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箋

2024-09-14 22:58:25 作者: 擊雲腰

  秋日箋

  

  第五十五章:

  鄭泠眨了眨眼,點點頭:「姑姑,我聽你的。」

  鄭無邪滿眼欣慰地看著她,手掌輕輕摸了摸她的後腦勺,「識大體的好孩子。」

  「只是這件事,先別告訴你阿兄,這半年來,他的心性變了很多,胸中唯有一腔抱負,總是想著憑他一己之力,去保護身邊的人。他這前面這樣的累,這樣的難,也從不和姑姑說半句苦。可他也只是一個有著血肉之軀的凡夫俗子,再如何擁有力挽狂瀾的能力,也終究是雙拳難敵四腿,架不住三方的敵意。我們是他的最親最近的家人,雖然只是女流,但也能替他擋住後背的暗潮,你說對嗎?」

  鄭泠完全聽明白了,姑姑這是在說阿兄心氣傲,不願意向誰低頭,若是她們主動去結交那兩方都護府,被他知道了,他只會氣自己沒用。

  思及此,她又想起在羊谷關見到的鄭淙。

  他不止是容貌氣質,銳利了不少,連身上仿佛也帶著煞氣。雖然在與她說話時,他還是保持著從前的習性,努力讓自己溫和些;但是鄭泠撞見過他懲罰下屬的威嚴和不近人情,整個完全就是羅剎般的存在。

  「對。」她答應鄭無邪,「姑姑放心,此事我定然不會同阿兄說。」

  *

  鄭無邪留鄭泠一同用了晚膳,在席間簡要告訴她關於安北、單于兩大都護的事。

  安北都護府大都護,是范陽盧氏出身的盧玄策,即當年的盧貴妃的族弟,族中行十八,其今年不過而立之年,領軍二十萬,在安北都護府駐守八年,抵禦回紇。

  當初太上皇下旨收回天下各道各府的兵權之時,便是盧妃替盧玄策表述衷腸,在她的極力陳情之下,才讓他免於卸任,領兵至今。

  卻沒想到,這個曾經的帝國鋼刀,竟然有朝一日,會滋長出二心,成為一把背向朝廷的雙刃劍。

  而單于都護府大都護,名為王孝烈,出身太原王氏,年齡四十六歲,領兵二十萬,負責抵禦突厥。

  關於他,鄭無邪告訴鄭泠:「他曾經與你的父母,一起並肩作戰過,算是生死之交;你父母成婚之時,他還托人送了賀禮到鄭家。」

  鄭泠不太明白:「既然與阿耶和阿娘有舊,料想王孝烈王孝烈也是個剛烈忠直之人,怎麼會見大豫王朝有難而袖手旁觀?」

  「所謂樹倒猢猻散,李叡的造反成功,他們看在眼裡,豈會沒有別的想法?」鄭無邪撕開血淋淋的遮羞布,直接剖析給她聽,「天下和權勢的誘惑太大了,在這兩者面前,什麼忠直、人品、關係,都是空中樓閣,難以持久,一推就倒。」

  「你還小,這個道理,也許過些年才能明白。」見她聽得蹙眉,鄭無邪點到即止,夾了一筷子菜到她碗中,「好了,今日不說這個了,好好吃飯吧。數月不見,你瘦了不少,是在長安受了不少罪吧。」

  提到長安,免不了想起魏縉,一瞬間,鄭泠只覺胃中在翻湧,有股欲吐的噁心感襲來。

  她強忍下那股吐意,但臉色已經出賣了她的情緒。

  她不太想回憶起那些,遂拿起筷子垂眸吃飯,只是味同嚼蠟,吃不出來什麼味道。她咽下口中的食物,囫圇笑道:「都過去了,現在我能在姑姑身邊,與您共進晚餐,就是否極泰來之樂事。」

  她不說,但鄭無邪也知道的七七八八。

  見她不願提及,她也就轉移話題,將話題說到抽絲織布裁衣等事上去。

  說著又繞到前線,提到鄭淙,鄭泠的神色才好轉了很多,話也變得多了。

  *

  用完晚膳,回去琅嬛軒,鄭泠正研好墨,提筆準備給鄭淙寫信的時候,行宮的侍女在外請示,問她有沒有歇下。

  鄭泠擱下筆,隔著門問:「什麼事?」

  「剛剛收到了一封羊谷關的加急來信,是給郡主您的。」

  一聽羊谷關,鄭泠便知是誰,她開懷地打開門接了信,侍女又指著地上的一個箱子:「一同送來的,還有這個,讓奴婢等為郡主擡進去吧。」

  鄭泠頷首,讓她們把箱子放好,等人都出去,她才拿著信封細看,果不其然見上面寫著一列熟悉的字:「吾妹阿泠親啟」。

  當時送她來朔方前,鄭淙便與她說過,空了一定會將沒時間與她敘的舊,悉數寫在紙上,讓人傳信給她。

  她坐在燈下小心地拆開,從信封中取出足足七張信紙。

  她逐張逐張看,有三張的開頭,都是一樣的語句:吾妹阿泠,見信如晤。

  然而每張紙上寫的內容,又完全不一樣。

  她粗略一覽,發現這是三封不同時候寫下的,儼然是按照寫信的時間順序,從上往下排序。

  第一張信紙,寫的是道歉:

  「吾妹阿泠,見信如晤。

  羊谷關見到你,愚兄很是開懷,一時竟不敢置信,以為這只是我臆想出來的畫面。直至你喊著阿兄,撲進我懷中,才讓我確定這是真的,你好端端的來了關內,活生生的出現在我眼前,巨大的喜悅,湧入我的心扉,但更多的,是愧對。

  長安陷落之後,明知你身處龍潭虎穴,我卻無能為力,不能將你救出苦海,此為一愧;

  你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來,我忙於戰事,無暇照看,噓寒問暖,關心不足,此為一愧;

  兩愧相加,令我無顏以對……今日晚來秋雨,終得一閒,趁空抒意,書信與你。

  你若怨我恨我,日後只管找我算帳,切勿茶飯不思,傷身傷神傷己。

  愚兄鄭十,遙祝妹安。

  七月十九,秋雨綿綿。」

  第二張信紙,寫的是他們又贏了一小仗,再一次抵禦住了反賊的攻擊,他特意將這個好消息記錄下來,分享給她。

  她留意了下日期,八月初七。

  第三封信,是最近的,八月十日。

  信上說,他去巡查附近的時候,偶然發現一株野梨樹,樹上結滿了秋梨,黃橙橙的,汁水豐沛甘甜,想起她自小喜歡吃梨,特意採摘,裝箱加急送來給她。

  燭光閃爍,光影晃在信紙上,照見字裡行間的小心翼翼和珍惜。

  鄭泠看完這三封信,又哭又笑,心道:鄭十,你真是不了解我,覆巢之下,這並非你的錯,我哪裡會怨你呢?

  可是他在行軍路上見到一棵梨樹,都會想到她愛吃梨,山水迢迢地從羊谷關,送到朔方夏州,七天之內,送到她的面前。

  這若不叫了解,又會是什麼?

  她收好信件,打開箱子,果真見到裡面盛放著的許多個大飽滿的秋梨。

  像一箱子珍寶,被妥善安放在墊滿了軟草的箱子裡,竟然都沒有悶壞。

  鄭泠拿起一個,用帕子擦乾淨,咬進嘴裡,嘗到了滿口的甜汁。

  果真是甜得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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