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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章

2024-09-14 19:59:42 作者: 酥小方

  第六十六章

  因宮中有令,何氏在六月中要嫁出國,前朝將此事推進地飛快。那匈奴使者才回到本國不久,又隨著王庭到邊境迎親,單于修書願與大周永保安寧,倒是一件令人高興的好消息。

  司天台觀測夜象,何氏出嫁的日子晴空一片,萬里無雲。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,辛時隨二聖去觀禮,自皇宮南門出城,沿朱雀大街一路行走,不一會便覺內衣被汗水打濕。送嫁的隊伍很長,禁軍在前方開道,左右兩側各列有互隊,依次跟著各級導引使者,約有數萬人。除卻二聖與太子的儀仗,何氏所乘坐的婚車也是外宮命婦女所能擁有的最高制「厭翟車」,據說花費了數萬貫加以裝飾——這種天氣悶在裡面,不知道有多難受。

  辛時跟在神後的隊伍中,次列第二,到達南城門的時間還算早。二聖要等城樓祝賀,辛時在城牆下等待,回頭望見身後隊伍浩浩洋洋,蜿蜒過一整條朱雀大街,也不知排在隊列最後的人此刻有沒有出宮城門。

  等了一個多時辰,人終於到齊,朱雀大街兩側此刻擠滿看熱鬧的百姓,聽說二聖與太子出行,都想要一睹聖顏,順便再瞅一瞅皇家的婚車與嫁妝。天子一家送到神都城門口,接下來的路不再繼續,禮儀官引導新安長公主駙馬出城,隨後是何氏——按與番邦和親的古禮,女子出嫁時需有一名宗室子弟陪同出使,又因神皇子侄具還年輕,最後請新安長公主的丈夫韋老駙馬坐鎮這一趟送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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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兩人之外,又有數名鴻臚寺官員、百來名手作匠人隨行。前者是此次和親的真正使節,到達邊塞與匈奴王庭見面後,逗留月余即返,後者則是大周為了「昭明王德、教化遠夷」送給匈奴的禮物,隨何氏一起留在匈奴。

  數百人站在城下,拜別天子,緩慢啟程向西北行去。神皇遙望車馬,直到再也望不見那高高舉在空中的節旗,撐著女牆從城樓上慢慢走下來。太常還在奏樂,從《古明君》轉入《胡笳聲》,十分應景,卻沒有一個人目露悲色——擠在坊間道路上的神都百姓一遠遠瞥見天子,便激動地大聲呼喊,一聲高過一聲,比上元佳節的踏歌舞還熱鬧,於是太常聲調一轉,在神皇登上車駕後,又奏響一曲《太和》。

  從南城牆回到宮中,已是下午時分,因國有喜事,遂將今日餘下時間折成假期,各部同慶。臨時放假叫人振奮,神皇在外半日遭受暑氣,回宮便要休息,神後隨侍身側亦無暇理會政務,於是辛時精神抖擻地回翰林院收拾東西,同樣回家去了。

  他把出入宮廷的牌子混著紙筆一卷,塞進腰帶中就往宮門口去取馬,臨了還要和問起這件事的禁軍值屬炫耀一下。他腳步輕快地走出宮城,忽而瞥見一人,嘴角再忍不住翹起,喊道:「阿元!」

  楊修元奔到辛時面前,臉上也是明媚的笑。兩人往路邊讓讓,在槐陰底下站定,辛時問:「你怎麼到宮門口來了?」

  楊修元道:「我也在皇宮裡啊,從城南回來,一直走到大內才散場。我聽說陛下很高興,要給你們放假,想看看能不能正好碰見你下值,就從昭平道上繞過來。」

  辛時笑道:「難為你繞這一大圈,幸好是往皇宮裡走的近道。其他人呢?車架,隨從,都遣回去了,只跟著阿潤一個?」

  阿潤聽見辛時點名,上前一步躬身問好,楊修元遂令他牽馬,緩緩往前走。坊周水渠里積著水,綠油油的未曾干透,水面飄著好些蚊蠅、蜘蛛的屍體,幸而挖得深,味道浮不上來,偶爾見婦女從坊門內出來,提著桶或端著盆,將家用的污水潑入其中。

  楊修元下意識往邊上讓一讓。他道:「都回去了。那麼招搖的行列,我還嫌他們走得慢。」

  「國事當然需穩重。」辛時瞥他一眼,眼底笑盈盈的沒有任何責怪。「也沒和你的兄弟們玩?」

  楊修元道:「悶了半天,都難受,個個跑得比我還快。隊列太大了,一個人身邊跟百十衛隊,望出去全是一模一樣的人頭。」

  辛時失笑道:「也是,這情形下,找不到誰是誰在哪。」眼見走出槐蔭,翻身上馬,道:「走吧,回家。沒事幹真舒服,每天都能這麼早下值就好了。」

  楊修元同樣上馬,虛虛鉤住辛時手中垂下的韁繩,道:「天氣熱,你到我家來乘涼吧?還沒來得及告訴你,昨天宮中開冷庫發冰塊,我出門的時候凍了楊梅,回去正好能吃。」

  辛時奇道:「這個時節還有楊梅?到底你宗室的身份尊貴,要什麼都容易。除卻二聖殿中,我還沒在哪見過夏日置冰納涼,少不得沾一沾你的光。」

  楊修元道:「楊梅是前段時間從郊外收上來的,我也不清楚哪裡的稅,之前說過一次楊梅酒,我想你大概愛吃。冰塊因為今年王府修葺倉促,所以用到宮中的庫存。據說明年開始就要冬天自己采——到時候想用多少有多少,我往你家也搬點。」

