烤栗子

2024-09-14 22:59:09 作者: 擊雲腰

  烤栗子

  第八十七章:

  四月初一,國子監率性堂的監外歷練名單,公布在告示亭中。

  

  李泠擠在人群之中觀望,一列一列看其中的名錄。

  看見鄭淙的名字排在中間偏後,跟在他名字下的,赫然寫著「代理清州司馬」。

  她的擔心成了真。

  兩分之差,鄭淙沒能留在京中,被分配到了地方任職歷練。

  她分明記得,上輩子他在國子監以滿分之資,進入金吾衛歷練,此後受任金吾衛中郎將。

  如今卻是南轅北轍,毫不相干的結果。

  這一世,很多人很多事,都在變化,和從前截然不同。

  她竟不知他去清州,究竟是好還是不好。

  四月初五一大早,鄭淙啟程前,特意路過公主府,叩門來與她道別。

  花廳之中,她明明替他感到惋惜,但面上不顯分毫,端著茶盞,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疏離掛在臉上,只淡漠地說了幾句祝福,一路平安云云。

  她的冷淡,他自然感受到了。

  只是未免再氣到她,與她生出不快,便不再多言,點點頭,「我該走了,你在京中保重身體,等我回來。」說完,戀戀不捨地離去。

  他走後片刻,鄭泠忽然撒腿追了出去,一口氣跑到府門外,喊住已經登上馬車的人:「鄭十,此去清州,注意旱災和蝗災。」

  早晨的街道上,有了三三兩兩的行人。

  聽見她的聲音,不少人或側目或回頭看。

  馬車內的鄭淙,也聽見了她聲音,叫停了車夫,連忙從馬車上躍下。

  見少女站在門前的街道上看著他的方向,他趕緊折身回來,「你剛剛說什麼?」

  「上輩子在順德十八年,清州乾旱,引發蝗災,造成糧田無收,百姓被迫起義,你可還記得?」

  鄭淙頷首,「未曾忘記,只是如今是順德二十年,前年清州也並未發生旱災。」

  或許是因為上輩子清州一事,給她留下的陰影過大,導致如今她聽到他去清州歷練,心中仍是隱有不安。

  不過她沒說出來,只道:「前年未曾發生,不代表以後不會發生。總之,你注意多多防範,一切小心。唯有熬過這一年曆練,你才有回來的機會。」

  得到她的關心,鄭淙眉眼間都是歡愉,「我知道了,泠娘放心,一年後我肯定回來。」

  她揚起下巴,「要平平安安的回來。」

  他笑嘻嘻伸出手掌,掌心朝著她:「好,我答應你,必定平平安安的回來。」

  這個動作,她不陌生。

  幼時開始,但凡他們二人答應過對方什麼,他們總會擊掌為誓。擊掌之後,還會再說上一句「誰沒做到,誰是小狗。」

  鄭淙的手掌伸在半空,見她久久不伸掌擊上來,以為她鐵了心要與自己劃清界限,不由眸光一暗。

  就在他準備放下的時候,她卻驟然伸手過來,貼著他的手掌重重一擊,神色倨傲,語帶命令:「你可要說話算話。」

  他展顏一笑:「自然,做不到我就是小狗。」

  李泠忍不住笑了一下,梨渦顯現。

  鄭淙見她終於不再板著臉,還想說點什麼,她已轉身提著裙擺登上台階,回到公主府。

  他兀自笑笑,回到馬車上,對一年之期,充滿了期待。

  *

  兩個月後,李泠收到了自清州的來信和一盒子清州的特產——茶粿和糖蓮子。

  信上說,他已經到了清州,五月的清州還是一片綠意盎然,氣候濕潤,沒有一點兒步入夏天的感覺,難怪她從前每每夏天總會去清州避暑。

  她邊看信,邊咬著茶粿喃喃自語地回應:「當然了,清州是個好地方。」

  五月的清州嚴格上來說,還算是春天,早晚微涼,白天溫暖。只有進入六月開始,才是真正進入夏天。

  這般想著,她盤算著這封信的時間,他五月到的,五月寫信寄信,驛站車馬慢,歷經一個月才送到她的手上。

  如今正好是六月,他們卻還在對話五月。

  延遲的信息交流,她與他始終隔著一個季節的距離。

  她將這句感慨寫在回信之中,明示暗示,他們之間就如同這封信,勉強不得。

  還在信末口是心非的寫:茶粿真難吃,糖蓮子真硬,不合我胃口,別再寄了。

  用詞刁鑽又嬌蠻,惡意十足。

  她想,他能看明白的。

  只要她不斷回絕,不斷踐踏他的真心,傷害他的自尊,終有一日,他會疲憊,會失望,會放棄。

  他們之間,只能如此。

  *

  李泠送出信後一個月,心事重重,經常會夢見清州的鄭淙,夢見他收到回信,那雙對她失望透頂的眼睛。

  她坐在床上,心想他肯定收到了回信。

  他會傷心的吧。

  他最好要傷心。

  不對等的感情之中,總有一個人扮演惡人。

  在他們之間,這個惡人就是她。

  及至八月,距離她回信已經兩個月過去。

  一直快到八月中旬,她都沒有再收到鄭淙的第二封信。

  她有些高興,心想他終於被她的回絕傷到了,退卻了。

  可她夢中感受到的他那股情緒,那種心寒至極的憂傷包裹著她,令她常常在白日上課時失魂落魄,心不在焉,因此被秦修抓到走神,挨了幾次打手板。

  今日她第三次被點名,被罰散學後留堂抄國子監戒律。

  她手操完一百零八條戒律,筆壓著手指都有些僵硬,她擱下筆,揉了揉手指,餘光看見講台之上也亮著一盞燈。

  只見秦修坐在講台之上。

  她抄的認真,並不知道他還在這裡,發現他後微微一驚。

  難道還怕她偷懶,竟在此守著她?

