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夕節
2024-09-14 22:58:50
作者: 擊雲腰
七夕節
第七十五章
兜兜轉轉,這枚玉佩,終究還是到了他的手上。
羊脂白玉,入手生溫。
他摸著熟悉的溫潤觸感,低頭喃喃自語:「煢煢白兔,東走西顧,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」【1】
上輩子,她那樣決絕地與他決裂,她臨死之際,最後的那句「魏縉,願以後,下輩子,下下輩子,永永遠遠,我都不要在遇到你了。」
讓他記憶猶新。
讓他在重生之後的每一個夜裡,總會反反覆覆夢見她揮刀自刎的場景。
那個滿是鮮血的畫面,和她冰冷絕望的遺言,像是對他們過往之情的一個詛咒。
她厭惡他,憎恨他,永生永世都不願意再見到他。
讓他從此活著的每一天,都在為上輩子傷害過她,造下的孽而輾轉不安,錐心悔恨。
在重生的那一刻,他就已經放下了,想通了。
只要這一世,她活得安好,能好端端的過著本屬於她的貴女生活,能與她最看重的親人和睦美好的生活在一起。
即便他從此消失在她的世界,他也心甘情願。
他入寺出家,抄得每一句佛經,念得每一句佛偈,都是在為她祈福,為自己贖罪。
這一世,他改頭換面,隱匿於此,分明已經沒有再去主動招惹她。
可為何,她還是將這枚玉佩送到了他手上?
細細想來,上輩子對她情起,就是緣自這枚玉佩。
彼時天真善良的女郎,認真地擔憂他的以後,怕他生活在多戰之地不得安,便細心地為他謀劃前程,跟他說只要他再來長安,就會給他行方便讓他落戶於此。
轉而給了他這枚玉佩,當作找她兌現的信物。
女子的貼身玉佩,給了一個男人,教他不禁多思,漸而生出些其他的意圖。
從此午夜夢回,他經常會捏著這枚玉佩,想起那個女郎。
思念她一絲不茍繪製壁畫地認真模樣,思念她喋喋不休的聲音,思念無意撞見她在後山玩水時的褪下鞋襪的畫面……
凡此種種,日復一日地牽動他的心神,讓他對她越加想念。
他才後知後覺,原來是自己對她動了情。
而玉佩,也被他視為是兩人之間的定情信物,日日佩戴於身。
上輩子最後的記憶,是她咽氣之後,他腰間的這枚玉佩也隨之墜落,斷裂在染血的地上。
此時,玉佩竟然又到了他的手上。
這讓他本來無一物的心,忽然有了一絲動搖。
莫非是天意,在給他第二次機會?
是了,今日是七月初七——七夕,傳說中牛郎織女一年一度鵲橋相聚的日子。
人道是『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人間無數』。【2】
他與她,既已相逢,又如何不能再續前緣?
*
鄭泠離開茶園之後,直接去找住持查了悟悔的佛牒。
住持費了一些時間,才從眾多僧侶的佛牒之中找出,將此交給鄭泠:「悟悔生於長安,幼時無父無母,是吃百家飯長大的,在遇到覺光師弟之前,他連個名字都沒。偏偏是這樣的出身,卻又被覺光師弟發現他過目不忘,學什麼都快,有著極為不凡的智慧。因此,覺光師弟為他卜了一卦,卦象顯示,他這一世是來贖罪的,故而無父無母,半生淒涼。」
「覺光師弟慈悲惜才,在遇到他那年,就將他收為俗家記名弟子,為他賜名悟悔。」
鄭泠聽完這些,再打開佛牒,只見上面記載的,與他和住持口述一般無二,實在看不出來什麼破綻。
只是鄭泠有了前車之鑑,自己當年便是假扮過女尼;她就多了個心眼,打算從覺光大師這裡繼續查:「有勞住持了,我想見一見覺光大師,還請為我引薦。」
住持告訴她:「覺光師弟雲遊在外,行蹤不定,已有半年不再寺中,如今老衲也不知他的去向。」
說完,住持略帶疑惑地問:「敢問郡主,可是悟悔犯了什麼錯?」不然何至於驚動郡主又是查看他的佛牒,又是過問他的親傳師父。
一切都只是鄭泠的懷疑,多說無益,只會打草驚蛇。於是她否決,臨時編了個由頭,「並非犯錯,而是有功。今晨我在茶園收露水,險些掉下懸崖,幸得悟悔小師傅出手相救;本想對他論功行賞,奈何小師傅四大皆空不予接受,故而我過來,將此告知住持,也想告訴他的師父,想由你們來褒獎他,或許更好些。」
聞此,住持欣慰地點頭:「善哉善哉,原來是這樣,悟悔救了郡主,是一件無上功德,老衲既已知曉,便會代表本寺,在功德簿上為他記上一筆。」
無功而返,還折騰了一早上,鄭泠的五臟廟都在敲鑼打鼓,她便帶著金釧去齋堂用齋。
熟料,她們到了的時候,齋堂已經收拾完畢,正當關門了。
一早上的運動,讓她餓的眼冒金星,金釧去溝通間隙,她差點就眼前一黑,栽倒在地。虧得旁邊有人扶了她一把。
接著她的眼前遞來一碟香噴噴的包子,有個聲音道:「吃吧,這是最後一份。」
人在飢餓之時不挑食,鄭泠從未對寺中的素菜包子這樣饞過。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拿,即將觸碰到的時候,卻停了手。
因為她發現這個聲音,正是她懷疑的對象——悟悔。
她擡眼去看,見到果然是他。
