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液池

2024-09-14 22:58:06 作者: 擊雲腰

  太液池

  第四十二章

  夏昭勃然大怒:「鄭泠!你不知道!?你是有什麼臉來問我這個問題的?」

  「我應該知道?」鄭泠很是不解,「可我的確不知道。我只知,三年前的後半年,從八月開始,我每個月寄給你的信,從未得到回應,到來年的最後一封信上,我問你發生了什麼,若有什麼事,可以來找我,但是你依舊沒有回我。」

  夏昭看她的眼神,由怨恨轉向了憤怒。

  她仿佛看見了天大的笑話,不由怒而生笑:「哈哈哈哈,你給我寄了信,八月之後,你竟然給我寄了信,多麼好笑啊。」

  她笑得眼淚都溢了出來,竟讓人看不出來,她到底是笑還是哭。

  

  鄭泠不知她在笑什麼:「好笑什麼?你說清楚點。」

  「三年前,三年前啊,」夏昭眯起眼睛,以此遮掩眼中的脆弱,「三年前的六月,我被後母誣陷害她早產,說我克他們母子,要把我趕出夏家,送到莊子裡方能逢凶化吉。夏家無人信我護我,連同我的父親,也認定了是我之過,將我罰於家祠,受盡家法。我害怕極了,當時想到的唯一可以信任依靠的人,只有遠在長安的你——貴比公主的榮寧郡主。」

  「我被打得皮開肉綻的之後,咬牙撐著寫了一封信,找人快馬加鞭送往長安。將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,盼望著昔日口口聲聲說會愛我護我,與我做一輩子好朋友的阿泠,能夠來洛陽,為我主持公道。」

  「可我臥床等了兩個月,日日派人去打聽,始終不見你的任何回信,亦不見你來洛陽尋我。」

  說到這裡,夏昭語氣趨於平靜,自嘲一笑:「可是從前,你我通信,驛馬飛馳,不過二十天而已。兩個月,六十天,足以三封信的往來。」

  她側眸睥睨著鄭泠,冷聲道:「你知道為何八月之後,我沒有回過你任何信件了吧?那是因為我已經不在洛陽夏家了,又如何能夠收到你的信。」

  隨著夏昭的話,鄭泠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。

  她一直都知道夏昭和她一樣,年幼喪母,故而兩人之間同命相憐,惺惺相惜。

  但她從不知道在後母手上討生活的夏昭,曾經歷過這樣的至暗時刻。

  三年前,她不過才十三歲,一個這么小的女孩子,在無力自保的年紀,受到那些對待,絕望之際向自己求援。

  而自己,竟渾然不知?

  她簡直不敢想像,她寥寥數語之中的委屈和絕望,究竟多麼艱辛。

  鄭泠心中大動,又痛又悔,覺得自己簡直有負於她。

  她在腦中迅速回憶六月的時候,她究竟在哪,在幹什麼,為什麼會沒有收到過昭昭的那封救命信?

  夏昭見她不說話,以為她是心虛,自知理虧,才說不出話,便又開口:「鄭泠,從前的你身份高貴,為皇親國戚,門閥之後,集萬千寵愛於一身,從不知人間疾苦。我還記得幼時你同我說,你吃過最大的苦,就是生病吃藥的苦。我羨慕極了你,視你的一切,為一生的追求。我也想像你一樣,自由自在地生長在長安,而不是一輩子活在父親不愛,後母折磨的爛泥潭之中。」

  她的話,令鄭泠想起了八歲時候的一幕。

  那是在她們成為朋友的第三年,她帶著第二次隨父進京的夏昭,約了還是太子的李環,和開始叛逆整天與大伯父唱反調的鄭淙,在芙蓉園中賞花踏青盪鞦韆,投壺放風箏瘋玩。

  彼時夏昭看著滿園春色欣羨:「這裡真好,要是我也能生活在長安就好了。」

  她接話道:「生活在洛陽也很好啊,東都洛陽,西京長安;長安和洛陽,都是帝國的京都。」

  那時候她粗枝大葉,不了解夏昭的苦。

  只記得她略微苦澀地笑了笑:「你說的也對,各花入各眼;也許我們終其一生,都只是在羨慕別人的生活。」

  時至今日,鄭泠才明白她當時那句話的含義。

  她喜歡的不是長安,而是長安,沒有她後母的壓迫和父親的輕視。

  後知後覺明白了這一切,鄭泠心中越發難受。

  可她不知,自己要如何才能安慰夏昭。

  她也猛然明白,從前的自己,行事從來不需要任何的思慮;她能和任何人隨意說出口的安撫,許下的承諾,也只是因她的身份,給她帶來的底氣。

  現在脫離了這一切虛榮,她竟不知最原始的安慰人,又要怎麼做。

  她只是重複地喊著夏昭的名字,「昭昭……」

  「別這樣喊我,讓我覺得噁心。」夏昭打斷她的聲音,「在莊子裡的那幾年,我常常想到你,想你為什麼從前要跟我說,我是你最好的朋友?既然是你最好的朋友,在我蒙冤受難之際,你為何又棄我於不顧?」

