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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八章

2024-09-14 19:59:46 作者: 酥小方

  第六十八章

  「誰在外面?」

  楊修元和辛時停下腳步,聽那聲音又問了一遍,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
  走廊盡頭的房屋中倏然冒出一團燭火,幽幽暗暗,鬼魂一般。屋內的女人應是持著燈火走進門邊,試圖往外瞧,卻什麼也瞧不到,只好又悽然地問:「十七娘?是你嗎?半夜不睡,你跑到外面做什麼?十七娘?」

  她似是害怕極了,努力撐著聲音,自問自答為自己壯膽。她分明聽見院中有腳步,卻遲遲不見回應,顛三倒四地又喊了幾個女眷的行第,楊修元終於試探著開口:「阿嬸?」

  人聲戛然而斷,安靜地仿佛那團燭影也是幻覺。「吱呀」一聲,緊閉的門中裂開一條縫,一張憔悴而蒼白的婦女面孔掩在其後,悄悄往向楊修元。

  「你是誰?」她夢囈一般喃喃。「你怎麼長得……這麼像我的孩子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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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「我是楊修元,我也姓楊……」楊修元同樣愣愣地看著她。「我來看你們。你又是誰?阿嬸,還是伯母,我認不出來……」

  「楊修元,楊修元……」那婦女見楊修元走來,下意識後退,念過幾遍他的名字,突然輕聲尖叫。「你是建阿哥的小兒子,我知道你,你還活著!」

  她急急地推門奔出,腳下踩著裙邊向前跌倒,燈台滾落地面,散落一地膩膩的燈油。楊修元一驚,三兩步跑過去攙扶,被婦女一把摟入懷中,跪在地上,渾身顫抖:「我是你嬸嬸,你三堂叔家的華阿嬸……你記不記得我?不對,你都沒見過我,你當然認不出我……」

  她的語氣太過錐心刺骨,楊修元眼眶一熱,連喊幾聲「阿嬸」,哽咽孺慕不像在喚堂家阿嬸,而像在喚正真的母親。嬸母何嘗不是母親,楊修元流著淚想,天子夫婦對他好,多半是因倫理約束,那是不一樣的,神後再怎麼是他的嫡親嬸母,也永遠冷冰冰,只有眼前的堂嬸,即便素未謀面,也讓他一眼感受到長婦的關切,真實得如同數十年前離世的母親在此刻重又活過來,滿含悲傷與憐愛地注視著他。

  又是「吱呀」一聲,身側的房門也被打開。廊上的動靜將住在院中的其他人驚醒,一個頭髮散亂的瘦長女子站在門口,疑懼道:「舅母,什麼聲音——啊!」

  她看見站在面前的辛時與不遠處和華氏抱做一團的楊修元,同樣驚叫連連,鬆開門忍不住退步,臉上被恐懼籠罩。這不怪她,保進寺中實在不該出現男人,何況是在深更半夜,華氏急忙喚她止聲,道:「十七娘別怕——這是你表弟!」

  這便是華氏方才將楊修元誤認作的十七娘,她聽華氏言語,驚疑不定地望向楊修元,臉上餘悸還未全數退去。楊修元亦不認得她,徒勞地望過去,不知該稱呼什麼,聽華氏道:「你們倆該熟,她是你五姑的女兒。十七娘,這是你建大伯家的弟弟,你見過他沒有?他是你親表弟!」

  十七娘道:「原來是表弟。」聲音暗啞得仿佛不似少女,身上防備盡數卸去,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。華氏抹一把眼淚,從地上站起,一邊揉腿,牽著楊修元走到十七娘房中坐下,道:「你去把小妹帶過來,好嗎?讓她們也見見堂兄。」

  十七娘點點頭,拿舊布將打翻的燈油卷乾淨,往華氏房中去喚她的女兒,不一會牽著兩個睡眼惺忪的小姑娘出來。辛時還站在門口,廊牆遮出的陰影中看不清面上表情,十七娘望著他一愣,見他未主動介紹,只當他是隨楊修元來的朋友,低頭領著妹妹進屋。

  華氏的女兒一個十二三歲,一個十四五六,長得都比同齡人瘦弱,眼神中也全無小女孩該有的靈動。華氏叫她們來喊堂兄,她們便呆呆地叫了,縮在十七娘背後,不知楊修元是何人,更不知堂兄是何意。

  她們本不該是這樣……楊修元想到春日聚會時瞥見的應氏女眷,活潑好動,青春美麗,一陣痛心。眼前的這幾個女孩,她們不也是宗親嗎?出生高貴,被父母捧在掌心,嬌滴滴明艷艷,這才是她們該有的樣子,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了無生氣,畏手畏腳。

