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學館

2024-09-14 22:59:06 作者: 擊雲腰

  女學館

  第八十五章:

  上元過後,正月如白駒過隙,時間一晃而過。

  二月初一,閉館十四年的國子監女學館,再一次迎來復興。

  開學這日,國子監祭酒、國子監司業主持儀式,太子李環代天子親臨剪彩。

  儀式結束後,眾學子回到學堂。

  李泠才坐下,就有內侍送了一套文房四寶過來:「太子殿下祝郡主攜妙筆,展宏圖,心想事成,博思敏學。」

  「表兄的祝願泠娘收下了,替我多謝表兄。」她起身對著東宮的方位,行了一禮。

  這樣公然送禮,令她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  好在此間,都是有名有姓有身份的人,開學第一天,每個人都不乏家人或親眷或思慕者,送來不少文房用具、或經史典籍,或大家墨寶。

  

  一時之間,滿堂熱鬧,都各忙各的,無人注意她這邊。

  李泠鬆了口氣,收好這些,從書篋中找出準備好的禮物,來到夏昭書案前,「這是前朝大家——柳太傅的《柳暗花明帖》,我借花送佛給昭昭,願昭昭此後柳暗花明,一切順遂,心想事成,得以筆安天下之力,成為我朝第一女官。」

  夏昭含笑接過,也從書篋中拿出一副名帖:「巧了,我也有一副顏公的《過重山貼》要給你,願阿泠乘風破浪,舟過重山,弘揚女學,青史留名。」

  互換禮物後的兩人,笑著聊天。

  學堂熱熱鬧鬧,眾人互相祝願著,沉浸在各自的夢想之中,連外面敲響的鐘聲也沒有聽到,依舊熱情高漲地聊著天。

  有一人靜靜從熱熱鬧鬧的學堂走過,走上三尺講堂,手中提著戒尺在講桌上輕敲了三下,聲音不慍不惱,含著笑開口:「今日開學第一日,諸位的心情我能理解,只是現已上課,還請遵守學堂規矩。」

  交談的眾人聽罷停下私語,回到原位,紛紛看向講台之上的人。

  見來人頭戴幞頭,青衫加身,身姿如松,持戒尺的手骨骼分明,看著清瘦但不失力道,五官平平,因其眼睛很是有神,加上二十左右的年紀,勉強算得上清俊。

  李泠見到他後,不由一愣,大感意外。

  這人?這人……是悟悔。

  護國寺的和尚,怎麼會出現在這裡?還成了女學館的講師?

  她驚訝的時候,已經有人替她問了出來:「第一堂課,是經學,您就是經學博士吧?」

  他頷首,自報名姓:「我叫秦修,秦時明月的秦,修身齊家的修,是女學館的經學博士,日後與諸位共同研學,還望多多指教。」

  得了回答,那人起身,叉手一禮:「先生客氣了,還請先生多多指教。」

  話音剛落,滿堂的學子也都行了一個師禮,異口同聲:「請先生多多指教。」

  唯李泠坐著沒動,她看著講台之上的『秦修』,心底一萬個費解。

  秦修慈悲地看著滿堂人,最後目光落在李泠身上,見她凝重的望著自己,便朝她微微一笑,以示打招呼。

  整堂課上,李泠都沒能從秦修身上看著什麼端倪,他對她並無任何差別對待,並不會刻意提問她,也不會忽略其他人的問題,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。

