解心結

2024-09-14 22:58:43 作者: 擊雲腰

  解心結

  第六十九章

  翌日一早,一輛質樸無華的破舊馬車,從刺史府後門的巷子中駛出,從旁側繞過府邸,走到主道上,徑直朝著城門口而去。

  車裡擠著老淚縱橫的何嬤嬤,及其子孫三代家生子。

  她帶著極度的不甘和怨恨,掀開帘子戀戀不捨地最後看著這座繁華東都,及風光了小半輩子的高門大戶,黯然離場。

  想到餘生只能在郊外的莊子度過,還連帶自己子孫也一併發配過去,一切光鮮的事物從此與她形同陌路,她便如鯁在喉,憤而垂著窗柩。

  刺史府在何嬤嬤的視野中漸行漸遠,她抹了把糊住眼睛的眼淚,再度深深看著那棟遙不可及的建築。俄而,一輛華貴的馬車從她的眼前擦過。

  何嬤嬤定睛看著那輛寶馬雕車,見其後跟著一列二三十人的騎衛,身著清一色的玄色輕甲,身騎駿馬,英姿颯爽,行在寬闊的街道上,引人注目,好不氣派。

  他們前進的方向似乎正是刺史府,何嬤嬤不由探出腦袋想看個究竟。

  

  不一會兒,如她所想,那輛馬車正正是停在朱紅色的大門前,隨後出來一雙氣質高華的美婢。

  一美婢行至門前叩門,一美婢停在車前拂簾,伸手扶一錦衣少女從馬車內出來。

  少女微提裙擺,輕盈從車上踏步而下,踩在蹬車凳上下了地,年歲看著豆蔻之齡,生的花容月貌,一看就不凡。

  何嬤嬤在夏家多年,從未見過號這人物,不由在腦中飛快思索,將平生能想到的都想了一遍,還是不知這位貴氣的少女究竟是誰。

  只是她知與不知,都沒什麼區別,左右這輩子,她都不能再踏進洛陽夏家了。

  *

  佳期苑中,一大早就迎來一位不速之客。

  在遣走了何嬤嬤之後,十歲的夏晗氣呼呼跑來這裡一通發泄,四處打砸了東西之後,指著夏昭叫罵:「別以為我和阿娘不知道都是你昨日在牡丹花上使了么蛾子,才害得何嬤嬤神志不清,在宴上胡言亂語,被父親送走。」

  與她的憤怒和狂躁截然相反,夏昭神情淡淡,風輕雲淡地擡眼看她,反問:「是嗎?那你有證據嗎?」

  被問地一懵,夏晗氣急敗壞就衝上來擡手欲打人:「你!你害了人還能這樣置若罔聞,當真是鐵石心腸!夏昭,你可真惡毒!」

  她的手擡至半空,忽被夏昭一把捏住。

  「小妹,飯可以亂吃,話不能亂說哦,」緊緊拽住她手的人,一改往日逆來順受的怯意,對著被寵得嬌縱跋扈的夏晗笑吟吟道,「凡事都得講究證據,可你連證據都拿不出來,就跑到我佳期苑大放厥詞,污我清白。鬧到父親面前,你說他會不會聽你一面之詞,寧願冤枉他的親生女兒,也去寬恕一個犯了錯的瘋婆子?」

  「你……你鬆手!」

  「哦——我聽說了,何嬤嬤昨日在牡丹宴上,似乎是抖出了一樁醜事,說你母親當年趁著我母親二胎生產之際,不知廉恥,勾引她的表姐夫,這才有了——你。何嬤嬤也真是,母親對她這樣好,她怎麼這樣恩將仇報,什麼都往外說,真是太難聽了。男未婚女未嫁,生出來的孩子叫什麼來著?」夏昭語笑嫣然,聲音溫柔,朝著比自己矮一頭的氣盛少女緩緩吐聲,「奸、生、子——」

  聞聲,夏晗宛若如雷擊,整個人瞪大了眼睛,臉色一陣青一陣白,惱羞成怒,「你胡說八道!我阿娘端莊大方,賢良淑德,才不是那樣的人!我是我阿娘與阿耶媒妁之言,三書六聘成婚後生下來的,是清清白白的夏家二娘子,你休要信口雌黃,編排我阿娘壞她名聲!」

  見此,夏昭秀眉輕皺,滿面失悔:「哎呀,是我多嘴了,竟不知府上都傳遍了的事情,原來小妹並不知情,是我大意了,你可千萬別往心裡去。」

  「什麼府上傳遍了的事情?誰敢胡說八道,我撕了誰的嘴!你要是還敢亂說!信不信我……」

  「你如何?」夏昭餘光見到窗外來了一行人,是她那很久沒有踏足此地的偏心父親,不知陪著被簇擁的誰而來。

  隨即,她捏著夏晗細小的腕骨,微微用力,拉著她向自己這邊拽,借她的手打在自己身上,「你要向以往一樣,對我這個姐姐動粗嗎?」

  夏晗的手得了自由,正在氣頭上的她想也不想,再度擡手朝著夏昭扇去,怒氣沖沖道,「為什麼不能?誰讓你胡亂編排,污衊我阿娘!」

  夏昭並未攔擋,閉著眼睛就要受下,只是這一巴掌,依舊沒有落下,被兩人的父親攔了下來。

  似乎是頭一次見到小女兒教訓大女兒,夏刺史既震驚又不敢置信,輕呵一聲:「晗兒,放肆!你在做什麼?」

  夏晗見到父親,義正言辭地解釋:「夏昭她不敬主母,肆意編排,女兒看不慣在教訓她。」

  聞聲,夏昭顫巍巍地睜開眼睫,但不曾擡頭,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和驚嚇,低垂著眼眸,站在一旁。

