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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六章

2024-09-14 19:59:57 作者: 酥小方

  第七十六章

  看到楊修元的瞬間,辛時呼吸一滯。他忽覺身邊所有聲音盡數遠去,唯余胸口一下一下的心跳聲,跳得那樣猛烈,那樣慌亂。

  啊,說起來,他們有一年多沒見了。

  是啊,他們有一年多沒見了,神都那麼大,避開一個人甚至不需要花費太多的心思。他們應該已經斷絕了關係,畢竟那天吵架時他是真的很生氣,又把話說得那樣絕,已經做好從此不再往來的準備。可是——不知不覺,他們竟然有一年多沒見了,時光無痕,原來過得這樣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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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楊修元看不出有什麼變化,他又穿著那身紫色緞袍,與吵架前夕一模一樣的打扮,替人做儐相。他應當也默認了兩人分開的事實,辛時以為自己早就習慣,卻發現再度看見楊修元時,心口如對方第一次握住自己、覆唇吻上來時一樣,跳得那樣快。

  楊修元同樣愣怔,沒料到翻牆過後第一個見到的是辛時,呆呆地望進他雙目,眸中什麼也沒有,又像是說盡了一切。下一刻他反應過來,側身匆匆與人擦肩而過,擠往門口,大聲道:「別堵了!快開門讓我們把新娘子接走——喂,真打啊!」

  數根棍子帶著風往下撂去,辛時心中一緊,往前跑出幾步,未經多想,勸停的話幾乎衝破咽喉。楊修元向後一退,嚷著「等一下你們看清楚我不是新郎」,在橫七豎八掃過來的棍棒中間來回躲閃,應氏的兄弟姐妹只笑嘻嘻地往他身上招呼,說「娶不娶婦男人都該打」。他們手下沒有章法,楊修元又身手敏捷,應家人見棍子只能撈到衣角,頓時鬧哄哄亂作一團,尋機回頭衝著辛時,又笑又尖叫:「辛待詔,別光看,幫忙啊!」

  「撲哧」一聲,辛時心下鬆懈,笑了出來。他不進反退,往後重躲開幾步,同樣高聲回道:「你們攔!我只管看熱鬧,不管新娘子!」

  話音才落,牆上又跳入兩人,接力楊修元的先鋒頭陣。一下對付三個矯健青年,府內諸人顯然開始力不從心,不多時頂在門上的水缸被推倒在地,石磨也被踹開,外頭的迎親隊伍趁機合力向門上施壓,新郎終於在一片歡呼鼓掌聲中擠進來,然後被身邊郎客一拉——險之又險地躲開迎面潑來的一盆水。

  過去堵門這關,一群人擁著杜平武到內宅跟前,嚷道「二郎快念催妝詩」。杜平武念了一首,身邊人拍手叫好,大聲齊呼「新娘子,催出來」,一聲高過一聲。杜平武再念一首,正要接著往下念,但見房門忽地打開,應婉慧站在一丈開外,連婢婦也不要,頭戴飛簪、耳墜珠珞,璋配玉掛一應俱全,雙手捧著裙子,略顯侷促地看著外人。

  於是那念詩的、起鬨的,一時間都沒了聲,不過片刻又爆發出哄堂大笑。不知是誰喊「新娘子著急嫁人」,應婉慧的臉色越發羞得嬌紅欲滴,直低下頭,不敢再看自己的新婚丈夫。

  邱氏也忍不住,站在旁邊抱著手,又好氣又好笑道:「虧我們前頭攔那麼辛苦,出來得這樣急。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,沒準剛才還埋怨我們打她郎君呢!」

  她匆匆地把應婉慧趕回內帷,又鬧過一陣,待婚前該有的禮儀都做完,終於允許小夫妻兩個正式見面,出門上車往公主府駛去。辛時回頭牽馬,很快追上大部隊,見那夕陽中流光溢彩的婚車正停在路中,前頭十來個陌生人圍住車頭,起舞而歌。大周風俗如此,結婚時遇人當街攔路討彩頭,不以為怪,應氏富裕,一點零錢不算什麼,太后又有意將阿嫂幼女的婚事做大,金銀不要錢似地灑出去,引動越來越多的人聚集,幾乎要壓到婚車,終於不得不調動禁軍維持秩序,勉強在障路人群中清出一條道,令婚車繼續前行。

  到公主府,最有精力的年輕人們圍在婚帳邊繼續起鬨鬧騰,許久還不肯散,倒顯得宴席上有點冷清。在坐的人辛時認識不多,也並無十分相熟者,淺淺交談幾句、喝下三四杯薄酒,心想家奴不在身邊、留宿總歸諸多不便,呆了大約一個時辰,向堂正中待客的新安大長公主夫婦告別,打算趁著夜色不深,趕回家中。

  庭院深處還在傳出鬧新房的歡笑,辛時看到過幾回有人出來取酒,一整壇一整壇地指揮家奴往裡搬,杜平武今晚大概也會被灌得夠嗆。公主府到處都點著燈,黑夜視物也如白晝一樣,辛時繞到通往門房的遊廊上,忽見楊修元立在角落處一盞燈籠下,似是站了許久。

