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8
2024-09-14 22:56:00
作者: 曉千城
chapter8
雒慧慧站在居民樓下等他們。
三個人輕手輕腳上樓,老式居民樓不隔音,鄰里鄰居住著,也都有著基本的規矩。
等進了屋子,雒慧慧拿了拖鞋放在門口。
暖氣鋪面而來,雒挽安才覺得胃好了一些。
「挽挽,你怎麼了?臉色不太好?」雒慧慧倒了兩杯熱水,遞給杜春花和雒挽安。
「沒事,冷風吹到了。」雒挽安不動聲色移開按在肚子上的手。
杜春花似乎依舊沉浸在剛剛的宴席上,「慧慧,你妹妹的事應該是有著落了,傅昃家裡條件好,有車有房,重點是門市房,人也不錯,從小看著長大的,挽挽嫁給他也不吃虧。」
「媽,還是得看看挽挽的想法。」雒慧慧道。
雒慧慧的房子是一室兩廳,當初和渣男分手時的房子,渣男出了首付,雒慧慧出了裝修款,兩個人約定結婚後一起還貸,沒想到一年時間不到,物是人非,現在全憑雒慧慧一個人還款。
杜春花終於把注意力放在了雒挽安身上,「挽挽,你怎麼看?」
雒挽安坐在布藝沙發上,一錘定音,「媽,我剛回來,就研究這件事有些太急了,何況我現在沒有打算。」
「胡說什麼呢?」杜春花驟然語調升高,在看到雒慧慧指著臥室比了個噓的手勢有降了下來,「女孩子呀,到了這個時候了,應該現實一些,他願意,你聽媽媽的,要找一個喜歡你的男人這樣結婚後才能過得好。」
雒挽安繼續說道:「我不能耽誤他,至少,在這場見面中,我有所隱瞞。」
杜春花鬆了一口氣,「我還以為什麼事呢,誰還沒有隱瞞啊,他處過幾個對象,和誰交往過,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有沒有做過什麼混帳事,我們都不知道,但是接觸看看啊,日久見人心,不行咱再找。」
雒挽安透過杜春花看向空蕩蕩的牆壁,那上面有釘子的痕跡,如果沒有記錯,以前,那裡掛著一張結婚照。
她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雒慧慧,像是下定了決心,終於說道:「媽,如果我說,我生過孩子呢?」
「生過孩子怎麼啦?誰知道他生沒生過呢?」杜春花順著雒挽安往下說,隨即頓住,那渾濁的眼眸驟然睜大,難以置信重複道,「你說什麼?」
「我說我,生過孩子,未婚先孕。」雒挽安吸了一口氣,她的胃又開始疼了,原主的身體真是脆弱的不堪一擊。
「未婚先孕?孩子?」杜春花身子忽然僵直,不受控制地往沙發上倒,好在雒慧慧及時扶住她。
杜春花坐在沙發上,仰頭看著雒挽安。
沉默,死一般的靜寂。
隨後,杜春花扯出一個笑,「沒事,現在什麼時候了,都這麼開放,生過孩子怎麼了,也不是什麼大事,我的外孫呢?怎麼不帶回來看看?在京華呢?誰看著呢,你前男友家人?」
雒挽安眼睛眨了眨,她胸腔湧上一股陌生的極大的疼痛,像是這輩子曾經的她自己在呼喊,層層疊疊的繭絲將她包裹住,這種痛讓她無言面對杜春花,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。
「媽,對不起,孩子生出來就是死的,葬在京華西郊陵園了。」雒挽安說完自己都驚住,像是借自己的口在說不屬於自己的事情。
可她控制不住自己,痛哭出聲,為了不讓小侄子聽見,她壓抑著斷斷續續哭。
可雒挽安明白了,長久以來,這些隱秘的往事堆砌成巨石把這輩子的她困在了裡面,困在了京華,如今回到青小,以為鑿開巨石,闖了出來,可沒想到,面對至親至愛之人時,那巨石是如此堅不可摧。
一粒塵埃,一滴水,皆有容身之所,可現在雒挽安風雲飄零久,往事暗沉,痛徹心扉。
雒挽安不知道曾經的自己到底在京華經歷了什麼,但她感受一樣的痛苦,卻無法擁抱過去的自己。
房間裡掛著的時鐘敲了一聲,零點了。
「媽,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。」雒慧慧上前去扶杜春花。
可她手還沒碰觸到杜春花,杜春花就像是拉直的弓箭,直直地栽倒在茶几上。
咣當!
