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兔珮

2024-09-14 22:58:49 作者: 擊雲腰

  白兔珮

  第七十四章:

  

  七月初七,女兒節。

  江千金供佛持齋在身,且又是在寺廟之中,不便大肆過乞巧。

  鄭泠根據這點,及江千金的身世,也就專門為她特別制定了一個簡易的節日。

  在頭一日的傍晚,她就領著金釧帶上很多新裁的青竹筒,到了後山的茶園,在茶樹下掛上竹筒,用以承接夜間的純露。

  金釧邊掛竹筒,邊不解地問,「郡主,我們接露水做什麼?」

  鄭泠邊掛竹筒邊告訴她:「江娘子幼時隨她祖母在故鄉杭州長大,前兩年才回的長安。她自幼長於杭州,一切習慣都脫不開那邊。根據杭州的風俗,女兒節那一日,便有接露水洗眼洗手的儀式。」

  聽罷,金釧恍然大悟,「原來郡主說得為江娘子特別定製乞巧,是這個意思。我們長安的乞巧,多為拜月、穿針、祭牛郎織女雙星,接露水還是頭一回聽說呢,到底是郡主學識廣博,連這個都知道。」

  鄭泠接話:「天下之大,每個地方的習俗也多有不同,所謂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』,你沒去過長安之外的地方,不知這個實屬正常。至於我,哪算什麼學識廣博,不過是投機取巧,找人打聽來的罷了。」

  金釧更為崇拜了:「那便是『知己知彼,百戰不殆』,郡主就是比我聰明!」

  聽到這句百戰不殆,不由令鄭泠想起上輩子在長安,與魏縉虛與委蛇、鬥智鬥勇的那些時光。

  她壓下那絲酸澀的回憶,轉移注意力:「好了我的大聰明,太陽快要下山了,我們加快些,弄完早點回去。」

  半個時辰後,在夕陽的餘輝中,主僕二人忙完走出茶園,與一挑水的僧人擦肩而過。

  走出幾尺地,鄭泠鬼使神差地回頭,見那僧人將一擔水放下,取了木桶中的葫蘆瓢,在茶園澆地。

  見她回頭,金釧也好奇地回頭,不過是個澆地的僧人,有什麼好看的,她關切提醒:「郡主當心腳下。」

  鄭泠轉過頭,目視前方。

  心底納悶,她是怎麼了?

  為何會覺得這個僧人看著眼熟?

  明明剛才狹路相逢,她是看見了他的樣貌,普普通通的長相,眉眼鼻嘴耳,五官皮相都與那個討厭的人,八竿子打不著,根本就無一處相像。

  *

  第二日天還未亮,主僕二人就起床,出發去收露水。

  茶園偏僻清幽,此刻已經有人比她們還早先一步,穿梭在茶行之間——是個戴著斗笠的僧人,正在彎腰低頭採茶葉。

  他背上的背簍已經裝滿了茶葉,可見在此採茶很久了。

  聽到動靜,採茶僧側頭看了她們一眼,復又轉頭繼續做事,將滿手的翠綠嫩茶反手放進背簍中。

  在他轉頭時,鄭泠也看見了他的臉,還是昨日傍晚那個挑水澆地的僧人。

  她看了一下那人的行動軌跡和位置,擔憂自己放置的竹筒,別不要被他不小心撞倒了。

  她連忙上前,彎腰在茶樹下查看,見到那些竹筒都好好掛在原地,遂挨個取下。

  夏天乾燥,露水難聚,每個竹筒中,只才凝聚了半個拇指深的露。

  金釧咋舌,「郡主,這也太少了吧。」

  鄭泠摘下一個竹筒,低頭看了看,「是比想像中少,但有總比沒有好,快些取下收好,我們還得去上早課呢,別誤了時辰,讓江娘子以為我們偷懶。」

  所謂早課,便是晨起在石窟的佛像前誦經祈禱。

  這些天,天天如此。

  兩人摘取了幾刻鐘,全部摘下,一堆竹筒里的露水倒在一起加起來,也才只有剛好裝滿一個竹筒的量。

  鄭泠將裝滿露水的竹筒,蓋上竹製封口,掛在腰間,雙手捧著金釧拿不到的餘下的空竹筒,「回吧。」

  天才微微亮,擔心鄭泠看不清路,金釧走在前方開道:「郡主,您小心點走,跟著我的步伐來,這路旁邊的草堆地下都是空的,千萬當心別踏空了。」

  「好,你也慢些走,當心點。」

  兩人一前一後,沿著唯一一條小徑走出茶園。

  采完一筐茶的僧人也出了茶園,穩穩走在小徑上,不疾不徐地與前方女香客保持一定的距離。

  鄭泠發覺身後跟著一個人的時候,總有些心不在焉。

  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。

  不知為何,她總會將此人與魏縉聯想起來。

  懷疑一旦產生,她就無法平靜。

  頓時,一個十分離譜的想法,在她腦中盛開。

  於是她停頓下來,轉身等著那僧人走近,詢問他:「你是誰?我往來護國寺十幾年,見過的僧尼十之八九,為何從未見過你?」

  那僧人波瀾不驚,雙手合十,逐個回答她的問題:「檀越有禮,貧僧法號『悟悔』,自小被本寺雲遊在外的覺光大師,收為俗家記名弟子,是三年前才正式入寺剃度出家,此後一直在後山打理茶園。檀越想必是鮮少入後山,沒見過貧僧是正常的。」

  鄭泠依舊懷疑地打量著他,光聽這番話,辨不出什麼真偽。

  她繼續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鮮少入後山?」

  悟悔不遮不掩道:「後山除了江家石窟,沒什麼其餘的神殿,尋常香客很少至後山,偶爾有幾個入內者,貧僧見過也就記得住他們的容貌。檀越臉生,要麼是少來,要麼是第一次來。」