  看見辛時,他有一瞬間的慌亂,將雙手背到身後,忍不住想要轉開頭。但他最後沒那麼做,只是不太自然地移了一下眼神,然後問:「你要走了?」

  辛時報以一笑:「嗯。你在這裡,是也要準備走麼?」

  楊修元道:「是啊。頌照、頌蘭在鬧婚房,還拉了令延,新郎家和新娘家也各還有二三十人在場。我看人已經挺多,而且本來也沒有很想鬧,就先退席。」

  辛時問:「儐相也能走嗎?」

  楊修元聳聳肩,道:「無所謂,婚禮結束了不是嗎。反正人多,不缺我一個。」

  辛時點點頭,「哦」一聲,別過楊修元繼續離開。走出幾步,忽聽楊修元又在身後喚住他,遲疑幾息,道:「餵……你走錯了。那兒是直接出門的,馬槽在另一邊。」

  辛時回身看他,搖搖頭,笑道:「不騎馬了。宴會上人多,悶得有點心慌,外面夜風涼爽,走回家透一透氣。」

  話音落下,相顧無言。頓了片刻,眼見楊修元依舊站在原地沒有要動的意思,辛時問:「你不走嗎?」

  「我……我的馬病了。」楊修元咳嗽一聲,在身後攪動手指,微微偏頭。「吃錯東西,腹瀉,站不起來。要不一起走?人多路上安全。」

  辛時無視他明晃晃地寫在臉上的心虛,微笑道:「那走吧。」

  楊修元如蒙大赦,立刻小跑跟上去,偷偷瞥辛時一眼,確信他不會反悔。他向家奴要一支燈籠,打著一團橙黃色的光亮,往夜色中行去。

  婚禮選得好日子,數日來纏綿不斷的秋雨正正好好停在今早,未給這對歷盡波折的新婚夫妻增添更多磨難。然而白日裡陰了一天,地上到處還是濕滑的黃泥,溫度也驟降,夜間更是明顯,又深又冷的晚秋之氣細入骨髓。那一小團燭光很安穩,一晃一晃,暈開前後數十步內的夜景,楊修元藉此機會,繼續悄悄打量辛時。

  他看起來精神不錯,儘管依舊是瘦,身板好像比先前稍微實在一點點。可能因為內宮最近清閒,又正好喝了幾杯薄酒,臉上氣血因此格外豐盈。

  是的,他喜歡辛時喝完酒的模樣,楊修元想。辛時變了很多,分開數十年,他再無法像從前一樣,一個眼神、一個動作便輕易明白愛人心思。他其實有些怕他了,因為不再熟悉,所以無法安心,仿佛遠觀房中一架豎著的屏風,只有等喝過酒後,才能在眼光流轉、眉眼生動之中,尋找到一抹真實。他喜歡辛時,喜歡現在這個活潑的、自信的、聰明能幹的辛時,哪怕與兒時相去甚遠,卻這麼鮮活、這麼鮮活,存在於在自己身邊。

  辛時問:「往哪去?」

  楊修元這才發現,他們上街走了一會,已至路口。他脫口道:「去我家吧。」說完覺得不妥,又急忙加一句解釋:「我家離這裡近一點。」

  「哦。」辛時十分自然地點點頭,似乎並未多想。「好啊。」

  有巡邏的吾衛上前盤問,看清楊修元的服色與路引之後,又很恭敬地目送兩人離開。楊修元猶豫半晌,小心翼翼地碰一碰辛時的手背,見他依舊神色如常、沒有反對也沒有躲閃,又輕輕地,將五指都握了上去。

  奴僕睡眼惺忪地開門,看見楊修元,都很驚訝。阿潤看見辛時,笑道:「好久好久沒見到阿郎來訪,差點以為你不待見我們了呢。」

  又問楊修元道:「大王喝酒了麼,要不要甜蔗湯?前幾天說的流餡兒蒸餅做出來了,吃夜宵嗎?」

  「流餡兒蒸餅?」辛時聽了一耳朵進去,隨口問。「這是什麼東西,之前沒聽說過。」

  阿潤對辛時可比楊修元自在得多,立刻道:「阿郎竟然不知道嗎?就是和溏心雞子一樣,餅蒸熟了,但裡面的餡還軟和會動呢。」

  辛時失笑:「這是什麼時髦東西?好吧,我確實沒見過。趕著今天來得巧,讓我也嘗一嘗?」

  阿潤立刻把兩人帶回後院中去,先端來甘蔗與白蘿蔔煮的甜水消食解酒,很快又上蒸籠。蒸籠里兩個手掌大小白白胖胖的餅,頭頂都蒸開了十字,一層一層的麵皮間或點著櫻桃色,遠望上去,像一朵嬌艷繁茂的牡丹花。

  辛時捏起一隻蒸餅,外皮在送來時被夜風吹了一路,已經變涼,咬上去,未料那奶白色的餡料當即從開花十字中心最薄弱的地方擠出來,滾燙冒著熱氣。他下意識鬆手,那滾滿流漿的蒸餅往衣服上一彈,掉在地上。

  楊修元立刻站起來:「當心……呃,沾衣服上了。換件新的吧。」

  辛時道:「我沒帶衣服過來。」

  楊修元一時尷尬,頓了一頓,補救道:「我給你擦一擦。」

  他抽了桌上原本墊蒸籠的細麻布,到辛時身邊試圖給他擦抹衣襟下沾染的餡料。他不知道半化的糖漿忌擦,楊修元硬著頭皮下手,非但沒擦乾淨,反而越擦污漬越大,連手上也跟著黏膩起來,狼狽擡頭,慕然撞入辛時平靜的眼眸。

  時間好像在這一瞬凝固。下一刻,楊修元突然扔開帕子湊前吻去,而辛時亦閉上眼,就著楊修元的深吻,擡手去摟他的肩。

  隨後一切便不可收拾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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