伴隨著清晰的啼哭,只只醒了。
120來的時候,鄰里鄰居都出來了,杜春花被擡上擔架,鄰居幫著扶,老奶奶幫著哄只只,順帶著將棉被披在只隻身上。
人群噪雜起來,雒挽安糊了一臉淚,只聽到120刺耳的鳴叫,周圍人竊竊私語仿佛成了遙遠又模糊的景象,她上救護車的時候同手同腳,早知如此,她就是掐自己,都該多瞞一陣子。
好在只是暫時性的休克,到醫院的時候,各項指標趨於正常。
醫院急救室里人滿為患,大半夜比菜市場還熱鬧,姐妹倆仔細給杜春花掖好被角,沒有坐的位置,跑到走廊飲水機前接了兩杯水。
雒挽安蹲在走廊,靠著牆,縮成一團。
雒慧慧嘆了口氣,「行了,今天的事既然發生了就算了,媽會想明白的,但是這麼大的事,你之前怎麼不和家裡人商量一下?」
「我想,怎麼會有臉面,當時的她以全縣第一的成績離開青小,肯定抱著衣錦還鄉的想法,要麼就是把全家接到京華過好日子,可現在呢,不但灰溜溜的回來了,還什麼都沒有,換做是誰都難以開口……」
雒挽安嘆口氣道,「一個差勁沒有出息的人,根本沒有臉去面對爸媽還有你,在京華的時候報喜不報憂,可實際上,卻是膽戰心驚,刀鋒上行走,自己選的,以為會有出路,以為我足夠強大可以在越過刀鋒,可實際呢,摧折了自己,還扼殺了一個胎兒。」
雒挽安捂住胸口,猛烈的情緒要將她湮沒。
她好像聽到心中有另外一個人在哭————「我已經罪該萬死了,在京華高鐵站的時候,我看著駛過來的高鐵,我想著,跳下去就好了,跳下去就一了百了,可我放不下,我聽著周圍小孩的叫聲,聽著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笑聲,聽著這些再平凡不過的聲音,看著這些步履匆匆的旅人,我想著,我家裡人也等著我回去,我不能跳。」
雒挽安沉默了。
「挽挽……你到底經歷了什麼……」
雒挽安也想問問自己。
雒挽安顫抖著身子站起來,一段陌生的話語湧入她的大腦,她情不自禁念了出來,「為了錢,我在京華,當見不得光的情人,沒有感情,做一個掙錢的機器。」
「那家老爺子命不久矣,只要我生下孫子,就享有繼承權,我問過律師了,即便沒有結婚,我也是孩子的母親,只要孩子生下來,我就能分一大筆錢,那筆錢足夠我奢侈地過下輩子,至少五個億。」
雒挽安哆嗦著手接過紙巾,這種陌生的感覺太詭譎來,「我讓自己懷上孩子,十個月,去換五個億,穩賺不賠,天上掉了餡餅。」
她仿佛看到自己這句身體笑得悽慘幼稚,「我這種窮苦人家出來的孩子,五個億,尊嚴有什麼用?什麼能比錢有用?我過怕了那種溫飽的生活,我受夠了算著錢花的日子,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,我要靠著孩子得到我所有想要的,可誰知這個孩子這麼不爭氣,竟然沒有氣息,這麼沒有用!」
「挽挽,從小到大,你不是這樣的,你一直都是那個懂事聽話的妹妹。」
「姐,那是你沒見過更大的世界,我沒有力氣去融入那個我根本不熟悉的世界,我焦慮,我變壞了,我虛偽,愚蠢,以前沾沾自喜的好成績放到京華就像是在海里撒了一把鹽,無濟於事,我在格子間每個月上夠九個小時掙的錢,不如隔壁富二代她爸發的零花錢的零頭。」
「人各有命啊。」雒慧慧嘆氣。
「我要改命,我要走捷徑。」雒挽安嘶啞著嗓子喊道。
陌生,雒挽安發表完言論後,有些沉默,這就是不同選擇所帶來的不同命運嗎?
