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一章
2024-09-14 19:59:31
作者: 酥小方
第六十一章
這一日直到下午,辛時處理完有關應婉慧的文書回到翰林院,都不見長極殿處再來通傳。城中鼓樓已開始打點,再不走,今晚便要滯留宮中,辛時收拾完東西下樓鎖門,正要離開,忽聽邊上有人喚他:「哎哎,辛待詔。急著回去嗎?」
回過頭,阿韻從另一側遊廊上疾走而來,停在他面前微微喘氣。這個時候來找他?辛時有些驚訝,丟下手中的鎖,道:「不急。現今換了住宅,鼓過三百點再出宮門也可以——怎麼了?」
女官將手按到身後揉一揉腰。她似乎很疲憊,舒一口氣,道:「還不是慧娘那事。你倒好,外男不便與女眷接觸,打著幌子一走了之,我們難道能跟著皇后生氣?夾在中間最難做,慧娘哭得楚楚可憐,又不能答應她什麼……」
兩人一起往宮門口走,辛時問:「我白天走的時候,看到唐國娘子來拜見皇后。慧娘沒有和她一起回去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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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韻道:「回去是回去了,事情還沒完。你不納悶,慧娘平時乖乖巧巧的,怎麼突然做出這樣出格的舉動?」
辛時道:「我與皇后家中人接觸不多,不好評說。倒是你,今日殿下心情不好,你這樣撇下值事跑出來找我說話,沒關係嗎?」
阿韻便嘆氣笑道:道你不知情,還真是敏銳。皇后在含宸殿與陛下議事,裡頭亂糟糟的,我不想見,出來透會氣。」
辛時心領神會。他想起在神後筆下瞥見的謝罪表,問:「和慧娘有關?」
阿韻點頭,道:「慧娘和長公主次子好上了,這事瞞得嚴,我們也是今天她說才知道。原來到皇后面前求情不是她一個人的主意,杜二郎也準備到陛下那頭去陳情,臨到出門被父母發現,狠狠打過一頓,半個時辰前擡到宮中謝罪來了。我得到消息和皇后一道過去,那個慘樣,下半身不著一縷,蓋著的白布也被血浸透,長公主夫婦這回是下了狠心,寧願把次子打殘,也不想得罪皇后。」
神後的氣勢實在很恐怖,真動起性子來要報復誰,也毫不手軟。辛時微微苦笑,道:「也是父母一片苦心。然而男女婚姻之事,實在不該私相授受,鬧到面上來,更難看了。」
「拉倒吧,收一收你這官腔,我們私下裡說話呢。」阿韻斜辛時一眼。「你和那誰,宋嗣王,不也是私相授受?還不遵倫常,這事你最沒說話的份。」
被戳到痛處,辛時只能繼續苦笑:「你看起來很有經驗。」
阿韻笑道:「怎麼能沒有經驗?我好歹是皇后身邊的內官,想搭乘東風的人可不少,你還是太保守了——真不和我試試?」
四年前辛時拒絕過阿韻一次,女官了解內幕後非但不介懷,還要時不時拿出來打趣。辛時最怕她提這件事,告饒道:「真不行。好姐姐,饒了我吧。」
這一聲「好姐姐」將阿韻喊得心花怒放,笑容明媚道:「怎麼會不行?奇哉怪也,我認識的男人,個個打腫臉也要充胖子,你是第一個說這話的。你對宋嗣王真就這麼專情?哎呀,活的狻猊,這可給我見到啦。」
長極殿合宮上下都愛用他喜歡男人這件事情開玩笑。辛時聽得害怕,見話題勢頭不妙,急忙扯開:「你對慧娘挺上心,她有事,專程來和我念叨。」
