奸生子

2024-09-14 22:58:29 作者: 擊雲腰

  奸生子

  第五十九章:

  西客苑。

  侍女們再一次捧著熱好的珍饈,魚貫進入廳堂擺膳,等候著客主從屋中出來用膳。

  自千機堂回來之後,安北大都護就把自己關在屋內看那則卷宗。

  時間已過晌午,卻還未見他出來。

  客苑掌事女使,擔心這位太后貴客的安危,怕人莫不是餓暈了過去,遂踩著碎步鼓起勇氣再一次去門外請示:「午時已過,大都護可要用膳?」

  

  漠北之地淬鍊出來的封疆大吏,其人也如那邊的環境,透著令人望而生畏的冷冽氣勢。

  況且,三年前他為妻報仇,血洗回紇,屠戮回紇半個王室的那場大戰,至今令人心驚膽戰。

  女使垂頭等待指示,心中有些忐忑,交疊在腹前的雙手,捏得泛白。

  好半晌過去,緊閉的門『吱呀』一聲開了。

  「過午不食,賞你們了。」英姿勃發的男人,從中踏步而出,勁裝颯爽,大步流星朝著苑外而去。

  盧玄策從西客苑出來,直奔千機堂。

  鄭無邪聽到通傳,便知這事成了八成。

  她心情頗好地接見了來人:「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,你有何想法?」

  盧玄策行了一個叩拜大禮,「臣是大豫的臣子,自當為太后和朝廷,肝腦塗地,同仇敵愾,共討反賊。」

  「大都護快快請起,」鄭無邪走到他面前,伸手虛扶:「大都護深明大義,我們五姓七望,本就是一家人,此危急存亡之際,能夠團結一致,兩位先帝在天之靈,也會很欣慰。」

  盧玄策並未起身,繼續提了一個條件:「臣只有一個請求,他日事成,臣要李叡的項上人頭,來祭奠亡妻在天之靈。」

  鄭無邪面露哀婉,「三年前,你奉召南下長安為盧妃妹妹弔喪,是李叡將此消息透露給了回紇,才導致他們趁虛而入突襲瀚海府,讓令正不幸罹難。細究起來,確實是他間接害死了你的妻子。」

  「可惜哀家沒有早點查到這點,讓他逍遙法外,壯大賊心……不過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,他既與你有著殺妻之仇,那他的命,哀家自然會留給你親自來報。」

  「多謝太后。」盧玄策腦中,又浮現了當年回到瀚海府見到的那一幕幕。

  天上飄雪,地上飄血。

  一夕之間,家破人亡。

  他只是回了一趟京,他的家園就被踐踏地面目全非,他的家人與他天人永隔。

  他深愛的妻子,受盡凌辱,死在了那個冬天。

  他在天寒地凍的庭院數尺積雪之下,刨出了府中上下三十一口人的屍首,最終在地窖中找到了被掩藏得很好的一雙幼兒。

  兩個兩歲的小傢伙被妻子藏入此間,告訴他們這是一場躲貓貓的遊戲,最後誰藏得最久,就會被父親獎勵。

  他們素來聽話,不疑有他,躲了整整一夜一天,實在餓得受不了了,就吃地窖中的生食。

  若非地窖太深太黑,他們又十分年幼,爬不出去,才沒被回紇人發現,撿回了這條命。此後兩人相依相靠,一直在裡面,奇蹟般地活到了等到他回來。

  血海深仇,讓他拼盡全力,找出了那支入城行兇的回紇軍,光抓了他們殺了他們猶不解恨。他的怨恨始終難平,在一年之間,大破回紇王庭。

  後來朝廷和百姓每每談及,都會高功頌德他這一舉措;殊不知,他卻一點也感受不到任何喜悅和榮耀。

  除了妻子留給他的一雙兒女,以及北境殺不完的回紇人,他對世間一切,都沒有任何感覺。

  甚至是朝廷的興亡,江山的易主。在他眼裡,不過是大道之中,歷史的進程。

  他沒有興趣去當什麼救世主,當什麼大功臣……

  三年來,他始終無法釋懷的,在意的,只有妻子的死。

  之前太后以榮寧郡主的名義送來的那封信函上告訴他,瀚海府滅門案另有隱情,若想知實情,朔方一晤。

  他思索了幾天,在想這件事的可能性。

  當年參與屠殺的回紇軍,已經全被他誅殺了。

  而今太后舊事重提,未必不是利用此事請君入甕。

  但他實在太在意了,才會應邀而來。

  而今太后告訴他,那樁血案之後另有謀凶。

  因李叡早有反意,才會在盧貴妃的喪葬期間,趁著他入京之時,蓄意借回紇霍亂漠北,給朝廷製造危機。

  一個亂臣賊子的野心,害得他家破人亡,那流淌在血液中的仇恨,又在沸騰。

  此生,他必定與李叡不死不休!

