興慶宮

  興慶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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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四十三章

  摘星閣。

  宮人彎腰進來回稟：「啟奏陛下，與公主在一起的人，是尚書令魏縉的夫人鄭氏。」

  李叡寬大衣袖下的手掌不由捏緊，頗有些意外，竟然是她。

  但很快，他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。

  他也是在魏縉娶親的時候，才知道他的那位夫人，是當時慶功宴上，魏縉點名求賞的那個蒙面舞姬。

  而那舞姬，出自教坊司，正是被送進去的前朝鄭氏罪女。

  魏縉身為他的心腹，不可能不知，他對鄭氏的敵意和恨意。

  可他還是鐵了心要娶那個女人，甚至為了她，於城中駕車夜行，違背宵禁。

  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，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，才能讓一個頭腦清醒的青年才俊，這般藐視君權，置王法於不顧。

  一個男人，若是有了心愛的女人，就會開始滋生出無限的阻礙，亂了他的一生。

  他是過來人，再明白不過，男女之愛，像是生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病，令人鬼迷心竅。

  他不想那樣驚才絕艷，為自己謀天下的魏縉，也步了自己的後塵。

  於是他對他進行了敲打，暫停了他的職位，讓雍王接管了魏縉一直在處理的關內道。

  他不信聰明如魏縉，會猜不到這一切的真正用意。

  可是岫玉帶回來的消息，並不如他所願。

  魏縉，還真是冥頑不靈。

  有好幾次，他都想趁著事態還不算太嚴重時，快刀斬亂麻，除了那個女子，讓魏縉心無掛礙地去做他該做的事。

  只是他意外發現，那個名為鄭泠的女子，竟然是安陽的女兒。

  她和鄭隋的女兒。

  這個發現，再一次牽起了他塵封十七年的痛楚。

  十七年前，安陽背棄了他們的誓言，辜負了他的真心。

  她離開冀州時，說好的回到長安之後，就向她的兄長言說他們的情況，再求他賜婚。

  結果，一轉身她就將他拋之腦後，棄如敝履，嫁給了鄭隋。

  他知道他們婚事的時候，無詔悄聲入長安，抵達的時候，正好趕上她的大婚。他跟在她的婚轎後面，混在儀仗隊中，一路進了鄭家。

  那時候他真想不管不顧，做出阻止他們拜堂成親的事。

  可是彼時的他不能，也不敢。

  不能因一己私情，將整個趙郡李氏，帶入深淵；他的羽翼未豐，不敢挑戰帝國的威嚴。

  他眼睜睜看著意中人，與別人拜堂成親，那些歡天喜地慶賀新人的溢美之辭，令他聽了心肝盡碎。

  可是他不甘心，硬是忍到他們拜完堂，鄭隋出去宴客之後，他潛入了洞房，用劍挑開了她的蓋頭，當面質問她：「李愈，你這樣玩弄於我，良心可安？」

  聽到他的聲音，安陽立刻擡頭，雍容的臉上閃現一絲驚慌：「你怎麼在這？節度使無詔入京是謀逆的死罪，你趕緊出去，回去河北。」

  李叡氣笑了，步步逼近：「我來找你啊。公主可還記得，河北冀州，月圓之夜，文殊廟前，你我立誓：『此生以心相許，必不負卿/君，如有違誓，必將禍及後人，生男為盜，生女為娼。』安陽公主今日大婚，我自然是來履約做新郎的，怎可缺席？」

  安陽豁然起身，一身鳳冠霞帔，閃著細碎的金色鋒芒：「你放肆！退下！」

  她內外俱歷地與他對峙，眼中滿是殺意：「李叡，此事早在一個月之前，我就書信告知於你了，我與你只是露水之情，彼此互為紅塵過客，從此以後，你我婚嫁各異，互不相干。你若即刻離開，念及往昔情分，我只當你未曾擅離職守，無詔入京，赦你無罪。」

