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章
2024-09-14 19:59:20
作者: 酥小方
第五十五章
辛時那頭無雜人干擾,走得還算是順利。
未到崖口,因爬得足夠高,已能望見靈水,源頭隱沒在群山之中,下游一片汪洋。魏慎榮自顧自摸著岩石往水邊斜去,辛時與那東宮護衛也跟上,見他往口袋裡掏了掏,掏出一沓薄薄的紙,又從腰包里摸一支蘆葦坐的硬筆與一小瓶墨,四下里看看,撿了塊乾淨的地蹲下。
他一把東西放在地上,紙張就被風吹地嘩嘩翻頁。筆桿與未打開的墨瓶順著岩石翻滾下去,辛時眼疾手快地擋住,遞迴給魏慎榮,然後同樣蹲下來雙手按著紙邊,給他做人工紙鎮。
魏慎榮道:「失策,失策」,又道:「多謝,多謝」,拔開墨水瓶蘸了水在紙上走筆。他的畫工很紮實,簡單兩筆勾勒出川流走向,又加上些許批註,在風吹乾墨跡的同時收筆、折枝、站起走人,一氣呵成。
他一路走,一路與辛時道:「我看靈水泛濫的原因很簡單,上游和下游寬窄差這麼多,川河衝出平原的老毛病了。山谷水流急,一到平地,周圍沒阻擋,就沒個規章地亂流,通過城門口這段,河床一定很淺。原州氣候好,估摸著州郡先前沒察覺出什麼毛病,沒在河道邊上築壩,這回天公異常,河道泄洪能力不夠,指定就泛濫……」
辛時沒話說,他不是個中專家,只能聽什麼是什麼,又問魏慎榮解決方法。魏慎榮道:「這也好解決的,河道挖深一點,疏通疏通,就沒事了。我覺得嘛,反正是要挖,這裡,這裡……」
他重又掏出紙,快速地在背面刷刷畫兩筆,指給辛時看:「這回靈水泛濫,從出谷口四里地左右,重新衝出了一道支流。反正要挖嘛,其實這一片農田,取水很不方便的,要是分流口修整好了,不但泄洪,還能利民灌溉。」
辛時看得一頭霧水,對比圖紙與山下河水,分辨不出任何一條「河道」。魏慎榮指了又指,東宮護衛在旁邊看熱鬧,煞有其事地邊點頭邊「哦、哦」兩聲,其實也是含糊其詞,努力片刻,不得不放棄對兩人的說教。
辛時笑道:「魏公怎麼說,我們記下來一會與州郡官員複述,他們一定聽得明白。」
魏慎榮於是又高興了,連連點頭,道:「很是,治理靈水並不難,只要上下齊心。」拉住辛時繼續往前走。
一行人跟著魏慎榮的步伐,時走時停,寫寫畫畫,沒到目的地,已經消耗近兩個時辰。那位被楊擅派來的東宮護衛不知是否擔著監視之責,人倒不錯,行路拖沓卻無任何不耐,遇見險峻處還主動搭手,眉眼笑眯眯,一團和氣。他先把魏慎榮舉上岩石,又一把推辛時上去,這一道陡坡有齊胸之高,很是難爬。辛時站穩後很快回身,攀住樹杈伸手給那護衛借力,好把他也拉上來,魏慎榮見兩人還要磨蹭一會,環顧四周彎腰拾起一塊板結的泥土,碾碎後在手掌中撥弄一會,最後抽出絹帕,小心翼翼地抱起來塞回腰包中。
辛時與東宮護衛一擡頭,看見魏慎榮寶貝泥土的樣子,忍不住笑。魏慎榮也和他們一起笑,解釋道:「疏浚河道,土質很重要,得知道河底下是不是淤泥,淤泥好挖,碎石也好挖,岩石就有點麻煩了……河岸也很重要,土要是太松,衝著衝著跑水裡去了,那樣河道不就越變越寬,又窄了,還得泛濫,就要築壩……但光山上看看不夠,要回去看往年記錄,嗯,對,縣誌里應該有記載的,或者問周邊的老農民。」
他們離崖口已經很近,隱隱綽綽望見兩個身影。還有人也來了這裡?急忙登上前看,卻見是毛公裘和李令抒,不知怎麼從東餚山繞過來,見到辛時一行人,向他們招手。
魏慎榮詫異道:「兩位怎麼也來了?不是跟著殿下在東邊山頭上嗎?」
李令抒道:「看完了,從山陰繞過來的。魏公對靈水有何見地?」
魏慎榮便把方才一路與辛時說過的話,洋洋灑灑對毛公裘和李令抒又說了一遍,卻見兩人頻頻左右相望,興致缺缺。苦心推敲的方案不受重視,魏慎榮心頭騰起不愉,當下沉不住氣,就問:「兩位有其他意見?」
毛公裘道:「魏副使說得很對,可是靈水體量巨大,全段疏浚太耗費時間。水邊的農戶還等著回家呢,一直當難民救濟,說出去也太不像樣了。」
