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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章

2024-09-14 19:59:37 作者: 酥小方

  第六十五章

  宮女何氏最終還是應下了旨。或許即便神後開恩,她也沒有膽量真正拒絕。

  從長極殿出來,天長雲清,時令已至五月末,漸有夏季之意。辛時沿著台階緩步行走,突在台基下瞥見一個熟悉的聲影,再看幾次確信沒錯,呼喊道:「李七?李七?是你嗎?」

  

  那人轉過身,正是李台。他看到辛時,先是微微驚訝,隨後立刻便笑,道:「辛郎?好巧好巧!」

  辛時駐足台階上。他往一旁護欄挨了些,探身出去,也道:「是啊。你怎麼在這?」

  李台道:「和親這事嘛,人選出來了,接下來不得畫像。我以為你知道呢?」

  定睛一看,果真帶著筆墨畫具。辛時笑道:「昨日休息,不知進展到這一步。內庭事務一般不由我看顧。」

  李台道:「據說是要給匈奴人帶回王庭去的。哎呀,弄得我都有點緊張,畫不好怎麼辦。」

  兩人一上一下站著說幾句話,望見阿韻也帶著何氏從殿中出來,就此告別。人選一旦落定,往後的工作要好辦許多,等肖像完成、天子過了目,剩餘流程便能徹底移交前朝,和親一事在內庭由此了結。

  六月初二,天色微陰。

  神都近來氣候不穩,夏初多雨,連著幾日潮氣濕重。何氏既被選去和親,神後在這一日帶她去南郊告天,太子隨行,神皇留在宮中。從皇宮至南郊來回,需一整日的時間,辛時在午後處理好幾件政務,雖是小事,但也不得不報,遂按中宮國母出發前的囑咐,破例往天子面前陳送。

  神都昨日落了場大雨,雨水積在背陰處,還未完全乾涸,偶爾騰起藻荇一般的泥腥氣,樹木卻愈顯蔥蘢。神皇側臥在矮床上,低低地咳嗽,一聲接著一聲,聽聞辛時求見,鬆開身邊內侍的手,道:「你們都下去。」

  辛時走入含宸殿,在離神皇不遠不近的地面跪下,問候過後,道:「臣替皇后代陳國事,請陛下過目。」

  天子便道:「拿過來。」

  聲音在殿中迴轉,高高蕩蕩,辛時這才發覺除他與神皇之外,身旁竟一個近侍也沒有。天子不需人服侍?辛時心有疑惑,但還是依言親自將文書遞過去。

  神皇隨意將詔卷翻了翻,見都是些庶務瑣事,很快便置於一側,道:「沒什麼問題,直接拿去頒布就成。你跟著皇后日日做這些,早是輕車熟路,不拿給朕看也不要緊,還多跑這一趟。」

  辛時道:「國家之政,悉出聖人之口。臣再熟悉此道,也不可替陛下與皇后決策。」

  神皇呵呵地笑,笑至一半,忽又偏頭掩面開始咳嗽。辛時肩膀輕動,終不敢以人臣之身上前侍奉,見天子咳得撕心裂肺,止不住焦切,道:「陛下身體康健,乃治理萬民之本,萬望保重——臣傳人過來?」

  「不用,老毛病了。」神皇抹一把臉,面前壓下胸中不適,重新轉回身。「太子若在這裡,也該說同樣的話,他實在是個孝順的好孩子……說到底,你和阿成也不過一般大,還比他小几歲,朕看你跟在皇后身邊辦事,有時候竟像在看自己的孩子。」

  辛時當即伏地:「儲君德如耀日,與臣相比,如雲與泥。臣感激陛下視臣親切,然君臣有別,陛下將臣與儲君相較,實在惶恐。」

  「有什麼不能比的?人吶,這輩子區別就區別在投胎。」神皇對辛時的辭讓恍若未聞,依舊自顧自感嘆。「你看保嗣與光壽,有什麼過人之處,再普通不過的兩個孩子,可生在皇家,天生就比其他人尊貴。即便是阿成,倘若他的哥姐還在,家業哪裡輪得到他繼承,什麼儲君、德行……恐怕也只是個天天曉得跑馬瘋玩、到處惹事的混小子,和幼弟沒區別。」

