雀盲眼
2024-09-14 22:58:20
作者: 擊雲腰
雀盲眼
第五十二章
眼前只有細微的燭光,堪堪照亮腳下的路,前方還是一片幽黑。
鄭泠一手摸索著牆壁,踽踽獨行。
她幼時發現自己一入夜就看不太清東西,即使點著燈火,在看那些人和物,也只有一團模糊的重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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找太醫診治之後,說這是雀盲眼。
自那之後,她的世界裡,一到入夜或者昏暗的地方,身邊就沒有斷過燈光,缺過人。
她素來怕黑,看不見東西讓她心中有些打鼓,腳下走得每一步都仿佛有著未知的風險。
這條密道前幾天走過一次,彼時有慧真陪著一同,身邊有人,雖然看不太清環境,但信賴讓她走得沒有絲毫顧慮和懼怕。
而此刻……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,還要多久才能到達密道口。
罷了,怕也沒用。
只能壯著膽子,繼續走,快些走。
她鼓勵著自己,倏然有一撒風掠過,吹熄了她的燭火。
世界驟然一片漆黑,鄭泠嚇了一跳,只覺得自己心臟的聲音,在空曠的密道,咚咚作響。在一片靜謐之中,更顯驚恐。
她貼在牆壁上,閉上眼睛緩了緩,擦了擦額間的冷汗。只是下一刻,她忽然覺得手背有東西爬過,越發將她嚇得厲害。
鄭泠險些驚叫出聲,她甩了甩手,趕緊站直了身子,哆哆嗦嗦從袖中摸索火摺子,打開重新點燃蠟燭。
燭光亮起,視線豁然開朗,這一看,蠟燭已經燃燒了三分之二,只剩下短短一截。
她隨後想起來,之前慧真帶她走那次,抵達前方洞口時,差不多正好用了一隻蠟燭。
鄭泠面露喜色,也就是說,她也快要走出去了。
是了,一路走來,都沒有明顯的風,剛剛那陣能吹熄蠟燭的風,不也正說明了出口就在不遠的前方。
只要走到了出口,就有人在外面接應她,就能去關內找姑姑和阿兄了。
想到這裡,鄭泠鬥志昂揚,重新整頓了一下心情,踏上了繼續前進的步伐。
*
今日停了雨,上午陰雲蔽空,午間時分,忽有太陽,從雲層中灑下光影。
護國寺中,一片焦急。
武僧們上上下下組建了好幾支隊伍,沿著寺內外搜尋清規。
文殊殿的值日小和尚,看見眾人面帶嚴肅,前來盤問:「有誰見著藏經閣的清規了?」
他舉著手跑上前:「今晨我在文殊殿見過她,奇奇怪怪地躲在香案之下,也不知道她怎麼了,我問她,也不理我,拔腿就跑了。」
小和尚看著眾人,有些同情泛濫,「怎麼了這是?她不過是跑來文殊殿罷了,也不是什麼大錯,用不著這樣大動干戈地罰她吧。」
一隊人馬立刻就走,走在尾部的那人折身回來告訴小和尚:「不是你想的這樣,是藏經閣的慧真師太發現她留下的遺書,要說自盡,而後就此失蹤了。我們正在尋找她的下落,希望佛祖保佑,清規小師傅能平安無事。」
小和尚大驚:「啊?」
他不明白,清規是怎麼了?
分明早上,她還得到了一支上上籤呢。
後來他在菩薩面前求了好久,都沒有得到過這樣一支教人羨慕的吉簽。
柳暗花明又一村。
對的,柳暗花明,她一定能夠平安無事,逢凶化吉!