魏慎榮道:「沒說不叫他們回去,靈水過段時間總要乾的。那時就可以遷回去,一邊播種,一邊疏浚河道,工時用勞役抵,一舉兩得。」
毛公裘道:「某與李公商量,有另一個提議。比起下挖,上築更快捷,在河兩岸築壩,將河道重新整修出來,就不會泛濫了。」
魏慎榮當即叫道:「那就變成懸河了!不行,不行,毛治使,你這樣解決得了一時問題,萬一下回河水決堤,很危險的,地上水是防都防不住……」
李令抒打斷道:「怎麼會決堤?先堆沙袋,然後夯土築壩,每季派人檢修,夠結實了。靈州不過是氣候偶然有異,待殿下昭告先人,有神明保佑,不會再出問題。魏副使,你那方法是治水老門道,夠穩妥,不出錯,但也要因地制宜,清河床首先要斷水,現在四下汪洋,哪裡去找水庫,難道先就地挖一個蓄水池子出來?一段段截流,一段段挖,就算能從現在開工,沒一年半載清理不完,我們留在原州的時間有限,哪裡等得起。」
魏慎榮憤憤道:「治水本就是一件慢事……」又被李令抒打斷:「可是殿下也認同這方提案。」
他說起楊擅,忽想起一件事,對站在四人遠方的東宮護衛喊道:「王衛長!殿下與宋大王在後頭,馬上也要到了。他們兩位不習慣走山路,你去幫一幫。」
東宮護衛吱唔一聲,急急忙忙往山下跑,迷茫地望著三方山路。李令抒道:「我帶你過去。」扶著石頭一路下到護衛身邊,毛公裘見狀向魏慎榮一揖,道:「魏使才到崖口,請先往四下觀察。我們去引殿下過來,稍後再詳談治水之案。」
他話雖說得客氣,辛時和魏慎榮卻知道,在楊擅的授意下治水方案已然確定。辛時倒沒太多想法,不知思考著什麼出神,魏慎榮卻在對面離去後越發不平,對著辛時也不避諱,一股腦傾倒怨氣:「一個挖石料的,什麼都不懂,這不仗勢欺人嗎,哪有這樣的!殿下也是,跟出來鬧著玩也就罷了,川水是關乎一整個州的大事,魏某認識的那麼多同僚理過的那麼多前人經驗,沒有哪個說會往地上造河的,這不就像身上長了膿包,不但不挑破,還越養越大嗎?」
辛時忍不住笑起來,聽魏慎榮言語不妥,及時安慰道:「魏公慎言,東宮為大,不可妄議人主。陛下在神都遠候消息,聖心焦灼,當務之急是止住澇害,越快越好,東宮之策實為上舉。你有心利民,何不回去後上稟神後,待今年農閒時徵招民力疏浚河道,也算為後世解決水患之憂。」
魏慎榮這才慢慢地消氣,回味辛時的話,承認他說的不無道理。他還是不能完全認同楊擅的做法,但辛時與皇后關係親密,更擅長揣摩上心,便聽從他的建議:「也是,也是,這兩件事不衝突。但我說殿下嘛……太積極了,坐鎮中方就好了,跑來參與治事,好心幫倒忙。」
從心底里,辛時很贊同魏慎榮的話。可臣子怎麼能說主上的錯?就像太子與神後,無論再怎麼知道母子兩人政見不和,在一切可能時辛時都只盡力幫兩人彌補關係的份,魏慎榮不懂這一點,他只好又勸:「殿下尚年輕,心有鴻圖,凡事親為乃明君之象。他或有不周到處,我們再替他補足,這是人臣之道,我們為人臣子者,不過就是替主上盡這一份事後之力。」
好容易安撫完喋喋不休的魏慎榮,轉頭時,再次看到高地之下浪滔滾滾的靈水。近水的農戶早已被遷走,單調的渾濁河流一如數個時辰前,裹挾著泥沙依舊在肆意橫流,水面被風吹出陣陣波紋,叫人分不清哪裡是曾經的稻田、哪裡又是真正的河床。
辛時鬆一口氣,然而被魏慎榮打斷前心底騰現的奇異不安,此時又如泥土中的洪水一般隱隱漫上來。回想最近發生的種種事跡,以讖諱之言論實在不是什麼好的跡象,仿佛一場巨大災異的先兆。楊氏天子手握朝政也不過二十多年的時間,若宗廟受損……天命又該落在誰的身上?
風將浪拋得更急,呼嘯至崖口催生出令人站立不穩的假象,辛時不得不拉緊身上衣帶。隱約聞得身後有人聲,回過頭,便見是去東餚山勘察的楊擅與楊修元終於到場,太子殿下親熱地挽住堂兄弟正說道著什麼,指點遠處江山。楊修元礙於對方顏面頻頻回應,表情卻略有不耐,一擡頭對上辛時的視線,不自覺露出明晃晃的笑容。