  她審視的目光太過明顯,悟悔似乎知道她的想法,提議道:「出家人不打誑語,檀越若是不信,大可問住持查看貧僧的佛牒。」

  此人如此坦蕩,老實巴交的態度,反倒顯得她像個仗勢欺人的惡霸。

  但鄭泠才不管這些,她寧可認錯,也不願放過。

  畢竟魏縉詭計多端,上輩子他能假扮畫師入護國寺,焉知這輩子,他就不能移花接木李代桃僵,裝成本寺的和尚。

  至於這個和尚與魏縉的長相大不相同……上輩子她也曾易容成清規,躲避魏縉的搜查。

  易容之術,她能用得,他也就能用得。

  況且,她忽然想到之前從洛陽回長安途中,也曾見過一個讓她想到魏縉的苦行僧。

  她繼續問道:「你說你一直在後山打理茶園,那為何一個月前,我分明在洛陽返長安的路上,見過你?」

  悟悔擡眸望著她,眼中微微有些詫異,接著有條不紊地答話:「今年年初,貧僧被師傅派去洛陽,在洛陽佛寺遊學,確實是上個月才徒步回的寺中。阿彌陀佛,原來貧僧在不知情的情況下,竟與檀越有過一面之緣,善哉善哉。」

  幾番下來,他對答如流,甚至十分友好地請她喝茶:「既然有此緣分,檀越若不嫌棄,貧僧稍後贈一些今年的新茶,至檀越下榻之所。」

  鄭泠已經在心裡將他劃入『魏賊假扮的可疑分子』之內,如何有心情要喝他的茶,遂拒絕:「不必了,我不喜飲茶。」

  她轉過身,想著今日早點去找住持查看佛牒,確定悟悔的身份。

  小道上草木遍布,延伸至旁邊的懸崖邊上。她心事重重,不慎一腳踏偏,身子一傾就跌了下去。

  求生使然,她在情急之下拽住了旁邊的一株油茶樹,整個人好似一片布,盪在崖邊,緊緊抓住唯一的支撐:「金釧,救我——」

  聽到吶喊,金釧連忙回頭,卻沒見到喊她的人。

  她只見到那名採茶僧一臉焦急,扔下背簍,健步如飛地向前奔,最終停在路旁的一株油茶樹前,一手扶樹,一手向下探去。

  隨著他的舉措,金釧才看見樹下掛著的鄭泠,瞬間緊張至極,丟下手中那些竹筒,連忙奔跑過去幫忙。

  「抓住我。」悟悔抓住了鄭泠的一隻手,一手抓在樹幹,咬牙用勁將她往上提。

  金釧也伸手去抓鄭泠,一邊鼓勵道:「郡主,別害怕,拉緊了別鬆手。」

  鄭泠緊緊抓住那隻手,可是腳下空蕩蕩的,無處可踩,無法借力穩住自己。她低頭看了一眼腳下,只見下方雲霧繚繞,深不見底,底下不知有什麼。

  只看這一眼,她就覺得頭暈腳軟,有一股不斷往下的墜感,一直在拉扯她,也在消耗她的體力,仿佛定要將她拉入深淵。

  不知過了多久,她摩擦在崖壁上的手臂漸覺麻木,已經快要沒了知覺,更遑論使勁,她絕望道:「我不行了,我沒力氣了,你們鬆手,不然你們也會被我拉下去。」

  悟悔開口安慰:「別說泄氣的話,你朝上看,別看腳下,你看,我們有兩個人,已經將你拉上來一些了。你沒力氣沒關係,只要你別鬆手,我們就能拉住你。」

  聽著這句鼓勵,鄭泠視線不再看著腳底,微微仰頭,只見天際霞光大盛,已然到了日出時分。

  可見,今日天氣極好。

  這樣好的天氣,她要是交代在了這裡,那豈不是白活了這一世?

  她還沒找到魏縉,還沒殺了他呢。

  不行,她絕不能就此放棄。

  鄭泠咬著牙,不再亂動,緊緊抓住了悟悔,「救我上去,重重有賞。」

  過了一會兒,廢了九牛二虎之力,鄭泠終於被救了上來。

  金釧懸著的眼淚終於落下,一把抱住了自家郡主,「嗚嗚嗚嚇死我了,差點以為……」

  「沒事了沒事了,」九死一生上了岸,鄭泠也驚魂未定。

  微微平復下來之後,她對著眼前那位被自己懷疑的對象道了謝:「多謝你,你想要什麼?說出來都能滿足你。」

  悟悔微微搖頭:「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,檀越人沒事,就是對貧僧最好的嘉獎。」

  說罷,他折身回去,拾起被扔在地上的背簍,一點點撿起撒了一地的翠綠茶葉。

  鄭泠看著小徑上彎腰拾茶的僧人,摘下腰間的一枚玉佩交給金釧,讓她送到悟悔手上:「你把這個給他,跟他說我不喜歡欠人人情,這次救命之恩,我記著了,他日如有需要,隨時可來良國公府找我兌現。」

  金釧捧著玉佩前去傳話,僧人聽後拾撿茶葉的手一頓,隨後接下了這枚玉佩。

  見他收下,金釧便折身回到鄭泠跟前,扶著她離開此地。

  待見不到兩人的身影,悟悔攤開手掌,頗為懷念地摸了摸這枚瑩白的兔形羊脂白玉珮,低垂的眼中,滿是複雜的神色。

  兜兜轉轉,這枚玉佩,終究還是到了他的手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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