  辛時哂笑道:「別吧,我家丁點大的地,沒地窖儲存,一兩天就化了。大正坊離你也不遠,實在熱了,我挪兩步過來。」

  楊修元一想,也對,辛時若家裡無冰呆不住,豈非常常要往宋嗣王府跑?多難得的讓他主動的機會,遂歡喜道:「也好,你夏天多來我家住住。」

  一路跨過皇城回到王府,楊修元扔掉韁繩,鑽入堂屋,迫不及待要將身上紫袍換下。親王、嗣王、國公等國之宗親,皆服紫,可是紫色吸熱,若非逢到正日,在神都的年輕楊姓宗室們都不愛穿。

  辛時也把汗濕過的翰林吏袍換下,拿涼水擦過背,等身上汗水出定,才穿乾淨的衣服。王府中未曾為他備有衣物,楊修元的裡衣略顯寬大,立刻有僕婦比對後往腰身上麻利地訂了兩針,再上身便正正好好。

  他披一件淡綠色的紗衣,趿著履「啪嗒啪嗒」穿過遊廊,推開一處偏殿的門。冷氣立刻撲出來,有香氣一樣沁人心肺,辛時唯恐其逸散,進殿後立刻將門緊閉,回頭見楊修元直起身跪在座團上,雙手撐著桌面看他。

  水晶碗盛的楊梅深紅近紫,比不久前楊修元才脫下來的紫袍還濃艷,一團團冷氣困在果子與果子的空隙中,在透明的碗面凝出一層微微涌動的霧。水晶碗盛鮮果,正是最時興的裝飾,也不知道是家中哪個用人如此緊跟潮流,八成與其他王府交流過……辛時正想著,一落座,見什麼東西奔臉而來,下意識後仰擡頜,看清楚是楊修元遞過來的楊梅,微微一笑,一口銜走。

  那楊梅冰得很徹底,一口下去,凍得牙齒發疼,忍不住將剩下半個拿在手上。咬開的果肉紅絲絲、白盈盈,辛時舔一舔牙,將酸味舔淨了,道:「放哪冰的,這麼涼。」

  楊修元道:「冰窖口上。」說罷也去拿楊梅吃,同樣被酸得嘶嘶抽氣,捂著腮幫叫人去拿糖。家奴調和糖漿過來,蘸一蘸,終於將酸味緩和,楊修元猶嫌不夠,一股腦將糖汁傾在碗中讓楊梅預先浸泡,拿竹籤簽著吃。

  一連啃數十個楊梅,心底生寒,辛時停口,轉而拿桌上的竹籤玩。他把用過的簽子折斷拼字,一筆一划,不亦樂乎,一邊玩,一邊問楊修元道:「早上出嫁好看嗎?」

  楊修元道:「挺熱鬧的,都是人,我第一次知道和親原來這麼要動用這麼大的規制,阿姐出嫁也不如這次鋪張。陛下從城頭上下來的時候……好大的威望啊。」

  辛時笑道:「畢竟是國事,與鄰邦交好,再怎麼盛大也不為過。你如今是不參與,但過半個月你的堂表兄弟姐妹成婚,用度只會比對外更大方,到時候的神都,估計下雨下得都是金銀。」

  楊修元道:「算了算,大概要連吃一個月的酒。說到結親,阿汝,今早出門後我想到一件事,一直想和你說——和親匈奴,其實不應該是宮女吧?」

  辛時問:「怎麼了?」

  楊修元拂去桌上未用的竹籤,道:「這不是舊制嗎,我也清楚的……與外邦交好,通常要嫁宗室公主,我們……我們有的啊。」

  辛時隱約明白楊修元想要說什麼。他漸漸柔下神色,語氣變得平緩,道:「是陛下的旨意,塞外苦寒,不要女眷們過去受苦。」

  楊修元半天不說話,他注視著辛時,目光中滿是期冀,卻又隱隱含著膽怯。他不常有這樣欲說還休的時刻,磨蹭好久,終於吐露心聲:「阿汝,阿姐她們遷回來了,也住在神都。你說我能有機會去看看她們嗎?」

  辛時一愣,道:「你……」

  楊修元道:「陛下對我們沒有表面上那麼好,他把女眷關著,不讓我們團聚,就是還把我們當囚犯看待……我不想怎麼樣,我只是想看她們一眼,偷偷看上一眼就好。」

  辛時沉默,片刻,輕聲道:「你既知道自己身份並不穩妥,就不該再有這樣冒險的念頭。」

  楊修元的眼神黯淡下來,道:「我也知道冒險,可是十一年了,滿打滿算十二年,從來沒有機會得到她們的音訊。被關在那裡的是我的姐姐,阿汝,她們對我來說和你一樣重要,一想到她們離我只有數坊之遠,卻不能見面,甚至連生死都不知,我就覺得坐立難安,我……那也是我僅剩的還可能在世的家人啊……」

  看著楊修元悲戚的模樣,辛時眉頭一動,還想勸說,卻怎麼也狠不下心說出拒絕的話。他能勸楊修元什麼呢?忍過幾年等到新君繼位,也許形勢會好很多……真的能變好嗎?

  辛時意識到,他無法乾脆利落地拒絕楊修元,並不因為對方模樣可憐,而是他自己也沒有信心。楊擅偏愛手足不錯,可女眷屬於內宮該管的範圍,他會願意為幾位姐妹與叔伯遺孀得罪母親嗎?畢竟該封王的兄弟已經封王,餘下的只是不甚重要的女眷。

  這些「不甚重要」的女眷,是與他們血脈相連,真真切切朝夕相處過的家人。是的,家人。楊修元的家人豈非也是他的家人?唯獨這兩個字,叫人魂牽夢縈,甘願為之放棄一切理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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