  華氏目不轉睛盯著楊修元:「我家的是不是也回來了?四郎、七郎、八郎、十郎,他們有沒有誰還活著?」

  「阿竟還在。」楊修元看著華氏淚盈盈患得患失的面龐,鼻頭也是一酸。「陛下給他封了郡王,叫他承襲堂叔的王位。」

  十七娘焦急插話:「我家呢?劭弟他……劭弟他可還好?」

  「阿竟……是他。」華氏又哭又笑。「都是命……四個孩子……只剩下一個……他都長大了吧?他們把八郎從我身邊搶走的時候,他還在吃奶,他現在長什麼樣,是不是已經出落成了一個俊小伙?」

  「是啊,他現在可神氣了。」楊修元跟著落淚。「他還成了家,十幾天前才完婚,我給他做儐相。新婦很漂亮,名門淑女,很相配……」

  說完轉向十七娘,又道:「劭連也在。他也要娶妻了,再過一個月就是婚禮,娶新安姑父家的娘子。他封了縣男,陛下還給他指了一份執事做,他平常忙,不大和我們減慢,但我知道,過得很穩當。」

  十七娘道:「阿弟成人,可以獨當一面了。」語氣不知是欣慰還是黯然。她在華氏身邊徘徊片刻,將舅母的情緒安撫平靜,忽然起身到屏風後面背對所有人坐下,片刻,傳來壓抑的哭聲。

  兩個挨在牆邊的小姑娘對視一眼,慢吞吞挪到十七娘身邊,緊張而又無言地陪她發泄。華氏又絮絮叨叨問了很多幼子的近況,不免提起其他親眷,道:「這院子只住著我和十七娘,我帶你到隔壁去,見見你四嬸。偷跑這一趟不容易,以後不要再來了,太危險……」

  這正是楊修元最關心的問題,當即搶過話道:「阿嬸,我是來找我姐姐的。我有兩個姐姐,那時候都被發到博浪郡去,她們住在哪,和我四嬸一起嗎,我想去看看她們。」

  卻見華氏哭過的雙眼紅腫,凝視著他突然不接話。

  「你姐姐……」她緩慢地牽動嘴皮。「那時候我們出發去博浪,路上有百來人,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一半不到……好多人家裡都沒人了,頌照、頌蘭家是這樣,你也是……」

  華氏伸出手,分明是自己在流淚,卻去抹楊修元的臉頰:「我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,你別怪阿嬸方才不和你說,我不知道怎麼開口……」

  她斷斷續續地,回憶起那段仿若地獄般的往事。

  「那時才出神都不久,我沒了丈夫,姑娘沒了兄弟,一路走到哪都有人指點,誰……誰受得了這樣的侮辱?當時就有好多人去了,我……我念著兩個小女兒不敢去死,你七姐走到第三天,也跟著一塊了斷……留下你十阿姐,與我們一塊到博浪郡,關在不同院子裡,過幾年,說是病了……我和你四嬸母聽到消息,想過去看看她,好容易爭取到機會,到地方一看,才知道她已經過世一個月,一張草蓆卷到野外墳地下葬,連在哪裡……都沒人知道……」

  如一記鐵拳當空砸下,楊修元僵在原地,再聽不見任何聲音。

  天色將曉,楊修元和辛時走在回吳王府的路上。宵禁業已結束,行路不必再遮遮掩掩,吳王府家奴才將府門打開不久,瞥見遠遠兩個穿黑衣的人影走來,不無驚訝。楊修元這幾日在府中混得面熟,家奴都認得他,怪異道:「大王怎麼在外邊?從哪跑來的!」

  楊修元不說話,辛時道:「醒得早,出去逛逛。」

  家奴恍然,迎兩人進來,道:「晚上熱鬧,是容易睡不著。——咦,穿這一身出門?怎麼搞的,院裡太怠慢了!」

  兩人取了馬,未與主人告別,徑直從吳王府離開。里坊內靜悄悄的,大街上卻有不少車馬行人,活泛地騰起一陣陣煙塵。最炎熱的時候已經過去,七月流火卻好像只存在於往年的記載,天氣依舊乾燥而灼熱,晴朗到惹人生厭的地步。