  辛時依舊跪在下首,不動也不言語,神皇見狀,臉上又浮起笑:「這麼緊張做什麼,你還怕朕嗎?這麼多年,你可見朕是隨意處罰左右的糊塗蛋,不過有感而發,和你說說心裡話。」

  天子突然說出這樣反常的話,辛時不知該如何應對。平心而論,年輕待詔並不喜歡與天子接觸,這是件很奇怪的事,因為所有人都公認,神皇要比神後和藹許多。辛時同樣認可這一說法,然而認可歸認可,不妨礙他依舊對大周之主親近不起來。

  他會畏懼神後的威嚴,但同時願意也敢於知無不說;面對神皇卻好像只剩下君臣本分,總有一股消除不去的生疏。這並非僅僅因為對方的天子身份更為尊貴、不容造次,辛時想,他總覺得神皇不如神後磊落;也可能因為他自己就是個凡事不喜歡明說、藏著掖著的人,所以面對主上,更希望對方能把話說得透徹。

  天子不知年輕待詔的心思,見他依舊無話,伸手往身前招一招,道:「阿辛,來,起來。靠朕近點來坐。」

  辛時猶豫一瞬,不敢違抗君命,起身往神皇坐前挪動寸許。神皇微笑道:「再過來點,挨著朕坐。」

  辛時只好再往前挪一小步。剛要重新跪坐下,神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拽向身邊。

  那是一隻老人的手,枯瘦褶皺,暗黃的皮膚下包裹骨頭與青筋。神皇早年間並非養尊處優,行軍打仗讓他的指節脹大,指甲蓋也扭曲變了形,此後二十多年的保養也未曾改變分毫。更何況他已經病了很多年——辛時從未料到一身病痛的天子能爆發出如此巨大的力氣,手腕被拽得生痛,往前一跌,終於遂了天子的意,被拖到床前。

  辛時驚疑道:「陛下……?」

  神皇將一隻手抵在肩膀,打斷了辛時的話。

  「聽朕說。」

  辛時僵在原地,任憑天子騰挪起身,慢慢湊近。

  「皇后年紀大了。」天子的聲音很暗啞,混合著草藥之味,像潮濕的沙在耳中蠕動,又像利刃一樣,一片片削入心底。「她畢竟是個女人,阿成才是儲君,是未來的皇帝。擦亮眼睛,好好為自己打算前路……」

  天色依舊半陰不陰,死氣沉沉,辛時卻覺得好像有一陣瓢潑大雨澆入含宸殿,將他澆得透涼。為何室內如此悶熱?辛時慌亂地擡頭,撞入神皇視線,竟在那雙向來有些渾濁的老人之眼中,清晰地望見自己略帶震驚的模樣。

  神皇在,勸他倒戈。

  辛時不是沒有好奇過神皇願意用他的原因。

  筆墨周正、文辭卓然,這些並非不可替代的因素,撿幾個有天賦的悉心調教,要不了幾年都能達到他的水準。更何況諫言獻策,神皇自有他前朝的一套大臣班子,大部分時候辛時還是在替神後做事,就連當初委任,也是因為神後而非神皇看中了他。

  可問題就出在神後這裡。

  倒不是說皇后涉政有什麼不妥,中宮國母諫言國事,無論放在哪朝哪代都再正常不過。可就算神後要發制詔,代筆擬言也該用後宮女官才是,啟用辛時或許是一時的無奈之舉,卻千不該萬不該,竟然形成長久的定製,以至於現在幾乎人盡皆知。

  為什麼會容忍他一個外男日日與神後相處?說到底,雖然是大周皇后,卻也首先是神皇的妻子,一個女人,無論多麼尊貴的地位,都該以婦德為重。

  唯一的原因,似乎是……他並不與神後完全同心。

  辛時承認這一點。他當初為神後效力,不是自己攀登仕途或者經世濟國的願望有多麼強烈,而是因為神後只給他一條路走;至於這幾年在翰林院辦事,雖然總體來說可圈可點,表現還不錯,心裡卻一直是種得過且過的態度。他走到今天,與其說是自己走到今天,不如說是被推著前進,因為得中宮恩惠領受皇糧的所以盡一份相應的責,至於忠心……算得上嗎?