  *

  盧玄策表明了立場,從千機堂出來。走在院中,便與行色匆匆的鄭淙狹路相逢。

  換作平時,他只會目不斜視冷漠地從旁經過,而今他們算是立場一致的盟友,於是便扯出一個自覺友好的笑,對著鄭淙頷首致意,「鄭將軍久仰了,今後共舉大事,我們就是一家人了。」

  鄭淙見他從姑姑那裡出來,且滿面生機,笑得古怪,完全不像曾經那副常年能凍死人的死人臉,加上這莫名其妙的句話。便覺得他必然是得到了什麼好處,才會忽而整個人大變,如此親和。

  畢竟,之前姑姑有意結交他,甚至以大豫朝廷之名下令,都不見他有回應。

  事出反常,必有妖。

  一時間,鄭淙想起之前鄭泠說得「與大都護喝酒」之事,他下意識地覺得,她說的那個人,便是眼前的盧玄策。

  想到這裡,他只覺得他礙眼極了,什麼一家人。

  一個膝下有子的鰥夫,也配得上他冰清玉潔,天仙一樣的妹妹?也配當他的妹夫?

  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,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。

  面對他的打招呼,鄭淙完全笑不出來,只有滿腔的不悅,和想揍他一頓的怒火。

  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,他再憤然,也不能真的把人給打了,於是也揚起一個假笑,寒暄:「久仰盧大都護大名,此時能見到大都護,看來是太后終於將你這尊大佛請到了。」