  可是那種怪異的感覺,總是縈繞著她。

  這個人,太奇怪了。

  好不容易等到午間散學,見秦修收拾好書籍離開。

  他前腳剛出學堂,後腳李泠就跟了上去,「秦博士留步。」

  秦修回頭,見她跟來,問道:「郡主找我,是我哪裡講得不好嗎?」

  她開口:「上一次見悟悔師傅,還只是寺中的僧人,如今不過半年,就還俗成了女學館的講師,該說你是本事大,還是別有用心呢?」

  這幾乎是十分不友好且無禮的審問了,即便她是郡主,但他也算她的師長,若換成別人,都會翻臉來訓斥她『不敬師長』。

  可是秦修依舊神色平和,慢條斯理地回答她:「去年八月,天下下詔徵集女學館博士助教之時,明文規定:天下州府凡良籍有學識者,不論出身、不論年齡,皆可參與選拔考核。我此前雖為出家人,但也有一番抱負,想著教書育人,也是一種普度眾生的修行,於是毅然還俗,恢復原籍,為自己起了『秦修』個俗家名字,參與考核。許是幸運,最終得以入選經學博士,一切就是這樣而已。」

  他的回答,聽起來有理有據,合情合理,無懈可擊,令她再沒有刁鑽的角度繼續逼問。

  她只能說:「但願真如你現在所言。」

  「自然是真的,」秦修也問她,「郡主為何不信?莫非我從前在什麼地方得罪過您?」

  李泠重嘆一聲:「你救過我,我本該對你心存感激,只是……」

  她的猶豫和半隱藏,讓秦修繼續問:「只是什麼?」

  她看向他的眼睛,緩緩開口:「只是你與曾經得罪過我的人,很像,讓我下意識地將這份針對,轉移到了你身上。」

  她真真假假說到這裡,無奈道:「日後若對先生有什麼不周之處,還望秦博士、見諒。」

  秦修垂眸思忖,長睫壓住眼帘,叫她看不見他的眼睛。

  等他再擡頭時,眼中是一派清明:「郡主的意思,我明白了……佛家講究因果輪迴,人不會無緣無故討厭誰,郡主如此對我,想必是我上輩子對郡主不起,才會有今生的再次相遇,讓我出現在你的身邊來贖罪。」

  李泠皺眉,不愧是當過和尚的人,一番話下來,毫無對她無禮的不滿指責,盡顯出家人慈悲為懷,普渡眾生的高風亮節。

  一時之間,倒顯得她是個小人,她沒了繼續逼問的興致,放他走人。

  秦修告辭,轉過身後,澄明的眼神在瞬間沉寂下去。

  *

  一連數月,在李泠暗中找人監視之下,都沒有發現秦修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。

  他的生活極為簡單,上課講學,下課看書。逢到在女學館值日,才會住在國子監的講師公廨之中,除此之後,每日散學後,他都是回私人住宅。

  日復一日,月月如此,一眼就看完的單一生活。

  李泠對他的那絲莫名其妙的懷疑,不由漸漸消去。

  但接踵而來的,是另一個思慮,若秦修不是魏縉,那真正的魏縉到哪去了?

  他的存在和下落不明,始終令李泠難安。

  上輩子的一切,像一個深淵,緊緊拽著她,她掙不開,出不去,依舊活在那片黑暗之中。

  即便上輩子她已經殺了他一次,可一想到,今生的他或許正藏在哪個角落,再一次籌謀,就難消她的心結。

  唯有他和李叡一樣,死在她的手裡,死在她的眼前,她或許才可以徹徹底底的放下過去。

  有時夜間,她會在安陽公主的肖像前自省,和她說話:「女兒做的究竟是對還是錯?上一輩子的事,這輩子的人還未來得及行動,就被女兒親手殺了。您會不會怪女兒,殺了您曾經的情人?」

  然而畫像中的人給不了她任何回應,永遠只有畫中一層不變的神態。

  她喃喃自語:「可是只有李叡這個始作俑者去死,上輩子那些亂象才不會再次發生了。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,我還是會這樣做。」