  他們之間有仇啊。

  神皇可能知道楊修元是從哪裡來的。

  這個念頭才浮現出來,辛時嚇一跳,急忙從腦中抹去。不可能的,知道楊修元來歷的只有他和趙生民兩人,那宗正寺的官員雖然想要發難,卻還沒開始就被他們將苗頭扼殺。再著說,行刺天子不是一般的罪過,神皇如果知道楊修元曾經如此仇視他,怎麼可能半點也無動於衷。

  「陛下怎麼說?……問你話呢,聽到沒有!」

  神後的喝聲將辛時拉回眼前。很好,作為無數次警告過自己,不要在中宮面前走神的極其不敬的失儀行為——還是犯了。

  辛時當即謝罪,道:「陛下言一切都好,已發至各部實施。」

  神後又問:「陛下有沒有和你說別的話?」

  中宮國母的嗅覺當真敏銳。年輕待詔是當初神皇同意神後任用的,五六年來,很多內宮詔書的出擬與出使之事都有賴於他。天子鼓勵妻子信任手下,甚至默許此事發展成規定,然後一轉頭,卻準備斷人耳目……辛時略擡眼,目光觸及神後妝粉細膩的下頜,很快又底下頭去。

  他道:「未曾。臣數時未曾面聖,此次忽見陛下病體……心中憂慮。」

  神後放下疑問,也顯得心事重重。她問道:「你看陛下精神是否大不如從前?」

  這不是個好答的問題,難不成要說天子越病越重。辛時這麼想著,回答道:「陛下有天命在身,病痛自不可侵害聖體。」

  「可笑!什麼時候你也淨開始說這種奉承話!」神後並不買帳,聽辛時迴避問題,當即變了臉罵他。「阿諛獻媚者多得是,輪不到你來討巧!」

  沒摸准中宮心思,他說錯話了。錯上加錯,辛時唯唯應聲,不敢再多說什麼。

  神後嘆道:「誰不盼望陛下長命百歲。可是自開春以來……連道宮和和尚都不太管用了。」

  這件事並非沒有跡象。往年這個時候聖駕已經準備前往渭北避暑,今年卻一點風聲也沒有。神都皇宮低矮濕窪,並非夏日療養的好地方,若不是已經到數日跋涉都受不了的地步,絕無不去的可能。辛時聽見過一點風聲,去年冬日在驪宮天子不知為何沒有修養好,加之原州水患、子侄婚事……神後既然主動提起此事,天子病體應當已經走到不可捉摸的地步,長則三五年,短則明日大行也不無可能,誰都說不準還能撐多久。

  神後不希望神皇大行,她語氣中的凝重與真切絕非作態。新皇若繼位,誰知道朝政會變成什麼樣?臣子或許憂於人事,太子或許懼於孝道,但沒有誰會中宮國母更真切地盼望天子長命百歲,因為有天子在,才有她如今一人之下的權力,。

  辛時同樣希望神皇的壽數越長越好,可細究源頭,天子如今病體沉重有他一份責任。若非那時他強硬地拒絕楊修元,後者又怎麼會跑到天子面前大鬧退婚?沒人清楚這件事對神皇的病情會不會有刺激,但來日皇帝若是提前大行,他必為罪魁禍首之一。

  想到這裡,辛時一陣愧疚自責,他明明盼著一切能往好的方面發展,卻偏偏壞了事。神後自然明白下屬在想什麼,無意追究過去,卻也因這個話題攪沒了興致,道:「算了,人活在世上,還是要看天命。匈奴那裡入了夏,路好走,何氏馬上要嫁過去,還有小輩的婚禮……大事只有落定才能安心。」

  是的,喜事要儘快辦,倘若天子那裡不巧出現意外,不知要推遲到猴年馬月。神後顏色懣懣,不意再交談其他,辛時見狀,從長極殿中告退離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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