「那是我對你好,見你消息滯後,趕忙來和你分享。」阿韻作勢要打,隨後抿嘴一笑。「我和慧娘,的確緣分不淺。她身邊的保母胡氏從前也是神後家婢,二十七八年前我剛進應宅,陪嫁到陛下那裡時還一起搭過班子。她是替我去照顧慧娘的,改國號那年唐國夫人新喪,神後擔心阿兄照顧不好嬰兒,打算送個可信的身邊人過去。她本來想安排我,但輔政時缺不得文書之人,我做這事在一眾女官中最出色,才轉派阿胡。這麼說,還得感謝你出生得晚呢,要是早叫殿下碰見你,不得把我遠遠打發了。」
說起內宅秘聞,辛時愛聽,道:「我也好奇這個,宮闈事平常不好打探,趁機問你問個明白。殿下侄女數名,怎麼偏偏如此寵愛慧娘,有什麼原因沒有?」
阿韻道:「確實有,你還真問對人了,這事情說起來複雜,得追溯到建國前。安渝那一戰,你也知道,二聖痛失幼子,神後在娘家得知消息,傷心欲絕、幾近自去。陛下還在前線奔波,她得回去打理家業,可她受這麼大的刺激,才病過一場,身體、精神,都吃不消,你是不知道,那叫一個形銷骨立,瘦得都脫相了。」
「後來是唐國阿嫂主動提出,她見殿下狀態太差,要陪她一起回安渝。其實她那時候也才剛生產,三子景宏還沒斷奶,次子景業也不過三四歲的年紀,卻毅然與幼兒分別,長住安渝陪伴殿下,又替我們打理事務,一直到天下大定、陛下登基才回去。聽說她回去時,家中孩子險些不認得自己的母親……唉,要不是唐國阿嫂啊,王府那時候都不一定挺得過來。」
回想起那段難熬的日子,阿韻忍不住感嘆。經她一說,辛時頓時明白,將前因後果串聯起來:「殿下對慧娘好,是她的母親的緣故。」
阿韻接話:「正是。殿下出嫁前,和唐國阿嫂關係就不錯,因為這件事,情誼更不是一般深厚。後來阿嫂生慧娘時難產而亡,殿下很是傷感,又是亡人最幼女、自己膝下又沒有女兒,便把親情都傾注在慧娘身上,權當對阿嫂的回報。」
辛時輕咳一聲:「那麼殿下看不慣現在的唐國娘子……也有這個原因?」
「什麼嘛,你扒拉這些家宅內事也挺起勁。」阿韻忍不住笑他。「現在這個……我不好說,反正皇后不喜歡。她是妾室擡正,父母好像是某個地方的小官,殿下覺得她趁亂勾引上位,這麼多年連誥命都沒給,可想而知,就是不承認。不過她能力確實不行,這麼多年內宅一直治理得平平淡淡,也就是剛好不出錯,不怪皇后看不上眼。」
再往後說就是神後兄長的個人喜好、親情糾葛,無甚好提。阿韻轉開話題,又道:「我只有些可惜胡氏。慧娘能瞞宮裡人,肯定瞞不住貼身婢婦,我沒想到她會幫著小姑娘一起遮掩,這定是要治罪的。」
辛時卻覺得理解,道:「一起生活的時間久,難免有所偏向。」
阿韻嘆息道:「也是,慧娘白天在殿裡哭,阿吳摟著她哄,回來和我說心都碎了。連我們都不忍心,何況她呢。」
頓一頓,又道:「若不是三番四次改嫁傳出去太難聽,我覺得杜二郎其實也沒什麼不好。身份嘛,挺相配的,長公主次子呢,而且次子這個東西,嫁過去也不是冢婦,侍奉公婆之類的,還有長房姐姐……」
所以嫁過去也無所謂嘛,反而挺實惠的。辛時默默地在心中接完女官未說完的話。可是誰敢真正拂逆神後的意願呢?那些試圖拂逆的人,都已經躺在黃土之下,銷解為枯骨了。他想了又想,最後道:「只怕慧娘照現在的安排強嫁,要不要再念著舊緣。」
阿韻道:「原本我也擔心這件事,但看到杜二郎的樣子,就知道沒戲。他現在離殘廢可真是一線之隔,半年之內別說幽會,連下地估摸著都困難。慧娘嫁到表家,秦國夫人那頭再看緊點,時間久了,這點念頭也就消散了。」
女官神色輕鬆,辛時看了卻有點不是滋味。將一個女孩綁入她不願意嫁的家庭中與逼良為娼的區別有多大呢?然而這樣的事情太尋常,想要哀悼也找不到源頭,似乎認命才是最好的選擇。
