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故人
2024-09-14 22:58:47
作者: 擊雲腰
見故人
第七十三章:
良久之後,他鬆開她的手,啞然失笑:「鄭泠,你就是個木頭。」
鄭泠眨了眨清澈的杏眼,茫然地看著他,不忘認真糾正:「我不是木頭,我是人。」
對她的不解風情,鄭淙萬般無奈,也不知要如何與她繼續待在這個狹小的空間。
馬車之中,都是她的氣息,他覺得再相處下去,他就要徹底控制不住自己了。
「你自己先回去,我還有事。」他隨意找了個藉口,就喊停車夫,下了馬車。
人走之後,鄭泠徹底卸下那層輕快之狀,她胸前背後都起了一層汗,不由靠在車壁上,手緊緊抓著衣裳,長舒了口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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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簡直超出了她的認知範疇和接受能力,她實在是難以理解,為何會這樣?
為何他心中那個『不可說』的心上人,竟然會是自己?
他們可是自小一起長大,血溶於水的兄妹。
鄭十他究竟是犯了什麼病?簡直不正常。
這太過匪夷所思,枉顧倫常。
她也不知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,有的這個不該有的心思,但想來已有很久很久。
昨夜到現在,鄭淙的反常表現,都讓她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。
要是說昨夜她沒多想,信了他將她當成別人的說辭;那剛才他的言論,基本是言之鑿鑿,徹底暴露了他的心思,讓她再遲鈍,也明白了。
她知道這代表著什麼,故而剛才才主動勸他放下。
只是這事,也不能挑破了明說。一旦點開,她要如何自處?他們二人又該如何相處?
她只得揣著明白裝糊塗,裝著什麼都不知道,聽不懂,也看不懂。
至於鄭淙那邊,她努努力旁敲側擊,爭取早點讓他放下這段冤孽。
*
此後第二日、第三日,鄭淙依舊按照鄭泠的要求,與許家娘子同游長安,談天說地,以至於這場攻略進展的十分順利。
最終,功夫不負有心人,許娘子終於對國子監動了心,找到鄭泠說她改變了主意,想入學女學館。
鄭泠欣慰不已,與她說了好久的話,讓她也在其他貴女圈中多多宣揚,擴大生源,才能讓女學館早日恢復。
許娘子爽快應下,一併包攬: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,區區二十個人,不在話下。」
又得到了一個助力,鄭泠不敢浪費一點時間,遂馬不停蹄著手準備攻略下一個人。
*
七月初一,拂曉時分,長安城中的報曉鼓響過三次。
郡公府內,素裝打扮的江千金剛跨出大門,就見到門前停著一輛良國公府的馬車。
馬車簾中率先探出一隻白淨的手,接著是一張素顏朝天的臉露了出來,正是一個月前才聚過的榮寧郡主。
江千金連忙上前,行禮問候:「郡主大清早在這,是來找我的?怎麼不進家來,也沒人通報我,招待不周,怠慢了郡主,還請郡主寬宥則個。」
「是我沒讓下人們打擾你,」鄭泠笑眯眯看著江千金,「聽聞江姐姐這兩年一直在供佛,初一十五從不間斷。今日我不請自來,也厚著臉皮想跟姐姐一道去護國寺上香拜佛,姐姐可願帶我同去?」
大豫佛學興盛,凡高門大戶,幾乎都有修築自己家族的供養石窟。