  當面聽她說出來的，比在那封斷情信上看到的，更令他失控：「什麼婚嫁各異，互不相干？我不同意！我只知你我，早有夫妻之實，豈是一句露水之情就能打發我的？李愈，你不是什麼忠貞烈女，我也並非什麼浩然君子，縱然今日你嫁給了別人，也只能與我洞房！」

  ……

  那一次，是他與她最後一次糾纏。

  在她與別人的婚床上，與她無休無止的纏綿。

  瘋狂的舉止，夾雜著憤恨的發泄，與情感的徹底決裂。讓他抑制不住地對她進行身體上的竊奪，以此來報復她的背棄，和平息他的不甘。

  他還記得事後，安陽異常平靜地穿上婚服，聲音無悲無喜：「你我兩清了，快滾，滾出長安，滾回你的河北道。」

  那夜大雨滂沱，他在長安城外，站了一夜。

  此後山長水遠，後來，他聽說她早產生了個女兒；再後來，聽說她因病薨逝。

  而他如她所言，即便天子有詔，也再也未去過長安。

  是她的背棄，讓他心生恨意，在破碎不堪的心中，滋生出了對長安城內權勢的渴求。

  他韜光養晦，蟄伏十六年，為的就是再次回到長安——入主太極宮。

  只是在她死後很久，李叡後知後覺，才明白，自己之所以對女人感到噁心，不僅僅是因為對安陽的恨。

  是以，在發現鄭泠是她遺留的唯一的骨血之後，他竟然有了一絲愛屋及烏的感覺，動了惻隱之心，捨不得殺了她的女兒。

  但是他不知道，原來她的女兒，竟然與她有幾分相似。

  那相似的側影，也讓他想起來那個誓言，不知若安陽泉下有知，知道她的女兒，曾淪落到教坊司，如她所言，『生女為娼』，她可會有一絲一毫地後悔，當初對他的背棄。

  想到安陽，李叡的頭又在隱隱作痛，他撐在榻上的扶手上，指甲深深嵌入金絲楠木的扶手之中：「擺駕興慶宮。」

  *

  賽龍舟結束之後，遊船靠岸，午間的宴席，在光祿寺的準備下，於興慶宮開宴。

  李岫玉自小在邊境長大，從前沒怎麼參與過這種女人之間的飯局，更遑論要她一手操辦。

  只是今日之宴，名為公主宴客，實為她替天子拉攏朝臣家眷之宴。

  只因如今的天下，尚未統一，北邊還在頑固抵抗，朝廷不便大張旗鼓地過佳節，以免寒了在外征伐的將士的心。

  是以，只象徵性地簡辦了一個女眷的宴會。

  李叡並未立後，後宮唯一的昭儀，位份不夠，便交由她這個公主全權操辦。

  於她而言，這種風花雪月的事情，簡直比練兵還難。

  不過幸好酒食這種事情，有光祿寺負責。

  她只需要領著眾位女眷們玩好吃好，就算能交差了。

  熟料開筵之後，忽然有宮人高聲傳唱：「聖人駕到——」

  眾人紛紛停杯投箸，起身跪拜，迎接聖駕。

  鄭泠低垂著頭，餘光只見到一抹玄色的九龍袍擺從眼前划過，隨後聽得一聲：「平身。」

  那是她第二次見到這位竊國反賊，比上一次還要近的距離，讓她心中的無限仇恨，瞬間放大無數倍。

  她隨著眾人起身，在人群之中，毫不掩飾地擡眸直視李叡。

  這一望，驟然四目相對，他也看著她。

  *

  說起來，這是李叡第一次真正看清鄭泠。

  在上次的慶功宴上，她身著西域舞服，帶著面具，花枝招展的舞姿，他也並未多加注意。

  而今一看，竟讓見慣生死的他，心不由都為之一震。

  像，真像，太像了。

  她與安陽，簡直有八分相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