  見他伏案垂目,手中執筆,不知道在低頭寫些什麼。

  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,秦修擡頭問道,「抄完了?」

  「是,請秦博士過目。」她抄起案上那疊罰抄簿,起身上前交給他。

  秦修接過隨手翻了翻,隨後置在案上,問她:「郡主近來是有什麼心事?」

  她想也不想:「沒有。」

  「沒有為何一而再再而三於課堂走神?」

  她不語,靜立著垂目挨訓。

  他又問:「是我講得不好?讓你聽著難受?」

  她坦誠:「不是,秦博士講得極好,是我自己的原因。」

  話到此處,分明是沒有想說的餘地。

  他不再問,只道:「早點回去罷,好好休息,別影響了明日的會試。」

  她行禮,「是,學生告退。」

  走出去後,她才意識到明日就是中秋了。

  女學館每月十五,都有一場月試。

  怪不得剛才秦修在寫著什麼,想來大約是在出明日的經學考題。

  她走後一刻鐘,學堂的燈熄滅,秦修也從學堂出來,手裡拿著一沓卷章,他鎖好門窗,才離開女學館。

  *

  明日就是月試,未免路上耽誤時間,李泠沒有回公主府,先去了掌饌廳用晚餐,打算今夜宿在宿舍溫習功課。

  她去的晚,掌饌廳用餐的人幾乎都吃完了,食籠上還剩零零碎碎一些看不出是什麼的菜和湯水,除此之外,幸好還有兩個白面饅頭。

  她拿走最後兩個饅頭,廳中的大嬸見食籠空了,遂拉下捲簾打烊。

  回寢室的路上,她又碰見了秦修,打過招呼之後,見他去的方向正是掌饌廳,她喊住他:「秦博士是要去掌饌廳嗎?那裡已經打烊了。」

  聞聲,秦修回,折了回來,「這樣啊,多謝告知,省得我走冤枉路。」

  想著他也還沒吃,且又是為了她們明日的月試殫精竭慮,出於人道,她分了一個饅頭給他:「最後兩個饅頭都在我這裡了,分一個給你。」

  他看著她,沒接:「給了我,你也吃不飽,何必。」

  她硬塞到他手裡,「就當是當初在護國寺,還你的那份包子,快吃吧,趁熱。」

  說完她也不管他的反應,提燈擡腳就走。

  「長夜漫漫,一個饅頭如何消遣長夜。」他上前,與她並肩,「隨我來,我知道有個地方有吃的。」

  李泠將信將疑,隨後跟了上去。

  她跟著去,才發現國子監原來這樣大,竟有她未曾來過的地方。

  一片荒原,但又長滿了各樣的果樹。

  只是暮色四合,她漸漸看不太清周邊,便緊緊跟著秦修的腳步,唯恐踩錯一步。

  秦修知道她的這個小秘密,走得很慢,挑了平緩的地方踩出路徑,有意等她跟上。

  穿過草地,來到一片疏林,他讓她坐在一塊石頭上等著,他則就地取材,撿了很多枯枝,在她面前鑽木生起一團火。