他連忙跟上隊伍:「諸位師兄等等,我和你們一起去找!」
*
傍晚時分,魏縉聽到屬下來報,傳回護國寺最新的消息:藏經閣弟子清規,於今晨留書一封,疑似跳崖自盡,活不見人,死不見屍。
昨夜他將此人,當成是鄭泠偽裝的,但偏偏他的懷疑,一個都得不到論證。
他的冒犯,讓清規惱羞成怒膽大包天扇了他一耳光。
而他在期望破滅之後,也失去了對她的懷疑,天一亮就離開了護國寺。
現下忽然聽說清規跳崖,那絲怪異的懷疑,又浮上了心頭。
為何這麼巧,偏偏是在他昨日審問之後,就『跳崖』了?還活不見人,死不見屍?
魏縉問道:「因為什麼跳崖的?」
屬下將那封絕筆遺書遞上:「據慧真師太所言,昨夜之後她就沒見過清規,只是在今晨早課之後,忽然在藏經閣闡室,見到清規的絕筆遺書,上面說:她昨夜受……受到相爺的侮辱,為全清白,以死明志,跳崖自盡……」
魏縉揚眉,捏了捏座下的扶手,有些惱怒,什麼亂七八糟的,這是要死,都要拉上他來墊背。
什麼活不見人,死不見屍。
那就是壓根沒死。
他越發覺得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假死脫身計劃。
慧真,就是鄭泠的幫凶。
真是好得很。
他揉了揉眉心:「速去護國寺,將慧真師太嚴加看管;再帶人去清規跳崖之處搜尋。」
「是!」下屬領命,急速趕往護國寺。
魏縉後腳正要出門,準備親自前去審問慧真。
不想他剛到府門,迎面就碰到天子近侍,率一輕騎絕塵而至,帶著口諭宣詔:「傳陛下口諭,宣中書令即刻入宮覲見。」
魏縉皺了皺眉,怎麼剛好就是這個時候召見。
畢竟聖意難違,他只得換上紫袍金帶,去往皇城太極宮。
*
夏日晝長夜短,閉門鼓也延後了一個時辰。
長安城內各條街道上,還是隨處可見的人,東西兩市,也依舊熱鬧。
皇城,太極宮外,斜陽夕照煌煌亮;太極宮內,已經點滿了燈燭。
李叡身邊侍奉的老人,都知道他有雀盲眼,需得早早將燈點上,才能視物。
經通稟之後,魏縉進殿,朝著御案前的天子行禮:「臣拜見陛下,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。」
李叡揮揮手:「魏卿來了,平身。」
「不知陛下急召臣,所謂何事?」
李叡聲音有些疲憊,「適才得前線急報,雍王與關內軍在羊谷之戰,敗了。不過是下了一場雨,竟然就敗了。」
聽聞此事,魏縉有些意外,又有些意料之中。
羊谷,是長安進入關內的第一道關卡,本為前朝為了抵擋時長南下侵襲的突厥所建。
後來突厥沒落,分裂為東西兩個部族,關內也重新回歸中原領土,但那個關隘一直都存在,並且發揮著它的作用。
這次羊谷之戰,鏖戰了近乎兩個月。
雖雍王人多勢眾,兵力強盛,但因那處地形奇特,易守難攻,給了對方很大的便利,以至於雙方勢均力敵,難分勝負。
魏縉也是從前方斥候和探子的口中,知曉了那處的地勢地形。
他閒賦在家的時候,根據那些消息,繪畫出來了輿圖,日以夜繼研究了很久,才發現那邊這個極致的優勢,以及另一個致命的缺陷。
即羊谷關之內,到處都是山嶺;也正是這些山嶺,如同城牆般拱衛著這個依山而建關卡,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屏障。
若想光靠武力破關,只會耗費成倍的軍力。
直到他發現了羊谷關以北,十里之內,並無江河湖泊。
也就是說,對面守關的關內軍,飲用的水源,只能依靠天然的降雨蓄水,或者是從十里之外取水運水。
一萬名龐大的軍團,每日需水量是個極其龐大的數字。