  夏昭忽然上前,用勁按住她的肩:「阿泠啊,我想你想的發瘋,想你想的生恨,每每想你一次,我就在門上用簪子刻下一道痕。」

  她笑嘻嘻問:「你猜,我後來從莊子出來,那門上一共多少道痕?」

  鄭泠對上她的眼睛,痛苦地搖頭:「昭昭,對不起,我那時候不知道……」

  她終於想起來了,那年六月,她被困清州,被起義的災民抓住,扔下河中祭祀,差點死在那裡,幸好被及時趕來賑災的鄭淙救回。

  那件事中被暴民誅殺的府衛,和扔下河溺斃的瀕死感,給她造成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陰影。易驚易嚇怕人,除了這生死關頭救她的鄭淙,她見誰都怕,還經常在深夜睡夢中受驚嚇而醒。

  是以,一回長安,鄭家就送她去了護國寺長住,在佛光普照下,靜養身心。

  到八月下旬,她的情況好轉,才開始慢慢對外接觸。

  她的好友夏昭,是她第一個想要立刻聯絡的人。

  鄭泠開口解釋:「那時候我……」

  然未說幾個字,就被夏昭打斷,她俯身低語:「一共三千六百七十八道,那隻簪子,都鈍了。」

  她繼續道:「鄭泠,現在看見你這樣,我很開心。如今你我掉了個個兒,你零落成泥,而我終於高了你一頭,你在我面前,也得俯首稱臣了。」

  夏昭看著依舊無動於衷的鄭泠,輕輕一推她的肩,站直溫婉一笑:「今日的桃子,是時隔多年,我特意送你的見面禮。來日方長,你自求多福。」

  說罷,她甩袖離開。

  視線之中沒有了夏昭的身影,鄭泠望著她走時,帶動的飄飛帷幔,五臟六腑都是苦澀。

  她從未想過,時隔多年,她與夏昭的再見面會是這樣的地步。

  不論當年如何,確實是她沒有盡到朋友的責任,沒有在好友最艱難的時候出現。

  她知道的,夏昭不會原諒她了。

  *

  夏昭前腳剛走,李岫玉就來看她。

  見她醒來,並無大恙,李岫玉懸著的心終於放下,要是鄭泠在她的宴席上出了什麼事,她這個東道主,責無旁貸,還會得罪魏縉。

  她拍了拍胸口道:「幸好你福大命大,不然我真不知要如何。其實我嫂嫂也是無心的,想來是她也不知你吃桃子會發生這樣的事。你別怪我多嘴,你也是性子太軟了,不能吃就硬是不吃,她還能掰開你的嘴強餵不成?」

  李岫玉想了想,直言不諱:「再說了,其實我兄長雍王他都還得倚重你家魏相,以後遇著別人刁難你,你多少強勢點,懂了吧。」

  鄭泠無意多說她與夏昭之間的事,哪能是這麼簡單的,她只順著她的話點點頭:「多謝公主提點。」

  李岫玉:「不客氣。今日你讓受罪,我也過意不去,這樣吧,你提個要求,我能做到的就權當補償你了。」

  這個意外的恩典,鄭泠感到突然,但她並沒有推拒這個機會,想了想起身跪拜道:「臣婦曾有兩個一同長大的婢女,在掖庭之內;還有一個,在教坊司內,若有可能,想求公主恩典,准許她們出宮。」

  李岫玉並未多問,豪氣萬千,「准了,告訴我名字就行。」

  「謝公主隆恩,在掖庭的叫金釧,女蘿;在教坊司的叫小葡萄。」

  李岫玉頷首,當即讓人去提人,隨後又關切地問:「觀你臉上的疹子,消退了不少,瞧著倒是沒什麼關係,你身上可還有哪裡不適?若身子無事的話,現在外邊的龍舟競渡還沒結束,你要出去看看麼?」

  鄭泠搖搖頭,喜道:「臣婦身上無礙,能去看龍舟。」

  *

  太液池雖名為池,但占地廣袤,是長安城內,屈指一首的人工湖泊。

  湖中央圈出了一塊地,九艘龍舟在指定的區域,競相爭渡。

  湖光瀲灩,風平浪靜。

  唯有賽區,浪花激盪。

  一眾貴女們,在泊行於賽區之外的寬大樓船上,近距離參觀。

  摘星閣上,帝妃二人身居高位,憑欄觀賽。

  九艘端午龍舟,加上那一條觀光樓船,盡落他們眼底。

  俄而,李叡的視線之中,突然出現一條小船。

  小船乘風破浪而來,遠遠跟在前面那條觀光樓船之後。

  船頭立著兩人,一個是紅衣如火的李岫玉,另一個,青衣飄揚,正是鄭泠。

  一紅一青,兩個極致的顏色,站在一處,極盡惹眼。李叡不經意一瞥,看著那青衫女子忽然一怔。

  僅是一個遠影,不知為何,讓他看到了前朝安陽公主-李愈的影子。

  世間貌美的女子很多,但他從未在誰身上,看到過李愈的影子。

  她死前沒有,她死後,更沒有。

  以至於,他連個或與她容貌相似,或氣性相同,可以讓他轉移感情,寄託哀思的對象都沒有。

  但如今,他見到了。

  舟上這個人,竟酷似安陽。

  李叡撐在欄杆上,目不轉睛盯著小舟上的青衣女子,漫不經心地問宮人:「和公主站在一起的人是誰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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