走廊窗戶開了一條縫,冷氣往裡面冒,雒慧慧走過去喘了粗氣,擼起了袖子。
良久。
雒慧慧盯著雒挽安,揉了揉酸澀的眼睛,「你回來兩天了,沒見到爸,你想去看看嗎?」
雒挽安擡起頭,微微喘著氣,「去?我爸不是工作忙嗎?我去哪裡見他?現在?」
「巧了,」雒慧慧發出一聲冷笑,「就在樓上。」
雒挽安扶住牆,驚恐發聲,「我爸怎麼了?」
「你回來之前的三個月,從工地摔下來,昏迷不醒,搶救了兩天,現在下了植物人通知書,本來應該在icu的,費用太貴,挪到了普通病房,也方便我們照顧。」
「姐,我,應該和我說的……我要去看看爸。」雒挽安咽下喉嚨里的酸澀,作勢要往樓梯間走。
雒慧慧拉住她,「你站住,你看看現在幾點,天都要亮了。」
走廊的紗窗上結了一層霜,上面黏||膩不堪。
「和你說?你會在乎一個沒有錢沒有權沒有勢的爸爸嗎?你現在還看得起一無所有的我們家嗎?你管能給你巨額零花錢的人叫爸吧。」
「姐……」
「雒挽安,你二十五歲了,你學習好,你一直是我們家的驕傲,所以當你從京華回來的時候,我們都很高興,不管你有沒有錢,不管你有沒有出息,你都是我們家的一員,錢沒有可以再掙,吃不上好的我們就吃壞的,平平淡淡,有吃有喝,偶爾能下館子改善生活就很知足了。」
雒慧慧終於控制不住,她布滿繭子的手指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來,咬在唇上,「可你現在呢,太陌生了,雒挽安,你簡直變了一個人,你這張臉再也不是以前的靈動可愛了,我看你現在這樣,我覺得可怕,我覺得難受,怎麼會有這樣的妹妹啊?」
雒慧慧點了火,嗆了一大口,「五個億?去給別人當情人?出賣自己的子宮?賣了個好價錢還沾沾自喜?沒賣成就活不下去了?過不了了?連家人也不想搭理了?」
「雒挽安,你讓我覺得噁心。」
雒慧慧掐了煙,踩在腳下,碾碎,火星一瞬即逝,雒慧慧眼淚嗆了出來,鼻涕眼淚一起淌。
她掏出紙巾,撕了兩半,另一半重新塞回去,醒了鼻子,「我生只只的時候,在床上醒來抱著孩子,只覺得孩子這么小,這麼大點兒,在這世上能不能活下去啊,護士讓我貼貼他,我就想,我怎麼會生出這麼可愛的兒子啊,而這個孩子完完全全屬於我,我要用盡我全部的力氣去保護他,讓他健康長大,千金不換,我忽然覺得生命中,有那麼一刻是值得的。」
「姐,對不起,對不起,你分娩的時候我沒在你身邊。」
雒挽安上前抱住她,眼淚順著兩頰流淌,這樣的她何止是雒慧慧覺得難過,她自己又何嘗不是。
雒慧慧掙開她,「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?雒挽安,不管怎麼樣,都不能拿孩子當作工具,不能把你自己當作機器,你錯過了這麼多,你失去了這麼多,你還不明白嗎?只要你想,你還可以踏踏實實做事,你還可以從頭再來,盛化和京華不同,這裡沒人知道你的過去,我們還是一家人。」
「對不起,對不起……」雒挽安泣不成聲。
時鐘指向三,天邊露出魚肚白,和這醫院裡的燈光相比,格外淒淡。
雒挽安跪在地上痛哭,燈光重如千金,壓得她喘不過氣來。
她的重生,開端不暢,好在沒有沈世覲就成功了一大半,不管過去的雒挽安在京華經歷了什麼,現在的她都能力挽狂瀾。
良久。
雒慧慧長長嘆了口氣,接著說道:
「你就是一無是處,一事無成,就是殺了人越了貨,我們也愛你。」
雒慧慧回身抱住了她。
雒挽安太瘦了,身子骨薄薄一片,生怕用力就會碎掉。
「姐……對不起…… 我也愛你們……」
雒慧慧吸了吸鼻子,拍了拍她的後背,隨即掐了她臉頰一下,「行了,瘦兮兮的,像是八百年沒吃飽飯一樣,明天姐給你做燉魚吃,姐現在的手藝可是一絕。」
「姐……」
「等媽醒了還得給她編個故事,可別提五個億幾個億的,就說分手了,壓根沒有孩子的事,她年紀大了,也記不清,我們說幾句她也就忘了,至於你肚子上的疤,就是闌尾炎割的,她也不會撩開衣服看你。」
雒慧慧挽著雒挽安往回走,就像小時候那樣,姐妹倆哭得眼睛紅腫,「媽現在受不了刺激,之前還好,爸出了事之後就垮了,以前的事翻篇了,當務之急是爸的醫藥費,我賣魚能掙一些錢,但是杯水車薪,你回來就好了,我們家注入了頑強的力量,一起努力,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,你說對吧?」
「我知道了姐,我會踏踏實實掙錢,去做光明磊落的工作,重新開始。」
「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,」雒慧慧的手握住她的,「小時候你說做到的,就一定會做到,不愧是我們的縣狀元,執行力就是強。」
「姐……我都這樣了……」
「哪樣了?我的妹妹永遠是最好的妹妹。」
走到急救室門口的時候,雒慧慧止步,她和雒挽安面對面,鄭重其事說道:「挽挽,你沒有讓我噁心,我相信你也有苦衷,沒有人會不愛孩子,沒有人會漠視生命,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,你永遠有家。」
雒挽安剛止住的淚再一次滑落,她擡頭看過去,只覺得多年未見,姐姐風采依舊。
她所見的滄桑歲月,時光荏苒,沒有在純粹的姐姐上留下分毫。
變得只有過去的她自己。
姐姐還是那個坐在婚車裡笑著向她招手,站在台上將手捧花鄭重其事遞給她的美人。
婚禮那天,她美得艷麗,去奔赴一場盛大漫長的人生五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