默然片刻,最終道:「事情既然鬧到了陛下跟前,最後還得由陛下定奪。」
阿韻點頭道:「正是,如今陛下得知消息,我們再說什麼就都不管用了。還得聖人做主,這一對婚配吶……多災多難。」
說著話,兩人通過城牆,走到夾道中。辛時往柱子上取過馬,與阿韻又道:「殿下要慧娘回去出家的念頭,我總覺得是氣話,就算她真要這麼做,陛下也會勸阻。今夜我不在宮中留宿,若晚間有什麼新消息,還要勞煩你明天告訴我一聲,免得我不知情在御前說錯話。」
這是兩人不成文的默契,阿韻隨口應道:「行啊,沒問題,明天早點來,有什麼消息都知會你一聲。哎呀,這幾天你也是辛苦了,改那麼多雜七雜八的文書。」
說罷與辛時道別,看翰林待詔牽馬通過城門,也轉身往回走。她很守約定,第二日清早就再度往翰林院去,見辛時也已經上番,很反常地徘徊在正堂中,相視一笑,共同走到僻靜處。
辛時不說話,等著阿韻開口。阿韻站定,踢一踢腳下被微風吹來的樹葉,道:「有結果了。正好皇后一會要找你,你同我一起過去,路上我和你講講情況。」
兩人走出翰林院,女官嘴角含了一絲淡笑:「其實昨晚我們就該猜著。陛下這個人嘛,心腸軟,聽完長公主陳情,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,年輕人兩情相悅很正常,就讓慧娘嫁了。哎,這小丫頭……兜兜轉轉,總算是得償所願。」
辛時問:「皇后沒有說什麼?」
「皇后被陛下斥責了。」女官收起笑。「其實昨天殿上爭執過一會,殿下拿了叫慧娘出家的文書過去,陛下說她對孩子太苛責,還怪她沒管理好內務。連帶著你和宋嗣王那件事,陛下也開始覺得是慧娘私下裡和他說過什麼,宋嗣王才主動來退婚,這是慧娘惹出來的岔子,但也的確是我們內宮的失職……不好說什麼。」
天子並不希望應婉慧嫁回妻子的母家。辛時心想。先是楊修元,然後是長公主次子,他想要皇后最寵愛的女孩嫁入自家家門,加深帝後兩族的牽絆。杜二郎,杜平武,辛時見過這位年輕的宗室之子,很溫和很知禮的一個人,假如不管怎樣應婉慧都要嫁給楊家人的話……至少在神後心裡,從小長在神都家教良好的杜二郎,比起「鄉野莽夫」般的楊修元,要好不少吧。
到長極殿中,又是改詔。神後雖然被天子斥責,卻並不顯得心情有多麼不渝,辛時向來很佩服中宮國母的這一能力,面對已成定局的事實她從來不會花太多的時間懊悔。楊修元依舊天天閒在家,每日一到下午就去辛時住處兜圈子,問他在忙什麼。應婉慧的事與他也算有關聯,辛時便把這幾日的後續全部講述一遍。
楊修元聽完一時沒有說話,也許是沒想到應婉慧那頭的故事能比他還曲折離奇,拒婚也比他還大膽,最後道:「應娘子還是因長輩阻撓不能嫁,你當時對我說那番話,可想我有多傷心。」
辛時愣了愣,這才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拒絕對於愛人來說意味著什麼。愧疚後知後覺湧上心頭,於是擡手捂住楊修元的嘴,不讓他再說下去。
如此一來,風波不斷的宗室婚姻總算有了定音。這是舉國上下最重要的事情,除卻被父母打殘的杜二郎,其餘人的婚禮都要照常舉行。
一切落入正軌,各個部門有條不紊地對相應環節做準備。直到一個多月後的某一天,辛時照常在長極殿交述日常行政,忽見一份信件遞送進來,神後拆開讀過幾行丟在桌頭,冷笑道:
「行啊,消息傳得挺快。地處蠻荒,見我大周宗親喜結良緣,也想來湊熱鬧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