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人
2024-09-14 22:58:22
作者: 擊雲腰
天下人
第五十三章
三日後,魏府。
「相爺,宮裡又來人來催了。」
魏府的管家,滿面焦急地看著眼前的家主,這已經是聖人下的第三道旨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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偏偏當事人充耳不聞,無動於衷。
如此抗旨行徑,管家不由替魏縉捏了把汗。
見他面容沉靜,依舊只顧著看那副《五子圖》的畫,管家又苦口婆心開口:「相爺……」
話未說完,他就遭到了魏縉的輕斥:「太吵了,下去。」
管家眉頭緊鎖,欲言又止,終是無聲嘆息,轉身下去。
剛出門,他就見到前方突然而至的身影,頓時有如抓到了救命稻草,連忙上前迎上前去:「謝先生來得正好,快幫忙勸勸我家相爺吧。」
謝事先亦是一臉幽怨,外加焦急:「等著,我這就去把他拉出來,拉上馬,拉去羊谷關。」
管家欣慰地看著他,拱手一禮:「那就拜託先生了。」
謝事先大步流星,去到屋內。人未至,而話先出:「魏縉,魏紳,你又在耍什麼脾氣?你有九條命敢抗旨,我可捨不得我這條小命,你不去羊谷關,連累我這個隨行軍醫,也就去不了!就是抗旨不遵,藐視聖意!」
他怒氣沖沖,卻見那人壓根不理他,一動不動站在畫前,只給他一個背影。
謝事先絕倒,上前就拉著他往外拽:「你給我出來,立刻馬上啟程!」
魏縉站著沒動,半晌才開口:「我還沒找到她,若是就這樣走了,她回來就見不到我。」
謝事先如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:「找誰?」
「我夫人。」
「你夫人?」謝事先震驚地看著他,「你夫人不是已經死了,都燒成那個樣子了,你在說什麼糊話!」
魏縉終於有了反應,轉身過來涼颼颼地睨了他一眼:「不,她沒死,那不是她。」
轉過身的魏縉,不過三天,就有了形銷骨立的模樣;眼下烏青,下頜蓄滿了胡茬,形容頹唐不堪,又帶著一片死寂之色。
哪裡還有從前如玉的風儀。
這模樣,這狀態,謝事先只當他憂思過度。加上他的胡言亂語,不由一拍腦袋:「老天爺啊,這究竟是怎麼了?好端端的人怎麼就瘋了。」
魏縉不贊同他:「你多慮了。」
「我也希望是我多慮了,可是你這,你……誒!」
「我再說一次,燒成炭的那個不是她。」魏縉不喜歡別人說她死了,手掌緊緊捏住腰間的那枚白兔玉佩,似在自言自語,又好像在對謝事先宣告,「她扮成了另一個人,在和我玩躲迷藏。是我大意了,起先懷疑過她,卻還是讓她從我身邊跑了。你知道嗎?她竟然又一次以死脫身。」
謝事先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,但怎麼聽怎麼像是他的臆想。
秉著不能激怒瘋子的原則,於是謝事先打算先順著他的意思,聽他說下去,等他發泄了心中的苦悶沉重,也許才能更好的讓他恢復正常,認清現實。
於是他問:「然後呢?」
魏縉繼續說道:「我去到護國寺的時候,慧真一口咬定她就是跳崖自盡了,然而我的人,在懸崖上下,找了整整三天三夜,連一絲痕跡都未發現。生不見人,死不見屍。便是說明,所謂的跳崖,不過是個金蟬脫殼的藉口。她肯定又一次狡猾地藏了起來。」
話雖如此,他其實也知道,這極有可能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又一個幻想。
實際上,他的人在懸崖下找不到人和屍首的原因,是崖下有條河。
河水湍急,要是真的有人墜入進去,三天時間,早就不知道被衝到了哪裡。
他也讓人在沿河下游打撈,只是依舊什麼都找不到。
他不願意往最壞的方面去想,仍舊欺騙自己,她肯定沒跳崖,只是躲了起來。
*
謝事先聽得七七八八,但是差不多明白了他的行為邏輯:「所以,你覺得她一定還在長安?所以,你才不想離開長安?」
魏縉頷首。
謝事先想了想,順著他的這個思路,循循誘導:「可是你有沒有想過,也許她已經悄悄離開了長安,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?比如,羊谷關或者是關內道。畢竟你夫人可是還是親族,在關內啊。」
這話,令魏縉沉寂如淵的眼睛,亮起了細碎的光,霎時間,他的心境宛若撥雲見日,豁然開朗。
是啊,他當局者迷,竟然就沒有想到這層。
既然泠娘處心積慮要逃離,那必然是因為她還有其他選擇。
羊谷關,鄭淙。
是了。
若她還在世上,逃離長安之後,就極有可能是去往關內找鄭淙了。