若是戰事緊急,後援無力,出現斷供取水運水之事,憑此,也能耗盡他們的軍力。屆時便是雍王軍乘勢攻擊的絕佳時機。
夏天炎熱少雨,此前又久不下雨,他將這一點寫了書函,快馬加鞭送到了李岱手中。
李岱也不負眾望,一直頂著壓力,在羊谷關持續製造混亂,屢屢發起攻擊,攪得那一部分關內軍日夜枕戈待旦,全力以赴,如臨大敵,以至於真的忽視了後援。
十天之內,渴死了數千人。
李叡遞出一則奏章,「來看看。」
魏縉上前接過,仔細看上面的內容。
這是李岱親筆所寫的戰報。
與魏縉所想的差不多,這一切本來都很順利,直到前幾日,忽然開始連日下雨。
沒想到豐沛的雨水,讓那支所剩不多的關內軍,死灰復燃。仇恨,讓他們滋生了力量,各個有如神兵降臨,以一當十,竟然將李岱的五萬鐵騎,折了四分之一。
李叡一掌拍在御案之上,「從北河一路西進,一路勢如破竹,此前從未戰敗過的李岱,竟然在小小的關內軍手中摔了個大跟頭,真是丟人啊。」
魏縉第一次見李叡斥責李岱,為平息聖怒,他勸道:「陛下,勝負乃兵家常事,羊谷關自古以來都易守難攻,雍王少不更事,一次勝負說明不了什麼。」
李叡越說越氣:「什麼少不更事,我看他是驕兵必敗!你可知羊谷關守將是誰?」
魏縉將奏章放回御案之上,斂目道:「原金吾衛鄭淙,鄭子潺。」
「是啊,分明是一樣的年歲,人家姓鄭的,手裡才幾千兵馬,這都能反敗為勝。李岱真是好意思他。」
這語氣,要是雍王在他眼前,指不定要被他親自打一頓。
聽到這裡,魏縉才知道這位天子在氣些什麼。
氣的不是雍王吃了敗仗,而是他輸給了鄭家人。
眾所周知,鄭姓,是耿在李叡喉間的一根刺。
座上的天子還在橫眉冷豎,殿前的臣子攏袖不言。
唯有燈燭閃爍,證明著時間沒有凝固。
好半晌,沒有等到魏縉主動請纓,來替自己分憂,李叡便不繞圈子了,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:「魏卿,聽聞你夫人在護國寺不幸罹難,朕知你心中傷痛,可是人死不能復生,就算你因此逼死護國寺的女尼,你夫人也不可能復活。你看,這御史台參你草菅人命的摺子,都遞到朕眼前來了。」
他起身,走到魏縉身邊,拍了拍他的肩:「活著的人,畢竟要向前看,你留在京中,也只會睹物思人,徒增傷心,不如這樣,你先去關內,到雍王身邊,什麼時候助他扳回一局了,屆時再回長安,也就無人置喙你什麼了。」
魏縉也才聽到護國寺的新消息,沒想到御史台的動作更快一步,都將『清規之死』,參到天子面前來了。
他還打算出宮之後,儘快再去護國寺,不管是威逼利誘,還是嚴刑拷打,都要找慧真問出鄭泠的下落。
於是他拱手道:「陛下,臣的妻子並未離世,她只是躲了起來,臣想留在京中找到她。」
聽此瘋言瘋語,李叡看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奇怪,沒想到魏縉看著挺正常的,卻已經到了這個地步。他繼而轉為擔憂之色:「你……這是傷心過度,神志不清了?」
魏縉搖頭:「臣無事,請陛下肯准臣留在京中。」
李叡已經肯定他必然是傷心過頭,不肯認清鄭泠已死的現實。
他怕逼得他太緊,會少了一位良臣。畢竟自己也是過來人,再清楚不過痛失所愛的滋味。
於是他採取懷柔之策,吩咐道:「這樣吧,允你三天時間,為你夫人辦好後事,三天之後,準時啟程去前線。」
三天。
魏縉覺得三天之內,應該可以找出鄭泠的下落,畢竟她連長安城都出不去,便接下了這個旨意:「臣領旨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