  此情此景,落在來人眼裡,剛才發生了什麼,不言而喻。

  夏弋臉色不太好,對著夏晗令聲:「胡鬧!還不趕緊給你長姐道歉。」

  「我沒有錯,為什麼要我道歉,她一個名門閨秀,卻宛若坊間長舌婦,隨意編排自己的母親,成何體統……」

  有貴人在旁,見到這一出家風不正,夏弋當機立斷,一巴掌揮在喋喋不休的小女兒面頰:「放肆!還敢狡辯,趕緊給你長姐道歉!」

  生平第一次,被一貫溺愛自己的父親呵斥動手打,夏晗震驚至極,眼睛裡瞬間瀰漫了淚水,撲簌落下。

  委屈使然,她嚎啕哭著跑出這個地方。

  夏弋下意識地要跨步去追,驟然聽身旁之人冷冷開口:「夏刺史家好家風,幼能訓長,目無尊卑,子能代父私懲家法,當真叫人大開眼界,想來京中御史台見了,也要大吃一驚,不愁無事可參。」

  聽見這個聲音,夏昭很是意外,詫異地擡眼循聲望去,竟見到了一個上輩子無論如何,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。

  這輩子再見到鄭泠,她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感受。

  最大的感觸,只是詫異,只有詫異。

  此時的她,為何會忽然出現在洛陽夏家?

  *

  聽此聲音,夏弋猛然想起這位貴人,剛動了一步的腳收回,恭恭敬敬朝著發話的人一揖:「郡主教訓的是,是下官治家不嚴,致使家中家風不正;下官保證,此後絕不會再發生此事,還望郡主看在與昭兒交好多年的份上,寬恕下官,切莫驚動御史。」

  鄭泠看著此時還不是河東節度使的夏弋,雙重厭惡在心底滋生。

  上輩子,在夏昭與她斷交之前,她從未聽夏昭說過她家這些齟齬,更不知道,她一直都活在繼母與妹妹的刁難之中。

  如今見到的,想來不過是冰山一角。

  而這些,都源自夏弋的不作為,才會放任助長他的小女兒,能夠毫無負擔和顧慮地欺負長姐。

  頓時,上輩子在興慶宮,夏昭那些撕心裂肺的怨言,再一次灼傷她的心底。

  她只恨自己知道的太晚,從而錯過了這麼多年月,可以將夏昭帶離洛陽的機會。

  她接著道:「清官難斷家務事,夏刺史雖為洛陽父母官,治郡辛勞,日理萬機,但也不該遺漏了家宅,讓堂堂嫡長女吃虧受委屈。今日你我既撞見,管中窺豹,可想而知,平日裡這樣的事,發生的並不少,你說是吧?」

  夏弋冷汗直冒,生怕這位郡主為大女兒打抱不平,再追究下去,真的會將此捅到御史台。

  那麼他勤勤懇懇治理洛陽,當得這十年刺史換來的調任河東節度使在即,就興許功虧一簣了。

  那是個肥差,在轄區有獨立的軍/政自主權,比如今這個行監察之務的文職刺史,要有利太多。

  他不由低聲下氣,一通承認疏漏:「是,是下官管教無方,溺愛幼女,才讓她嬌縱跋扈,目無長幼尊卑,膽敢對昭兒如此不友不善。下官定當好好管教小女,讓她為今日之錯付出代價,漲漲記性;也會對昭兒多一些關愛,以盡為人父之責。」

  言盡於此,鄭泠也不好再咄咄逼人,於是給了半幅台階:「我是晚輩,本不該教夏伯伯如何治家。只是夏二娘子小小年紀就如此跋扈,若今日她掌摑長姐的名聲一旦傳了出去,只怕洛陽城中議論紛紛,實在是不利於她日後的成長。夏伯伯能早有打算,也能及時讓夏二娘子端正品性,自然是再好不過的。」

  夏弋連連稱是,「郡主一片好心,下官明白。」

  鄭泠頷首,讓夏弋退下:「嗯,我此番前來,是來找昭昭的,夏伯伯不必親自陪伴,您去忙吧。」

  夏昭聽了這幾番言論,便知鄭泠是在為自己打抱不平。

  她有些失神。

  上輩子她從未將這些家宅不幸告訴過任何人,也從來沒有人,在她受到不公和排擠之時出現,為她說話。

  她雖然還記著上輩子鄭泠不來救自己那件事,心結仍在;但如今,至少一切尚未發生。

  如今的自己,應當與她還是閨中好友吧?

  夏弋離開此間,夏昭神色負責地看著鄭泠。

  鄭泠亦是望著她,見她不言不語,於是上前張開雙臂,給了她一個擁抱,「昭昭,你可願隨我去長安?」

  你可願與我去長安?

  這也是上輩子不曾發生過的事。

  良久之後,夏昭忽然想起來,她曾經在芙蓉園望著滿園春色,暗含欣羨,說得那句「這裡真好,要是我也能生活在長安就好了。」

  原來,這輩子,她是聽懂了的嗎?

  她是在意她的嗎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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