  火堆燃起,他教李泠間隔加柴別讓火滅了。隨後他取了一竿青竹,舉在手裡敲擊前方板栗樹上的栗子。

  在野外生火,李泠上輩子體驗過,這輩子卻是第一次。

  那時候從長安逃脫,去往關內的路上,餐風露宿,夜宿荒野,需要篝火照明和炙烤食物。

  也是那段經歷,她真正走出金籠,學了很多野外生存的要點。

  她看向秦修,見他敲下了很多栗子,便知道,他這是要烤栗子。

  不一會兒,他就用衣擺兜了一堆帶刺的板栗過來。

  李泠還是第一次見帶刺的板栗,好奇的伸手撥了撥,那層刺殼像極了刺蝟,扎手。

  她不恥下問:「這要如何處理?」

  秦修不讓她碰,「我來處理,你坐著別動。」

  她坐在一旁添柴,將火燒的旺旺的,見他用石頭敲刺殼,再用兩根小樹枝模擬筷子,從中夾出板栗。

  李泠自然的撿過,扔進火堆。

  一時之間,兩人無話,但配合默契,直到他全部敲好板栗,第一波進火堆的板栗,也就熟了,焦香撲鼻。

  李泠依葫蘆畫瓢,用小樹枝夾出烤熟的栗子,盛在摘來的桐樹葉中,微微放涼之後,她用手取了一顆,剝好殼放在掌心,遞給秦修:「第一顆敬孝師長,秦博士,請笑納。」

  火堆前的她,臉上被火光渡上一層暖橘色的光芒,令她看起來無比柔和。

  他鮮少見到對自己和顏悅色的她,一時怔住。

  李泠手都要舉酸了,見他失神,又往他眼前遞了遞:「請笑納。」

  秦修回過神,伸手接過。

  栗子太小,接的時候他的指尖無意擦過她掌心,觸及到一點柔軟,頓覺手中的栗子,似乎在炙烤著他,滾燙至極。

  李泠未曾注意,繼續低頭剝栗子,開始犒勞自己。

  暮光漸消,暗夜至。

  烤栗子焦香甜糯,她吃得開懷又飽腹,不禁打了個嗝。

  秦修問她:「吃飽了?」

  「飽了。」

  「那回吧。」

  回去的路上,李泠不慎絆了一下,不受控地往他身上栽去,一頭撞在他背上。

  她扶額,尷尬道:「不好意思,我不是故意的。」

  「不礙事,我知道。」他在路旁折了一枝樹枝拿住一頭,另一頭遞給她,「你牽著這頭,跟著我走。」

  「好。」李泠照做,緊緊捏住樹枝,跟在他身後。

  路上秋蟬鳴叫,草叢裡亮起不少螢火蟲,天上星星閃爍,月亮幾乎圓滿,恰似一幅良辰美景的畫卷。

  秦修走在前方開路,無心欣賞這些景物。

  他耳中聽得全是她走路的動靜,心中想像著她的一顰一簇,一舉一動。

  可惜明明離她相隔咫尺,但卻遠如萬里。

  他自私地想著,這條路若能夠再長一些就好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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