哪都能碰到,真是讓她不知說什麼好。
見她縮回手,悟悔開口:「寺中規矩森嚴,齋堂三餐都有時間管控,每每開餐,一炷香燃盡,就要關門。眼下這是最後一份早膳,錯過了,便要等到午時才能吃上飯了。」
適時,金釧也回到鄭泠身邊,愁眉苦臉:「郡主,今日齋堂已打烊,沒有食物了。」
聽見這個,鄭泠不再擰巴,從碟子上拿起兩個包子,「那就多謝了。」
她遞了一個給金釧,連忙轉身趕緊離開這裡。
見了鬼了,今日每次見到他,她總是狼狼狽狽,毫無體統。
兩人回到後山江家石窟,早課早已結束。
江娘子見到她們,擔心道:「早課不見你們來,還以為你睡過頭了,派了丫鬟過去卻不見你們在屋內,害我但心了一早上,怕你別是迷了路,誤入了這後山的荒林,據說裡邊有凶獸出沒……你怎麼樣?有沒有什麼事?」
鄭泠不想節外生枝,說一大推,於是真假參半道:「叫你但心了,我沒事。說來慚愧,早上我去茶園接露水,之後不慎迷了路,兜兜轉轉才回來這裡。」
江娘子不解:「夏天的露水採集不易,你接露水做什麼?」
「江姐姐虔心供佛,想來是忘了今日是什麼日子。」鄭泠笑盈盈獻上那筒露水,開口解釋,「今日七夕,我想給江姐姐過一場杭州的乞巧,這其中一項儀式,不就是接露水。」
隨著這話,江娘子若有所思:「杭州的乞巧,是有接露水用以擦拭眼睛和手的習俗,說是如此,便能得織女娘娘保佑眼明手快。」
說著,她不由眼眶泛紅,神色頗為懷念和感動:「從前祖母還在時,也會接露水叫我擦眼手沾沾福氣。她走之後,我也沒過過乞巧了,沒想到今日,能得郡主為我如此。」
金釧想到這盆露水得到不易,就不由接話道:「夏天乾燥,露水難尋,為了接這些露水,郡主前一天晚上就在茶園的每棵茶樹下掛上竹筒,今日天不亮就起來收露水了,為此,回來的路上,還差點掉下懸邊的瀑布……」
鄭泠不防金釧會說這個,立馬開口阻止她的繼續,「好了,過節就要開開心心的,說這些做什麼。」
「竟這麼兇險,」聽罷,江娘子又驚又後怕,拉上鄭泠的手,哽咽道,「你有沒有事啊?可有傷著哪裡?」
鄭泠笑著搖頭,「沒有事,也沒有傷著哪裡,你瞧我還是好端端的。」
人心都是肉長的,江娘子感動的淚水嘩嘩落下:「你對我這麼好,又是陪我供佛,又是陪我過乞巧,我真是太感動了。」
她拍了拍鄭泠的手,「你如此待我,作為回報,我只能滿足你近來所願之事了。」
鄭泠滿含期待地望著她,聽她終於說出了那句她十分想聽見的結果——
她道:「郡主,女學館記得給我留個學位。」
鄭泠很是開懷,努力多日,總算沒有白費。
這一天,她都沉浸在攻略成功的喜悅之中。
以至於,得知她有意無意地躲著的鄭淙,來看她的時候,她仍舊保持著這份愉快,將那絲芥蒂拋之腦後,歡歡喜喜地在寮房煮茶招呼他:「阿兄今日怎麼得空過來護國寺了?」
鄭淙抿了一口茶:「今日過節,國子監放假。」
她狐疑:「今日是女兒節,你們放假……這與你們一群男人有什麼關係?」
他不語,手指捏著杯蓋浮了浮茶沫,而後耳朵漸漸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。
「今日也叫七夕,」半晌,他才解釋,「國子監中好些人都定了親,有了未婚妻,在七夕與情人相聚,也是人倫之樂。」
他諱莫如深地看了眼鄭泠,隨後自我調侃:「像我這樣的,純粹就是沾了他們那群人的光,也就跟著放假了。怎麼樣,感動吧?知道你在寺中修禪清苦,特意過來看你。」
自從知道了他的心思後,再聽到他說的話,她不禁都會多想。
聽到情人相聚,她便懂了他的意思,心中突突一跳,於是揶揄道:「阿兄這樣的好兒郎,只要你想,何愁沒有真正合適的人。我也想早點見見我未來的嫂嫂,不知是何人。」
鄭淙唇邊的笑漸漸退去,「你個丫頭忒沒大沒小,什麼時候也學會調侃為兄了。」
「這不是聽大伯母時常說起嘛。」她搬出他的母親,暗含深意道,「阿兄,你我二人,都是活了兩輩子的人,不應讓大伯母再為我們操一輩子的心。」
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,鄭淙覺得她字字句句,都像是別有深意,在隱晦地提醒著他什麼。
「你素來孝順,能讓我娘操什麼心。」他揉了揉眉心,望著她道,「至於我,她操心之事,無非是怕她抱不上孫子。只是嫁娶之事,講究從心,我不願稀里糊塗就隨意找個人成家生子。阿泠,你可明白?」
鄭泠有些害怕他看向她的神色,晦暗,隱秘,還有一絲熾熱。
她連忙移開目光,端起茶盞低頭啜了口茶,「我明白,祝願阿兄早日找到心意相通之人。」
又是這種話。
鄭淙不由有些惱火,還有些挫敗,手中茶盞重重擲在茶几上,「別說了。」
他的生氣,令她一驚。下一眼見茶水燙紅了他的手,她旋即起身過去,用手帕為他擦乾:「午間用過素齋,阿兄便回城吧,不然晚了怕是趕不及宵禁。」
她還想趕他走?
鄭淙反手捏住她的手,咬牙切齒道:「誰說我要走了?今夜留宿護國寺,就住你隔壁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