想到這裡,魏縉整個人都容光煥發,一掃這些天的死寂。
他道:「走吧,啟程去羊谷關。」
……
出了長安境地,越往北走,臨近羊谷關的地界,一路之上,都是零零散散逃難南下的流民。
一輛看起來質樸的馬車,在道路上奔馳,卻是與這些流民南轅北轍,一路北上。
前方雨幕之中,一名牽著小孩的襤褸老婦,枯瘦左手中握著的傘驟然一松,下一瞬她就昏倒在路旁。
三四歲的稚子也被猛然拽到在地,摔在奶奶身旁。見奶奶倒地不起,她喊了半晌不見她睜眼,害怕地哇哇大哭。
前後的行人見此,並未停下腳步幫扶,路過的人也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,冷眼從旁邊經過。
馬車之內,鄭泠聽到外邊隱隱傳來的淒哀哭聲,打開了帘子看了個究竟。
見一老一少倒在泥濘的路旁,她連忙讓人停車,打著傘下車去到那兩人身邊,牽起了小女孩,隨後伸指探在老婦鼻下,探到還有鼻息,她微微鬆了口氣。立刻喊來馬車上的人,一起扶起了老婦,將她擡到馬車上。
奉命護送鄭泠北上的中年女子,望著這一老一少,問正在給老婦擦臉和手的鄭泠:「姑娘,您是要帶著她們一起去?」
鄭泠哄睡了哭泣的小女孩,給老婦擦乾淨了臉上的污泥,搖頭:「就算我想帶她們一起去,人家也未必願意去。你看她們的行跡,是從北邊南下的,她們想去的地方是長安,目的地完全不一樣。」
「那您……」
「戰事之下,萬民何辜。我若見死不救,此生良心難安。」她從竹筒中倒了杯水出來,將乾糧掰碎泡在水中化軟一些,「這位老人家,面黃肌瘦,但她的孫女卻養的面色紅潤;想必是長途跋涉以來,她將自己的口糧都省下了留給自己的孫女。等她醒來,餵她吃些食物,恢復了氣力,再讓她們走吧。」
「姑娘心善。可是即便她醒來,此地距長安之遠,路途艱辛,長此以往,還是無濟於事。」
鄭泠有些不悅:「無濟於事,便不救了麼?」
中年女子搖頭苦笑:「我非此意,只是亂世之中,救一人或許不難;但普天之下,只要還有兵燹的地方,就還有千千萬萬個這樣的人。這天下人,又該當如何救?」
鄭泠有些無奈和惱恨,都怪反賊李叡,發起這一場動亂,將好好的天下,禍害得四分五裂,將萬萬民眾,置於水火之中煎熬。
她同時又暗藏著期盼,說給中年女子聽,也說給自己聽:「能救天下人的,唯有天下歸一。待四海承平之時,百姓才能安居樂業,免於流離失所。」
她望著馬車之內的祖孫,堅定地相信:「我們大豫的軍隊,一定會所向披靡,終有一日,將長安之內的反賊誅殺殆盡;還宇內一個河清海晏,八方澄明;還百姓一個清平安定,豐衣足食。」
她們停在路邊半日,中午的時候,昏迷的老婦人終於轉醒,鄭泠給她餵了軟食,等她氣色好了一點,再給她吃了肉乾。
老婦人邊吃邊流淚:「多謝姑娘大恩,今日一飯之恩,老婆子沒齒難忘。」
鄭泠摸了摸身旁挨著自己的小女孩的頭,「不必言謝,你們沒事就好。我也只能做這麼點事,再多的我就幫不了你們。稍後你吃飽了,我們就此別過。」
亂糟糟的世道,人與人之間,信任本就薄弱,老婦人也是個明事理的,知道人家沒有義務帶著自己,立刻點頭:「是是是,不敢打擾恩人,稍後我們就下車,絕不會拖累姑娘。」
「你誤會了,我是北上,與你們不同路。」
「啊,哦。啊?北上?這個時候北上,可危險了。姑娘北上做什麼去?若是不打緊,最近還是別去為好。」
見她關心自己,鄭泠找了個理由:「北上有些生意上的事,不得不去。對了,你們是從關內出來的嗎?」
老婦人點點頭。
鄭泠繼續問:「婆婆能否告知,關內如今是怎麼個情形?」
「關內不太安定。內有三個藩鎮,各自主政。街道上,成天都是三方軍隊,碰上了動不動就拔刀相向,我家老漢,就是死在了安北軍手中……對外,關內又與朝廷打仗,這內外都在打仗流血,哪裡還有我們普通人活命的機會。所以,我們只能往安定的地方去啊,那長安之地,雖然換了皇帝,但好歹是天子腳下,能到那裡去討口飯吃,才能活下來啊。」
鄭泠理解她,「亂世之中,在於求生。這是人之常情。」
但老婦人的這番話,也讓她意識到另一個關鍵:百姓認的並沒有哪一個固定的朝廷,只要能讓他們吃得上飯,穿得暖,便是民心所向,便是他們心目中的朝廷。
有史以來第一次,鄭泠感覺到了落寞。
為大豫王朝,正在逐步喪失它的子民,而悲涼。
待老婦人吃飽喝足,鄭泠便給了她們祖孫二人一些食物和盤纏,與她們就此別過,放下她們,繼續啟程。
老婦人下了馬車,牽著小孫女,站在路旁,望著馬車離開的方向,淚流滿面,最終朝著那方向磕了三個響頭,邊嗑邊喃喃道:「好人啊。囡囡,我們命好啊,遇上了大發慈悲的仙女。」
小女孩咯咯笑:「仙女,仙女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