有些人捐錢捐財將石窟佛像修在老家,也算是衣錦還鄉,造福鄉里,積攢陰德之舉。有些人為圖方便禮佛,選擇在長安的大小佛寺中義捐,修築石窟。
還有極少部分人,得祖上蔭德,被朝廷嘉許在護國寺開窟塑像,供養神佛。
郡公江家恰是屬於第三種,他們家供養的佛像,就位於護國寺。
江千金沉迷供佛已有多年,懂事之後就受到家中祖母薰陶,對佛學很是敬重,八歲起,便在護國寺後山的『江家石窟』,供養了一尊毗藍婆菩薩。
從此初一十五,她與祖母二人,風雨無阻地去供佛上香,無一日落下。
但自從祖母去年過世之後,她便自己獨自一人前往。
如今有了個伴,她自然是很開懷的,「郡主願意同往,榮幸之至。」
得此回答,鄭泠親自掀簾,邀請江千金上車,兩人一起結伴啟程去往護國寺。
*
踏上護國寺的路開始,鄭泠就很是恍惚。
以至於下了馬車,見到翠竹林之後掩映的那座肅穆靜謐的佛寺後,上輩子種種也隨之在她腦海中輪迴閃現,令她心中不禁泛起了無限欷歔。
上輩子一切的苦厄,追溯起來,都是從她認識魏縉,帶他進入護國寺開始。
這輩子,她謹記前塵,想要先下手為強除去魏縉;誰料這個人仿佛人間蒸發,又如同根本就不曾存在過一樣。
幾個月了,她重生幾個月了,一直都沒有追查到他的下落,更不知道他的任何蛛絲馬跡。
實在是叫她意難平。
大概是她望著護國寺出神太久,駐足在原地不動,臉上帶著憂愁之色,江千金不由關切問道:「郡主,你怎麼了?」
聽到詢問,鄭泠回過神,對著江千金淺淺一笑:「沒事,只是太久沒來,有些感懷。」
眾所周知,安陽公主夫婦的靈牌,一直供奉在護國寺的大雄寶殿。她以為鄭泠是思念父母,於是貼心道:「郡主許是思念安陽公主及安北侯了吧,不如我陪你先去給他們上柱香可好?」
鄭泠頷首,「也好。」
重生之後,她這個不孝女,一直都還未有空來祭拜過父母。
兩人在婢女的簇擁下進入大雄寶殿,先燃香拜完佛祖,接著繞過石雕龍柱到了後方。
寬大的香案之後,供奉著本朝歷代肱骨之能臣的靈牌,鄭泠一眼就見到了安陽公主及安北侯,雙雙並立的牌位。
兩牌並立,仿若執手並肩。
他們二人生前便是天造地設的般配,雙雙功高蓋世;死後也從未分離,並駕齊驅屹立天地之間。
鄭泠不由想到上輩子帝國崩塌之後,李叡對鄭家的所作所為——將匡扶帝國,忠心不二的鄭家,塑造成犯上作亂的奸佞之賊;連同父親的靈牌,也被他從護國寺撤走,棄之荒野。
思及種種,她想要李叡去死的心達到了頂峰。
可惜他位高權重,雄踞一方,即便她知道他的野心,能預知他的計劃,可在沒有抓到他的把柄之前,偏偏提前動不得他一分一毫。
鄭泠暗懷怨憎,持香心中默念祈禱:「父母在上,願這一世,女兒能夠得償所願,終有一日,殺反賊李叡,以祭天下忠傑。」
拜完父母,鄭泠又去拜了文殊菩薩,再陪著江千金去了江家石窟。
護國寺占地上百畝,依山林而建,一日下來都走不完全寺。
而江石窟位於護國寺後山的一個崖洞之中,走到這裡,約莫過了半個時辰。
夏陽多驕,幾人已是香汗淋漓,衣衫濕透。
好在貴女出門,都有攜帶幾套衣裳的習慣,她們在旁邊的寮房更衣淨手,焚香之後才進了石窟拜佛。
江千金的供佛與普通拜佛不同,一次供養,需得在此齋戒九日,誦經抄經,每日再親自做些灑掃香灰,擦拭香爐,更換供果供花等等的活計,可謂是事必躬親,方顯誠心。
既然是投其所好,鄭泠也就跟著她,一同住在這邊,每日事事皆親力親為。
一連幾日,這種半修禪的日子過得飛快,閒下來的時候,鄭泠也會四處走走,偶爾有時,不自覺就走到了藏經閣前。
上輩子她在護國寺最後的時光,就是從這裡結束。
往昔歷歷在目,連同那夜從魏縉眼皮底下,改頭換面易容矇混過去的忐忑,也令她記憶猶新。
說起來,不知這一世,藏經閣的慧真師太是否還是從前那個人。
