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章
2024-09-14 19:59:35
作者: 酥小方
第六十四章
一覺睡到昏天黑地。
辛時回到家,沾枕頭就閉眼,也不知是怎麼睡過去的,再睜眼就到了晚上。晚上嗎?窗中透入日色淡得如水一樣,仿佛浮在地上,一擦就能抹去,到底是落日還是朝暉……忽見床頭一團陰影,有人伏在邊上。
楊修元擡頭,咧嘴笑:「你睡醒了?」
辛時轉身挨近,拿手去擦楊修元的臉,顴骨,側頰,一路擦到嘴角。他將胳膊枕在腦下,問:「什麼時候來的?」
「你一回家,芝奴就跑來告訴我。」楊修元說。「然後我就來了。」
辛時問:「就看我睡覺?」
楊修元道:「就看你睡覺。」
辛時笑起來。日色似乎又暗了一點,漣漪一樣,一圈圈涌開。
「幹得好。晚點賞他。」
楊修元本坐在地上,聽到這裡雙臂撐著床榻站起,往辛時面前湊,也笑道:「不賞我?」
辛時很配合。他向內側讓一點,捉著楊修元的手腕要他上榻,問:「你想要什麼?」
「什麼都不想要。」楊修元掀開被褥,麻利地鑽進去,手腳並用纏住辛時。「想你。」
辛時直笑,左躲右閃楊修元撲面而來的親吻,最後也將雙唇貼上去,短暫且輕盈地一觸即分。應該是晚上了,最後的日色沉下去,房中一片紫色,辛時仰面躺會,手臂卻依舊橫在楊修元胸前,跨過胸膛與他食指相握,道:「想我的話,陪我再睡會。」
「你還睡?」他這麼一說,楊修元立刻坐起來,鬆開辛時的手推著肩膀要他也起身。「已經一整天了,起來活動活動,不然你肯定半夜睡翻,明天熬不過來。」
被晃得沒辦法,辛時不情不願起身,才發覺自己躺得太久,連彎腰也覺得酸痛。楊修元移開屏風到桌上去摸索油燈,引好幾次火才將棉線點燃,辛時看著在他面上跳躍的一線暖光,一邊伸手偷偷用力往後腰穴位上按,一邊道:「這個時候不睡覺,還幹什麼。」
「你就不願意和我說會話。」楊修元將燈罩旋開,燭火移至榻邊不易翻倒處,又走到牆邊推窗探身往外看。「好幾天不回家,忙什麼也沒個音信。」
辛時道:「突發急事。」
他看楊修元往外喊了幾聲,不禁莞爾。芝奴很快走進來,阿衡也跟在身後,一眼望見楊修元高高擱在榻前的燈急忙取下來,挪回桌案,問:「阿郎醒了,可要洗漱?晚上吃什麼?」
辛時道:「都可以,吃過飯再洗吧,我要喝粥。」瞥見桌上水壺,又道:「壺裡還有水嗎?」
芝奴道:「壺裡是涼的,阿郎等一等,好歹讓我們兌出點溫的。」並不給辛時取杯。辛時於是伸手去推坐回榻邊的楊修元,要他讓開自己下地拿水,道:「天氣熱了,我就愛喝涼的。」
楊修元被一推站起,也道:「涼水還是少喝一點。」話雖如此說,腳下卻邁步,將扣著的杯子翻起倒上半杯清水,遞給辛時。
辛時一口氣將水喝個乾淨,猶覺不夠,依舊自行摸著杯盞往桌面上去夠水壺。一整天滴水未進,他一定是渴壞了,想到這裡楊修元再沒有阻止的理由,主動提起水壺為辛時添水,連添四五回,才見辛時終於不再伸手。
人主任性,芝奴也不好說什麼,訕訕地退出房中準備晚飯。辛時緩解口渴,心滿意足盤腿重新坐回榻上,人也清醒很多,楊修元放下輕了一半的水壺也擠上去,肩挨著肩問:「你最近又忙什麼?」
「婚禮人選的事。」辛時往楊修元身上一靠。「你們結婚了別人也要結,這次是與匈奴和親。」
「和親」對楊修元來說有些陌生和遙遠,他畢竟遠離神都不聞國政太多年,遲疑著問:「選……誰?」
「宮女。」辛時言簡意賅地說。「也是不知道選誰,所以格外麻煩。我不是三天沒回家了嘛,這三天都在協助內宮考察人選,日夜不休。」
楊修元倒吸一口涼氣:「你三天都沒睡覺?」
辛時眨眨眼,習以為常:「差不多吧,內宮忙起來是這樣的。以前不回家的時候我也經常在半夜趕工。」
楊修元控訴道:「這分明是虐待。」
「瞧你說的,能在二聖身邊奉事可是無上榮耀。」辛時笑著去捏楊修元的鼻子。「由我協助選定的宮女將來往塞外和親,這可是定國安邦的大功勞,朝中官員千人,多少人能有機會參與其中。而且食一分祿、做一分事嘛,我收入也比其他人高。」
「王侯、將相,官位比你高多了,俸祿也比你高多了。」楊修元不滿地嘀咕。「沒見誰有你操勞。你就把自己賣給中宮吧。」
好嘛,見他為皇后效力,又不開心了。這是否也是一種吃味呢?辛時還是笑,沒答楊修元的話,轉頭輕輕吻他,若是這樣,哄一哄吧。