  *

  李泠遲遲找不到魏縉,但好在女學館發展可觀,貴女們沒有將此視為兒戲,各個都認真求學。

  館內每個月都有檢驗成果的各項學目考核,三十九名學子的考核成績也相當可觀,及至年底歲試,無不及格者。為女學下一步向天下的推廣,奠定了良好的基礎。

  歲尾,李泠帶著這份可觀的答卷面聖,請求天子向下推廣女學。

  李慜沒有反對,當日便下令至全國,於次年開設官學。

  在期盼之中,民間的第一所官辦女學,在洛陽刺史夏弋的領頭下於孟春首建。

  此後全國各地,大大小小的女學如雨後春筍,相繼冒出,第一批共計一百零八所州置女學成功建立。

  見此良勢,李泠頗為欣慰,一年半的時間,她終於復興了母親的遺志。

  金釧女蘿都在為她高興,覺得與有榮焉,特地備了一桌晚宴為她慶賀:「郡主還未及笄,就干成了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,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,雛鳳清於老鳳聲。」

  說到這個,女蘿忽然想起來:「今年郡主十五了,也該到行及笄禮了,不知聖人記不記得這件事……」

  說來也是尷尬,要是李泠有母親在世,自然不缺人為她操持,即便母親不在,由父族家的女性長者主持也是一樣。

  可如今她的生父諱莫如深,自然指望不上了,這事只能指望皇家出面為她行及笄禮。

  只是聖人日理萬機,未必記得這麼多。

  而皇后到底是姓鄭,因著李泠的身世,卻也尷尬。

  思來想去,她如今的身份,竟然沒有合適的人為她籌備。

  李泠倒是對此事沒太多想法,活了兩輩子的人,已經不在乎這些虛無的繁文縟節,「有沒有,都無大礙,日子還得過,及笄不及笄,也少不了一塊肉。不如吃吃喝喝,才是人間值得。」

  話音剛落,就有聲音接話:「吃吃喝喝,也不叫上我,虧我專門帶了西域美酒過來為你慶賀。」

  李泠看著庭中攜酒而至的青年,笑了笑,起身招呼:「你這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,快快入座。」

  她接過鄭淙的酒,拔開瓶塞聞了聞:「好香的葡萄酒,味道醇厚,有些年頭了吧。」

  鄭淙朝她豎起大拇指:「識貨。這是近日從西域來的胡商手中購來的,說是十年的陳釀。」

  李泠讚不絕口:「『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飲琵琶馬上催』,這麼好的酒,哪能少了相配的酒器,我正好有套夜光杯,還未用過,可巧配你的酒。」

  取了酒具,兩人對酌。

  春夜的風十分溫柔,葡萄酒入口綿醇香甜,李泠誤以為這酒不烈,不自覺一口喝完一小杯。

  小瞧酒勁的後果,就是剛喝完一杯,就喝趴在桌上不醒人事。

  鄭淙見她一杯就倒,不由好笑:「都跟你說了,這酒喝著香,但後勁大。」

  吐槽歸吐槽,但還是把醉倒的人抱起,送回她的寢屋。

  金釧女蘿見狀,總覺得有些不妥。

  郎君畢竟不是郡主的親阿兄,如今這樣,不顧男女之防,抱她回屋,到底是說不過去。

  她們連忙跟上去,欲將李泠從他懷中扶出來。

  可是迷迷糊糊的李泠,死命抓著鄭淙的衣襟不肯撒手:「別拉我,不鬆開,我的香餑餑。」

  鄭淙哭笑不得,敢情是拿他當吃的了。

  放她到榻上之後,她依舊抓得牢靠,險些將人拉倒在她身上。

  驚的金釧女蘿二人面色發白,連忙上前扒拉她的手。

  她們心想:若非她們二人在此守著,真叫人擔心郡主的清白。

  奈何她們掰也掰不開,勸也勸不動,最後還是勸鄭淙將外袍脫下,才讓他脫身離開。

  鄭淙從公主府出來,被春夜的風一吹,頓覺背上一陣涼意。

  他後知後覺才回味過來,原來剛才在她屋中,她那樣嬌憨的醉顏,在他懷中輕蹭的舉措,抓著他不放的手,無不令他心痒痒的,不覺起了一陣熱汗。

  遇風一吹,這才變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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