  盧玄策笑道:「鄭將軍說笑了,盧某亦為大豫之臣,此翻能與關內軍同仇敵愾,同舟共濟,是理所應當之事。」

  「鄭將軍想是有要事找太后,盧某便不打擾了,先行告辭。」他朝著鄭淙略一抱拳,就擡步離開。

  「大都護留步!」鄭淙哪能輕易放他離開,連忙道,「素聞大都護武藝超群,在下想與大都護切磋一二,若能得大都護指點,也不枉此行了。」

  盧玄策轉身,揚了揚眉,「指點不敢,鄭將軍年輕有為,想來也身手非凡,既然如此,我們找個地方。」

  鄭淙笑笑:「請。」

  兩人去了演武場,就地切磋了起來。

  開始盧玄策,以為鄭淙真就是單純地想與自己切磋,但幾招下來,招呼他的完全是實打實的功夫。

  一拳一腳,都是卯足了真氣,拳拳到肉,毫不手軟地往他身上揍,頗有種把他當成敵人來打死的架勢。

  他只當鄭淙此舉是在對他此前不援救關內,袖手旁觀的一種泄憤。面對這樣的攻勢,便也認真了起來,或守或避或攻,都拿出了真本事。

  鄭淙胸口的箭傷,本來好的差不多了,此刻動起手來,舒展身手,又將那處傷口撕裂。

  他不管不顧,繼續朝著盧玄策揮拳掃腿,打得他臉上掛彩仍不解氣,勢要為鄭泠屈身陪酒,所受的那些委屈給討回來。

  隨著盧玄策的開始反擊,鄭淙也陸續受到重創,最終被盧玄策發現他招式之中的破綻,趁機一拳砸在他的胸口。

  胸口舊傷牽引心脈,一股鮮血湧上喉間,從他嘴角溢了出來。

  見他如此,盧玄策點到為止,收拳,停下了這場切磋:「你沒事吧?」

  鄭淙抿了抿唇,將那口血咽了下去,抱拳道:「沒事。大都護技高一籌,在下佩服。」

  盧玄策也抱拳回禮:「承讓了。鄭將軍亦是身手不凡,叫盧某心悅誠服。許久未曾施展身手,與你打一場,只覺暢快非常。」

  方才鄭淙的身手,他看在眼裡,對方稱得上是後生可畏,假以時日,必將更上一層樓。

  所謂不打不相識,是屬於武將之間的惺惺相惜,他頗為欣賞鄭淙,於是走前對他道:「日後有空,咱兩多切磋切磋。」

  鄭淙樂了:「好啊。」

  以後見他一次打一次。

  從演武場出來,已經是未時,他去到千機堂的時候,鄭無邪擺好了茶水,好整以暇等著他:「都說男人之間的友誼,是從打架開始,剛才一戰,盧玄策此人,你怎麼看?」

  鄭淙挑了挑眉,他才從演武場過來,太后就知道他們打過一架。

  回味了一下剛才對仗的情形,雖然他不想承認,但還是客觀評價:「很強,沉著冷靜,不是光有勇武的匹夫。」

  鄭無邪不置可否,給他倒了一盞茶:「半年了,我才將他攬到關內陣營。原以為他是個野心勃勃之輩,沒想到他所求的並不多。」

  聽到這裡,鄭淙警鈴大作:「姑姑,您同他到底交換了什麼?」

  「一樁陳年舊案。也是蒼天有眼,讓我查到了這點,也幸而他是個痴情念舊之人,才能歸順地這樣爽快。」

  鄭淙完全聽不懂,只想知道一件事:「侄兒愚鈍,有一言想問姑姑,您莫不是打算將小妹送給他做填房?」

  鄭無邪擡眸看了他一眼:「你為何有此一問?」

  「聽聞姑姑讓堂堂大豫郡主,去陪一個男人吃飯喝酒,故而有此一問。」

  「你也說了阿泠是大豫郡主,自古以來,皇室宗女,若能以一己之力為帝國謀取權益,那也是她的責任和義務。我有此打算,是再正常不過之事。」

  「看來是真的了,」鄭淙氣笑了。

  他無法茍同,「可是姑姑,她是我的妹妹,也是您從小看著長大的親侄女,您怎麼狠心將她當做一件禮物,隨意送給一個男人。」

  聲聲質問,讓鄭無邪盛怒無比,她將茶盞重重拍在桌案:「住口!鼠目寸光,感情用事!我們鄭家怎麼會有你這樣一個不識大體之人。連泠娘都比你懂事,你當真以為她什麼都不明白?她雖然不說,可她自己心裡一清二楚,還不是乖乖配合著我的吩咐照做,將王孝烈迷得神魂顛倒。」

  聽到王孝烈,鄭淙更是一窒,才發現自己搞錯了人:「單于都護府-王孝烈?原來是他。」

  下一瞬,他只覺得異常噁心。

  王孝烈都快五十的人了,做阿泠的父親都綽綽有餘,將阿泠嫁給這樣一個人,那還不如是他以為的盧玄策。

  見鄭淙不語,鄭無邪繼續訓斥他:「鄭子潺,你雖然喚我一聲姑姑,可你切莫忘了,我到底是太后。你身為臣子,要好好像你的妹妹學學,如何聽君之令,忠君之事;而不是在此倒反天罡,教我做事。」

  鄭淙意識到,太后鐵了心要把小妹送出去。

  既然無法勸說,他也不想多說,只告訴她自己的決定:「太后說得是,朔方是您的地方,留阿泠在此,她如何懂得說不,自然依令行事。是臣錯了,就不該將她送到這裡,今日臣回羊谷關,便帶她一起走。」

  鄭無邪從未想過,有朝一日自己的親侄子,竟然會因為一個女人忤逆自己,頓時氣得柳眉冷豎,怒喝道:「鄭淙你放肆!連你也要造反嗎?聽聽你在說些什麼話?你今日敢帶她走,你就與反賊李叡無異!」

  鄭淙直視著太后,眼中的光芒無比堅定,鏗鏘道:「臣從未想過早飯,是臣人微言輕,勸說不動太后,可也不願看著舍妹羊入虎口,蹉跎一生。為了舍妹的幸福,臣只能如此。只要臣在一天,就斷不容許任何人違背她的意願,將她送來送去!」

  「臣告辭。」說罷,他朝著太后一禮,漠然起身出去。

  「哈哈哈哈哈,」鄭無邪氣到極致,捶桌大笑,「你一口一個妹妹,可她是你哪門子的妹妹!她雖然生於鄭家,長於鄭家,但身上流的可不是我們鄭家的血。你為了一個奸生子,竟然忤逆哀家,忤逆朝廷,我們鄭家的臉都讓你給丟光了!」

  行至門邊的鄭淙,聽見這一串一句比一句更如同驚雷炸響的話語,腳下一滯。

  他眼中寒光一閃,轉身回頭:「太后在說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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