楊修元在這方面哪有什麼經驗之談,親一下消氣,兩下三下之後連剛才自己說過什麼話都忘得一乾二淨。辛時人不壯,放在尋常十八九歲的少年中個頭平平,既不出挑也不遜色,肩膀卻捏著比看起來還要薄一些,渾身上下摸不出幾兩肉——這得益於內宮時有混亂的作息時間,也得益於辛時沒養成太好的固定三餐習慣。
這樣的手感摸起來其實挺上癮。楊修元還想繼續,悄悄揉松腰帶,手指才探入一截,辛時腰腹一挺,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按住:「可別胡鬧,明天還得去應班,否則神後非殺了我不可……」
楊修元立刻泄氣,不再往衣服里碰。陡然被拒絕還是讓人有些不自在,他臉上略燙,鬆開辛時站起來為自己找補道:「我去廚房看看他們做飯做得怎麼樣。」
他哪知自己沒領會要意,才轉身,身後人立刻改變心思。楊修元拿起外衣,還沒來得及穿上,就被辛時撲上來重新扯去,自背後抱住笑道:「怎麼了,沒聽懂意思?別胡鬧又不是不可以……你不想我?明天回宮裡,指不定又幾天才出來,下次見面還不知道什麼時候……」
話沒說完,楊修元轉身與辛時抱滿懷,推著他往榻上仰倒。太激動了,疼得要命,然而辛時眼下也無暇與楊修元計較摔沒摔疼的問題,鬧過一陣,都氣喘吁吁倒在榻上休息。
楊修元率先緩過勁來。他拉過蹬成一團被子,隨意抖開一邊往兩人腰腹上一蓋,轉身又去抱辛時:「你還吃飯嗎?」
「不吃了……」辛時覺得熱,動一動從楊修元懷裡翻出來,側身背對他。「有點累。」
「還是吃點吧,你都餓了一天了,空腹對身體不好。」楊修元看著那光溜溜的背,湊到頸間親吻兩下,這才起身,下榻穿衣,草草拉平同樣皺亂的褥子。「他們剛才做的,現在,呃……應該做好了吧。」
辛時沒答話,楊修元打開柜子拿一件乾淨的裡衣放到枕邊,出門去廚房尋覓吃食。
他盛兩碗雜糧粥,又打一疊拌辣子的干羊肉、一疊醬菜、一疊酸蘿蔔,並撿兩枚用杬木皮和鹽汁鹵過的鴨子,剖開後蛋心黃燦燦沁著油。端到臥室之後,卻發現辛時將衣服歪歪扭扭披在身上,抱著被子,已經又睡著了。
一整日的睡眠將三天消耗的精神盡數補回,第二日清晨,辛時容光煥發地騎馬入宮。休沐之後,他照例要到長極殿去,把自己未在時發生的事務了解清楚、領受回來,登到高台前,卻見有人比他到的更早,阿韻、阿吳等長於神後身邊服侍的女官俱在,神後正端坐在殿中,身邊另設一副坐具,座上之人垂眉順目,很是有些眼熟。
聽見殿外動靜,神後一時止住話語,擡頭時見是辛時,命他入內。辛時往神後面前行禮,照例說過問候祝安的話,退到左側與阿韻一起跪坐下首,聽女官道:「那就是殿下敲定的最終人選,姓何,從尚食典藥那挑出來的有,印象沒有。」
辛時於是想起來,宮女何氏年十八,家是神都郊外的獵戶,五年之前選進宮中,在內庭文學館中學過詩書,應答很是靈活得體。她長得也很周正,臉方、額平,並不怎麼好看,卻顯得很大度,阿韻和辛時一致認為她是最佳的和親人選,而神後也確實選擇了她。
又是一個年紀不比他小多少的……辛時想,奇怪的做媒感又浮現上來。他前幾天跟著阿韻選人,挑選對象都是與他年齡不相上下的女孩,在阿韻面前沒什麼,到辛時面前卻都要偷偷驚訝一下,確認這位與自己說話的「上峰」的確如此年輕。沒辦法,雖然跟著神後五年有餘,相比人到中年的中宮與隨侍女官,辛時的閱歷依舊是太淺了,何氏好歹還長得相當穩重,而他,一看就知還只是個及冠上下的少年,乍一眼一點令人信服的氣勢都沒有。
那頭神後已經結束對話。何氏遠嫁匈奴,雖然具體禮節還一步未開始實施,神後已將她當作有誥命在身的婦女對待,亦命人教她王妃禮儀。中宮國母規訓完話,見何氏莊肅的模樣,不知想到什麼,目色忽然頓了一頓,片刻,終還是道:
「你想好了,塞外是苦寒窮地,所嫁之人亦為胡族,風俗與你過去所知無一相同。若你不願,現在請辭還有機會,深宮難見出頭,除你之外,總還有人願意捨棄家身,搏個出頭。」
辛時愣怔,明白過來神後突然有如此反常一問的原因。同樣是不得不服從的婚姻,神後看著眼前宮女,或許與她有那麼些久遠的同病相憐。
此去胡塞偏遠、黃沙漫天,五月飛雪、七月嚴冬。放眼茫茫草原與沙漠,舉目無一人為親朋,側耳無一字為漢音,更不知餘生能否再返舊鄉。
和親的道路,踏上,就沒有回頭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