼睛,不敢置信,他竟如此膽大包天,青天白日,在國子學就敢這樣為所欲為。
不同於上次那個蜻蜓點水的吻,這次的他,如同洪流過境,勢不可擋,將她的唇舌完完全全裹挾其中,掙脫不開。
到底是上輩子經歷過金戈鐵馬的人,奈何她卯足了力氣,都推不動他分毫,錘在他身上的拳頭也如同毛毛雨。
第一次,李泠意識到鄭淙的強勢和可怕。
他不僅是從前那個什麼都依著她,好言好語好欺負的阿兄,他還是個有占有欲的正常男人。
她被吻地頭昏腦漲,臉上一片潮紅,卻見他雙目緊閉,一片沉淪其中的受用。
渴望呼吸的她,放棄了對他的捶打,空出雙手蓄力推動旁邊的茶几。
「哐當」一聲,茶几倒地。
巨大聲響引回了鄭淙的理智,還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。
在被人推門而進的時候,李泠迅速將身前的鄭淙推了出去,再迅速擦了擦水潤泛光的唇。
錄事進來,看著倒地的茶几和神色異常,一坐一站的兩人,眼神在他們身上來回掃蕩,警惕地問:「發生了什麼?」
鄭淙正欲開口,李泠搶先一步:「意見相左,發生了一點口角,我氣不過把茶几推到了。」
錄事見多了出身貴胄,脾氣比天還大的生徒,聽後不再懷疑其他,剛正不阿道,「發生口角,驚擾學徒,屬違紀,兩罪並罰,扣學分四分。」
她連忙將問題攬在自己身上:「這是我一人之過,就不用罰他了。」
方才在來的路上,她看見公示亭里積攢滿分的名錄中,就有鄭淙。
古往今來,能得滿分者,少之又少,是鳳毛麟角的存在。
此事是因她而起,若害他在最後階段丟了分,少不得少了很多京中歷練的機會,會直接影響到他下一階段的監外歷練政事和此後的前程。
她方才的抗拒和如今的維護,令鄭淙摸不透她的心意。
只是無論她是出自什麼心理,他都做不到遇事躲在女人身後,於是耿直道:「一個巴掌拍不響,兩個人的事,既然要罰,就一道罰。」
錄事本來在李泠一人攬罪之後,就有意放水,不追究鄭淙,畢竟至今積攢到滿分的並不多,尤其他優秀得讓國子監祭酒,有意推舉他到三省進行監外歷練。
如今,可惜了。
他自己偏要跳出來領罰,還言之鑿鑿,反而讓錄事不好再放水,於是金口一開,兩人分攤罰分——一人各罰兩分。
李泠氣呼呼地看著他,等錄事訓斥完離開後,皺眉罵他:「鄭淙你是有病嗎?沒罪還上趕著領罰,你都要去監外歷練了,還自找扣兩分!兩分啊,好不容易滿分,你還要不要錦繡前程了?」
她的氣急敗壞,反而令他剛才被她拒絕的惱火,頃刻消散,他臉色稍霽,「泠娘這是在關心我?」
「……」李泠氣甚,無言拂袖而去。
夏蟲不可語冰。
戀愛腦沒得治了!
鄭淙卻是心情大好,目送她離去的纖瘦背影,嘴角上揚。
兩分而已,不及她的關心一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