思及此,她走進藏經閣,想再見見這個神通廣大的隱世者。
一走進去,鄭泠率先見到的是一張相貌平平的臉孔,對方不認識她,見著她不言不語,微微低頭合十了雙手,隨即打著手語,告訴她,寺中規矩,此處不得隨意出入。
鄭泠驚訝地看著這個熟悉的女尼,親切之感油然而生。
此人正是當初她假死山火之中,金蟬脫殼,借她身份藏身於此,從而躲過魏縉搜查的『清規』。
上輩子得用她的身份,才能順利逃離長安,沒想到這一世,她才見到了「正主」。
鄭泠知她天生聾啞,聽不見別人說話,於是憑著當初慧真教過她幾日的手語,與清規無礙交流:「煩請清規小師傅代為通傳,問問慧真師太可否見我?」
清規略微詫異地看著她,沒想到這位看著稚嫩嬌貴的貴女,竟也懂得手語。
她的身邊,除了師父,其他共事的僧尼都鮮少看得懂她的手語,從而她的世界十分清靜,也有些孤寂。
因著鄭泠會手語之故,這讓她對於鄭泠有些好奇和欣賞,對於她的要求,也狠不下心拒絕,便比了一個動作,問她:「你是誰?」
鄭泠繼續打著手語,回答:「故人之女,鄭家十四娘。」
清規見後,示意她在此稍等片刻,便轉身進入了藏經閣深處。
過了半晌,清規出來,朝鄭泠招手,示意跟她進去。
鄭泠一喜,跟上她的步伐,進了那間禪室。
將人帶到後,清規便抱著貓貓退了出去。
禪室依舊如當初的樣子,打坐著數念珠的慧真師太也如昨日。
鄭泠見到她後,不由眼眶發酸,哽咽著喊了一聲:「師太。」
慧真睜眼,停下撥念珠的動作,擡眼看著眼前的少女,「郡主來此,有何貴幹?」
鄭泠縱有千般話想與她說,但在不知她是否也重生的情況下,卻是不好多說,以免被人誤會自己瘋了。
她記得天下沒亂之前,自己從七歲開始,知道慧真是娘親舊日部下後,來護國寺時總會想見慧真,只是都被她躲開不見。
她不由慨嘆,這輩子,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:「這一次,師太倒是願意見我了。」
慧真念了一句佛號:「阿彌陀佛。您長大了,看著比小時候卻多了一份憂愁,可是心中有何困擾?」
鄭泠沉吟片刻,輕輕點頭,半真半假地試探道:「近三個月來,夜半睡夢,總是夢見一些刀光劍影,家國離憂,天下大亂,反賊稱王之事,真實地好似真的經歷過那樣的一輩子。敢問師太,對此夢,我該當如何?」
慧真認真地傾聽她的困惑,隨後開口勸慰:「夢畢竟是夢,當不得真,郡主只是心繫天下,才有此居安思危,憂國憂民之夢。您越在意,便會越消耗您的精氣神,折損您的福報。貧尼愚見,您不如早日放下夢境所見,只需活好當下,過好每一天。」
鄭泠靜默聽著,不由想到上輩子慧真主動見她時,試探她的那句:「若你不忘從前,便告知於你;若你活在當下,便不予打擾。」
那時候她選擇不忘從前,才與師太對上了暗號,獲得她的幫助,離開長安。
如今她借夢說前世,慧真反而勸她放下,勸她活在當下。可想而知,這一世的慧真,並未如同她和阿兄一樣重生。
得此結論,鄭泠便知無需再打擾她,於是與她論了一會兒佛理之後,就起身告辭。
她走後,慧真搖頭輕嘆一聲:「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作如是觀。」
念完這句佛經,她閉眼撥弄念珠,心中暗道:「小姑娘啊,請安心吧,這一世,你所憂慮的,都不會發生。」
不會再有反賊叛亂,不會再有帝國崩塌,不會再有人禁錮你的肉身,不會再有人踐踏你的靈魂。
而她,也不必親手殺害自己的徒弟,將清規的身份,讓給她要救的女郎。
如今,以後,都將河清海晏,天下承平。
一切,都完全不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