  辛時還要入宮當值,回到家,急著去換衣服。楊修元站在他身後,看著他往深櫃中翻襯衣,一件件將疊好的長袍翻得有些凌亂,突然道:「你其實早就知道的是不是?」

  辛時直起身,不明所以地望向楊修元,沒有說話。

  楊修元道:「女眷是皇后管理的,修保進寺時她派你去督場。這件事你一手參與過,都有誰會遷入神都,都有誰還活著,你不可能不知道名單,但是從來沒告訴我,為什麼?」

  辛時低頭,看著手裡終於翻出來的襯衣,緩緩地將其打開。他知道回遷神都的女眷的名單嗎?是的,他曾經看到過,上面沒有楊修元家人的名字,那時候他是認為,她們已經死了還是活著呢?辛時也不知道答案,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期待什麼才是對的,只能道:「我和你說過,不相認要比相認的好。」

  「事到如今你還要向著那女人!」楊修元扯住辛時手裡的衣服,將他拉到面前。「她殺了阿娘、殺了五郎六郎不夠,連毫無威脅的女眷都不放過!出嫁的未出嫁的,她就是要把所有人都逼上絕路!」

  辛時打掉楊修元的手。

  「那你要怎樣呢?」他反問,心中悲傷燃盡,突然也有一股火氣竄上來。「怨天尤人,恨這恨那,你自己能得什麼實惠?你當這個嗣王來得很容易,算我求你,少想這些有的沒的,不要再到處惹事。」

  「對你來說,這些都是『有的沒的』?」楊修元不可置信地看著辛時,眼神第一次如此陌生。「她們都是從小和你一起生活的人,八姐十姐,她們哪個不曾待好你?哪個不曾把你當親兄弟照料?對你來說以前的事都不無所謂嗎,那女人到底給你慣了什麼迷魂湯,叫你連對自己朝夕相處的家人都這麼冷漠?」

  「誰的家人?到底是誰的家人?那是你的家人,不是我的!」「冷漠」而字如煽風點火的最後一道工序,令辛時的理智驟然斷裂。「你自己被父母疼愛,就一廂情願推到我身上,覺得全世界都要和你一樣!你堂嬸連正眼都沒看過我一眼,我要給她當兒子,她還不要!」

  「她們不是,那女人更不是!」楊修元急聲反駁,緊緊攥著拳的小臂上青筋隱現。「你看清楚點,她殺了養你的人,是你的仇人!」

  「對,我欠你家恩情!這輩子都欠!」辛時突然動手,一把推向楊修元,將手中的衣服抽在他的肩頭。「能做的我都做了,你還想要我怎麼還,這條命是你們父子救的,要不你拿刀過來把我殺了,我連本帶利全都還給你!」

  事至如今,他已無暇顧及什麼該說、什麼不該說。楊修元在乎他?不,他根本不在乎,他是個從小到大父母雙全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孩子,他從頭至尾就不曾理解他的難處!長久以來無足輕重卻默默積壓的怨言盡數爆發,推那一下尚不解氣,辛時渾身發抖:「救你出獄不要,封你做嗣王也不要,這麼想報仇,行啊,那你去,那個位置換你楊修元來坐。反正你也是楊家人,殺了神皇神後,你自己去坐那個位置,好不好!」

  楊修元被鎮住,他從來沒見過辛時如此暴怒失態的模樣。弒君?不,他是希望那對夫妻遭受報應,卻絕對不到這個地步,無措辯解:「我不是那個意思……」

  「我問你:你有兵馬?認得禁軍?無端入宮誰肯給你開門,又有什麼威望,能讓人心甘情願從一而終聽你調令?」辛時充耳不聞,直視楊修元,步步緊逼。「退一步講,就算逼宮成功,你有什麼治國之道,駕馭得了哪個元從下屬,又要怎麼樣讓天下人承認你?太子還活著呢,神皇的嫡子庶子嫡孫庶孫都活著呢,哪一個都比你更有資格承襲大寶,你要怎麼辦,把他們全殺了嗎?戕殺手足殘害宗親,這麼做的你,和現今那對夫妻有什麼區別!你覺得我行事不妥,拿出更好的辦法來啊,你到底還想要怎麼樣!」

  他又往楊修元身上狠狠一推,再也忍不住將雙手抵在眼下,放聲大哭起來。

  「沒辦法啊,阿元,我一點辦法也沒有……」辛時滑坐在地上,仰著頭,眼淚順著手腕不停流下,肩膀一抖一抖,大口喘著氣,字不成句。「他是君,她是後,他們是天下正統。我真的……一點辦法也沒有啊……」

  楊修元慌張地蹲下,幾次想要抱住辛時,皆被狠狠撞開,守過一會,撐膝起身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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